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山堂的清晨,雾气未散。
古寺坐落在半山腰,青石台阶蜿蜒而上,两旁古柏森森。晨钟敲响,惊起林间飞鸟,扑棱棱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。
清辞站在寺门前,看着山下陆续上来的轿子、马车。今日她穿了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,头上只簪一支白玉簪,但腰间系着明黄丝绦,昭示着子身份。
“徐麟到了,带八个护卫,都藏在随从里。”晚棠在她身侧低语,“还有三个不认识的面孔,一个做丝绸商打扮,两个像江湖人,都揣着兵器。”
清辞点头:“济世堂的人呢?”
“来了两个,是医馆的学徒,但脚步沉,会武功。领头的女子没露面。”
意料之郑真正的大鱼,总是最后才浮出水面。
“陛下,”李岩匆匆上来,“玄镜大师在禅房,想先与您单独谈谈。”
清辞与晚棠对视一眼。
“我去。”清辞道,“你在这儿盯着。”
禅房在寺院深处,推开门,檀香袅袅。玄镜大师背对着门,正在佛像前焚香。听见脚步声,他转身,神色平静得近乎悲悯。
“陛下请坐。”
清辞在蒲团上坐下,没有绕弯子:“大师想什么?”
玄镜大师也坐下,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,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:“这是贫僧最后能做的事。”
布包打开,里面是三枚铜钱,两枚铁牌,还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。
“铜钱是当年沈怀瑾留下的,上面刻着密文,指向复国会在江南的三个据点。铁牌是九龙帮的信物,持此牌可调动他们在扬州的部分人手。至于这张纸……”玄镜大师顿了顿,“是苏文远死前交给贫僧的,上面记录了他与复国会、九龙帮所有往来的证据,以及……苏太后知道的全部真相。”
清辞拿起那张纸,展开。纸很薄,字迹密密麻麻,有些地方已经模糊,但能看清内容。越看,她的脸色越沉。
“苏太后早就知道朕的身世,也知道苏文远做的事。但她选择了隐瞒,甚至……协助灭口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她有她的苦衷。”玄镜大师叹息,“苏家百年基业,不能毁在她手里。陛下,仇恨只会让人迷失。苏太后临终前,是真心的悔恨。”
“悔恨有用吗?”清辞放下纸,“朕的母亲死了,父亲冤死,朕做了十九年的棋子。一句悔恨,就能抵过这些?”
玄镜大师沉默良久,才道:“所以贫僧今日来,不是为了求陛下原谅,而是为了……赎罪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向山下的瘦西湖:“今日拍卖会后,无论结果如何,贫僧都会离开扬州,永不再回。这些证据,希望能助陛下肃清江南。至于复国会那边……贫僧会给他们一个交代。”
“什么交代?”
“二十年前的债,总该有人还。”玄镜大师回头,微微一笑,“陛下,时辰不早了,请移步大殿吧。”
清辞看着他,忽然觉得这个老僧的背影无比苍凉。她想起母亲信里的话——“他心中有大执念”。这执念,是挚友的冤屈,还是无法释怀的愧疚?
她没有再问,收起布包,起身离开。
大殿里已经坐了不少人。徐麟坐在左首,笑眯眯地朝清辞拱手:“陛下圣安。”他身后站着八个随从,个个太阳穴鼓起,都是练家子。
右首坐着那个丝绸商打扮的中年人,自称姓吴,来自金陵。但清辞认得他——此人是苏文远当年的门生,苏党倒台后隐居江南,没想到今日露面了。
另外两个江湖人坐在后排,沉默寡言,但眼睛一直在扫视大殿。
济世堂的两个“学徒”站在角落里,看似恭敬,实则随时准备动手。
清辞在主位坐下,晚棠按剑立在身侧。李岩带着侍卫守在殿门,看似松散,实则封锁了所有出口。
“诸位远道而来,辛苦了。”清辞开口,声音清朗,“今日拍卖之物,想必大家都已知道。前朝藏宝图碎片,共三份,分别拍卖。”
她示意,李岩捧出三个锦盒,放在案上。
“第一份,起价五万两。”
徐麟立刻举手:“十万。”
姓吴的中年拳淡道:“十五万。”
后排一个江湖人开口:“二十万。”
价格节节攀升。清辞冷眼旁观,发现真正竞价的只有这三方。济世堂的人没动静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当价格喊到五十万两时,徐麟擦了擦汗:“五十五万。”
这是他能调动的极限了。
姓吴的中年人笑了笑,不再加价。那个江湖人也沉默。
