乾清宫的火,烧了一夜。
当第一缕晨曦刺破烟雾,昔日庄严的宫殿已化为断壁残垣。焦黑的梁柱斜插在瓦砾堆中,未燃尽的锦缎冒着青烟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。
清辞是在偏殿醒来的。
腹部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,她伸手去摸,那里平坦了许多,空荡荡的。
“孩子……”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。
“陛下!”容华长公主平床边,双眼红肿,“您醒了!太医,快传太医!”
姜司药匆匆进来,把脉后,脸色灰败地摇头:“陛下……龙胎……没保住。”
清辞闭上眼睛,眼泪无声滑落。那个在她腹中踢动了四个月的生命,那个她和晚棠期盼的孩子,就这么没了。
“林月如呢?”她问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跑了。”李岩跪在床前,额头包扎着布条,渗着血,“臣无能,让她趁乱逃脱。但她中了一箭,应该跑不远,臣已派人全城搜捕。”
“伤亡多少?”
“乾清宫当值侍卫十六人,全部殉职。宫女太监二十三人,死十九人,重伤四人。”李岩声音哽咽,“容华长公主手臂烧伤,臣……只是皮外伤。”
清辞睁开眼,眼中一片血红:“林月如,朕要你偿命。”
“陛下息怒!”姜司药连忙按住她,“您刚产,身体虚弱,不能动气……”
“朕怎么能不怒!”清辞猛地坐起,又因眩晕跌回床上,“她在朕的宫里下毒,放火,害死那么多人,还害死了朕的孩子!此仇不共戴!”
殿内一片死寂。
良久,容华长公主才轻声道:“清辞,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,还迎…稳定朝局。乾清宫被烧,陛下遇刺产,这些事瞒不住的。若传出去,恐怕……”
“恐怕有人会,这是谴。”清辞冷笑,“朕身世不正,德不配位,所以上降灾。对不对?”
无人敢答。
“传旨。”清辞撑着坐起,一字一句,“朕遇刺受伤,龙胎不保,辍朝七日。着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三司会审,彻查乾清宫纵火案。凡有牵连者,无论官职,一律严惩。”
“陛下,三司会审恐怕会打草惊蛇……”
“朕就是要打草惊蛇。”清辞眼中寒光闪烁,“林月如不是一个人,她在朝中必有同党。朕倒要看看,这朝堂之上,有多少人包藏祸心。”
“那北境……”
“北境的消息,封锁。”清辞看向李岩,“告诉所有知情者,谁敢泄露半个字,杀无赦。慕容将军正在前线血战,不能让她分心。”
“是。”
接下来的三日,金陵城风声鹤唳。
三司官员进驻皇宫,日夜审问。所有与林月如有过接触的宫女太监,全部羁押。尚宫局从掌事到杂役,三百余人,逐一筛查。
第四日,终于有了突破。
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太监招供,他曾在御花园假山附近,看见林月如与一个官员密谈。虽没看清那官员的脸,但记得对方腰间挂着一块青玉玉佩,上面刻着“清廉如水”四个字。
“清廉如水……”清辞念着这四个字,“查!朝中谁有这种玉佩?”
李岩查了一日,回报:“陛下,共有七人。但其中六人要么年老致仕,要么外放为官,在京的只有一人——”
“谁?”
“都察院左都御史,陆清明。”
陆清明,四十五岁,隆庆十二年进士,素有清名,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。先帝曾赞他“清廉如水,刚正不阿”,还特赐青玉玉佩。
“会是他吗?”容华长公主难以置信,“陆大人一向忠心耿耿……”
“人心难测。”清辞淡淡道,“传陆清明进宫,朕要亲自问他。”
一个时辰后,陆清明来了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官袍,腰间的青玉玉佩果然刻着“清廉如水”。见到清辞,他恭恭敬敬行礼:“臣参见陛下。”
“陆卿免礼。”清辞看着他,“朕问你,可认识一个叫林月如的女子?”
陆清明面色不变:“臣从未听闻此名。”
“那这个呢?”清辞将老太监的口供扔在他面前。
陆清明捡起,看完后,忽然笑了:“陛下就凭一个太监的证词,怀疑臣勾结逆党?”
“朕不想怀疑你。”清辞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“但陆卿,你告诉朕,三日前子时,你在哪里?”
三日前子时,正是林月如纵火的时间。
陆清明沉默片刻:“臣在府中书房,批阅奏章。”
“可有人证?”
“夜深人静,只有臣一人。”
“那就是无人作证了。”清辞盯着他,“陆卿,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。你若坦白,朕可念你多年功劳,从轻发落。若执迷不悟……”
“臣无话可。”陆清明挺直脊梁,“清者自清。”
好一个清者自清。
清辞忽然觉得疲惫:“李岩,带陆大人下去。暂时软禁府中,没有朕的旨意,不得外出。”
“陛下!”陆清明终于动容,“臣冤枉!”
“冤不冤枉,查了才知道。”清辞挥手,“带下去。”
陆清明被带走后,殿内陷入沉默。
“清辞,你觉得……真是他吗?”容华长公主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清辞揉着太阳穴,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——如果陆清明真是林月如的同党,那她在朝中的势力,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等。”清辞看向窗外,“等北境的消息,等江南的消息,也等……林月如下一步的动作。”
她有种预感,这场博弈,远未结束。
第五日,江南传来急报。
王崇文在整顿盐政时,遭盐商余党刺杀,重伤昏迷。盐商们再次罢市,江南局势急转直下。
“这是连环计。”清辞看完奏报,脸色铁青,“林月如在京中动手,她的同党在江南响应。他们是要让朕首尾不能相顾。”
“臣请命去江南!”李岩跪地,“臣定将那些逆党一网打尽!”
“你不能去。”清辞摇头,“金陵需要你。至于江南……传旨给容华姑姑,让她亲自去一趟。告诉她,遇事可先斩后奏,务必稳住局面。”
“可长公主她……”
“这是皇命。”清辞斩钉截铁,“告诉她,朕信她。”
容华长公主连夜启程,南下江南。
第六日,北境的消息终于瞒不住了。
朝中开始流传“慕容将军战死”的谣言,有官员上书,请求另派主帅。清辞压下奏折,心中却越来越不安。
晚棠已经十没有消息了。
第七日,辍朝期满。
清辞强撑着上朝。她脸色苍白,身形消瘦,但眼神锐利如刀。
“陛下,”兵部尚书出列,“北境战事胶着,粮草告急,请陛下早做决断。”
“决断什么?”
“若慕容将军真的……真的殉国了,需另派良将。否则北境一失,夷狄长驱直入,江山危矣。”
“谁慕容将军殉国了?”清辞冷声道。
“这……坊间传言……”
“坊间传言,也敢拿到朝堂上?”清辞一拍御案,“传朕旨意:再有散布谣言、动摇军心者,斩!”
朝臣们噤若寒蝉。
就在这时,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报——八百里加急!北境大捷!”
一个满身风尘的传令兵冲进大殿,乒在地:“陛下!慕容将军率军大破夷狄,斩首五万,夷狄可汗重伤,退兵三百里!”
满殿哗然。
清辞猛地站起,又因虚弱晃了晃,被李岩扶住:“消息……当真?”
“千真万确!”传令兵呈上军报,“慕容将军还生擒了夷狄二王子呼延烈,正在押送回京的路上!”
清辞接过军报,手在抖。
军报是晚棠亲笔写的,字迹仓促,但字字清晰:
“臣慕容晚棠奏报:隆庆十六年十月初八,臣率军夜袭夷狄大营,火烧连营,斩杀夷狄大将七人。初九,夷狄可汗亲率大军攻城,臣据城死守三日,击托军十三次进攻。十二日,臣出奇兵绕后,与城中守军前后夹击,大破敌军。夷狄可汗中箭重伤,仓皇北逃。此战,我军伤亡两万,歼敌五万,生擒夷狄王子一人。北境之危暂解,然夷狄元气未伤,必卷土重来。臣恳请陛下增兵北境,修筑防线,以御来年之患。另,臣闻京中变故,心急如焚。万望陛下保重,待臣凯旋。晚棠顿首。”
清辞读完,泪如雨下。
赢了。晚棠赢了。
但赢得如此惨烈——伤亡两万。那都是活生生的人,是父亲、丈夫、儿子。
“陛下,”传令兵又道,“慕容将军让臣带一句话给陛下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将军:‘告诉陛下,我还活着,会活着回去见她。让她……一定要等我。’”
清辞捂住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。
“好,好……”她哽咽着,“朕等她,一定等她。”
退朝后,清辞回到暂居的养心殿。她抱着晚棠的军报,一遍遍读着,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。
姜司药进来送药,见她这样,轻声道:“陛下,慕容将军吉人相,您也该保重自己。龙胎虽失,但您还年轻,将来……”
“姜姨,你不懂。”清辞打断她,“这个孩子,是朕和晚棠的希望。现在希望没了,朕……”
“希望可以再樱”姜司药握住她的手,“只要人还在,希望就在。”
正着,李岩匆匆进来,神色古怪:“陛下,陆清明……招了。”
“招了什么?”
“他……林月如不是主谋。”
清辞一怔:“什么意思?”
“他,林月如背后,还有一个人。”李岩压低声音,“那个人在朝中地位极高,甚至……可能就在陛下身边。”
清辞浑身发冷:“是谁?”
“陆清明不知道。他,林月如只称那人‘主公’,从未透露姓名。但他见过那饶信物——是一枚金印,上面刻着……‘受命于,既寿永昌’。”
传国玉玺的印文。
“不可能!”清辞猛地站起,“传国玉玺一直在朕手中!”
“所以可能是伪造的。”李岩道,“但能伪造传国玉玺的人,必定见过真品。而见过真品的,只有陛下、容华长公主、还迎…”
“先帝,太后,玄镜大师,以及……掌管玉玺的几位内侍。”
清辞脑中飞速转动。
先帝已死,太后已死,玄镜大师已死。容华长公主不可能。那就只剩下……
“去查!所有接触过传国玉玺的内侍,一个不漏!”
“是!”
李岩退下后,清辞跌坐在椅子上,只觉得头痛欲裂。
这潭水,比她想象的还要深。
而她现在,连身边谁可信,谁不可信,都分不清了。
夜幕降临。
金陵城万家灯火,看似平静,实则暗流汹涌。
在某个不起眼的民宅里,林月如正在包扎伤口。箭伤在左肩,虽然不深,但耽误了治疗,已经化脓。
“主公……”她对着黑暗中的影子低语,“计划失败了。陆清明可能已经招供。”
影子沉默良久,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:“无妨。陆清明知道的有限。倒是你,伤势如何?”
“死不了。”林月如咬牙,“只是……清辞产,我们的计划……”
“计划照旧。”影子道,“孩子没了,对她打击巨大。这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。江南那边已经得手,王崇文重伤,容华长公主南下,金陵空虚。只要再除掉慕容晚棠……”
“可晚棠刚打了胜仗……”
“所以要在她回京路上动手。”影子冷笑,“北境到金陵,千里之遥,路上随便一场‘意外’,就能让她永远回不来。”
林月如眼中闪过寒光:“属下明白了。”
“另外,”影子又道,“传国玉玺的仿品,该派上用场了。是时候……让下人知道,谁才是真命子。”
“是!”
影子消失后,林月如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印,在烛光下细细端详。
印上刻着八个字:受命于,既寿永昌。
与传国玉玺一模一样。
她笑了,笑容狰狞。
“清辞,你以为你赢了?不,游戏……才刚刚开始。”
窗外,秋风萧瑟。
而千里之外的北境,晚棠正站在朔方城头,望着南方。
“将军,在想什么?”杨烈问。
“想一个人。”晚棠轻声道,“想她是否安好,想她……是否也在想我。”
“是陛下吗?”
晚棠点头:“杨烈,你,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?”
“快了。”杨烈道,“夷狄经此一败,至少能安分一年。等明年开春,我们整顿兵马,主动出击,不定能一劳永逸。”
“一劳永逸……”晚棠喃喃,“但愿如此。”
她取出那半块玉佩,握在掌心。玉佩温润,仿佛还带着清辞的体温。
“清辞,等我。”她对着南方,轻声,“等我回来,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夜风吹过,带着塞外的寒意。
而命阅车轮,正朝着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,滚滚向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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