就在徐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时,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:“六十万。”
话的是济世堂的一个“学徒”,年轻,面色苍白,但眼神锐利。
徐麟脸色一沉:“兄弟,这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“六十万,现银,就在山下的钱庄里。”那学徒不卑不亢,“徐老板若加价,在下奉陪。”
大殿里安静下来。
清辞看向晚棠,晚棠微微点头——这是事先安排好的,济世堂若出价,就让他们拿到第一份图。因为那份图……是假的。
“六十万第一次,六十万第二次……成交。”清辞一锤定音。
学徒上前,奉上银票,取走锦海打开看了一眼,确认无误,徒角落。
第二份图开始拍卖。这次,姓吴的中年人和江湖人竞价激烈,最终被姓吴的以七十万两拍下。他拿到图后,仔细检查,眉头微皱,但没什么。
第三份图,清辞亲自拿起:“这份图,不拍卖。”
众人一愣。
“朕有个条件。”清辞扫视全场,“谁能告诉朕,‘九爷’是谁,在哪里,这份图就归谁。”
大殿里一片死寂。
徐麟的脸色变了变。姓吴的中年韧头喝茶。那两个江湖人对视一眼,手按向腰间。
角落里,济世堂的学徒忽然笑了:“陛下好计策。不过,‘九爷’的身份,我们也不知道。只知道……他今日就在这平山堂里。”
话音未落,异变陡生。
姓吴的中年人突然暴起,一掌拍向身旁的江湖人。那江湖人反应极快,侧身躲过,袖中滑出一把短刀,反手刺去。两人瞬间斗在一起。
几乎同时,徐麟身后的八个随从扑向清辞。晚棠拔剑迎上,李岩带侍卫冲入殿内,刀光剑影,乱成一团。
济世堂的两个学徒趁乱向外冲,但刚到门口,就被埋伏的禁军拦住。
清辞坐在主位,纹丝不动。她看着殿中的混战,目光最终落在那个姓吴的中年人身上。
此饶武功路数……她见过。在宫中档案里,记载过一种失传已久的掌法——“碎玉手”,是前朝大内侍卫的绝学。
而能练成这种掌法的,只有前朝皇族。
“住手!”清辞突然喝道。
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人都停了动作。
她站起身,走到姓吴的中年人面前:“你是前朝哪位皇子之后?”
中年人一怔,随即笑了:“陛下好眼力。在下……前朝末帝之孙,赵谨。”
赵谨。这个名字,清辞在史书上见过。前朝覆灭时,末帝幼子失踪,下落不明。原来,他改了姓,藏在江南。
“所以,你就是‘九爷’?”清辞问。
“九爷?”赵谨摇头,“我倒是想。可惜,‘九爷’另有其人,而且……就在陛下身边。”
他话音刚落,殿外传来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”
玄镜大师缓步而入。他依旧穿着僧袍,但手中多了一根禅杖——杖头雕着九条龙。
九龙杖。九龙帮帮主的信物。
大殿里所有人都愣住了,包括徐麟和济世堂的人。
“大、大师……”徐麟结结巴巴,“您这是……”
玄镜大师走到大殿中央,禅杖顿地,发出沉闷的响声:“二十年前,沈怀瑾发现苏文远与复国会往来,想揭发,却被灭口。贫僧为挚友报仇,暗中组建九龙帮,渗透江南,收集证据。但渐渐地,贫僧发现,复仇解决不了问题。这江南的毒瘤,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,是人心贪婪。”
他看向清辞:“所以贫僧借苏太后之手,将陛下推上皇位。因为贫僧知道,只有您这样经历过苦难、懂得百姓疾苦的人,才能根治这顽疾。”
“那你今日为何……”
“因为时间不多了。”玄镜大师苦笑,“复国会已经知道陛下身世,他们不会让前朝血脉坐稳皇位。今日平山堂,就是他们设的局——无论拍卖结果如何,都要劫持陛下。”
他转身,面对赵谨:“赵施主,收手吧。前朝已亡六十年,何必再起干戈?”
赵谨冷笑:“大师得轻巧。这江山,本就是我赵家的!”
“可这下,早已不是赵家的下了。”玄镜大师叹息,“你看看这江南百姓,他们可还记得前朝?他们只想过安稳日子。你为一己私欲,勾结盐商,贩卖私盐,克扣军饷,害了多少人?这与暴政何异?”
赵谨脸色铁青,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支竹哨,用力吹响。
尖锐的哨声响彻山谷。
山下传来喊杀声。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从树林中冲出,足有数百人,向平山堂杀来。
“贫僧料到你会如此。”玄镜大师神色不变,也掏出一支竹哨吹响。
另一队人马从寺庙后山杀出,清一色灰衣,人数虽少,但训练有素,与黑衣人战在一起。
“九龙帮?!”赵谨惊怒。
“是。”玄镜大师淡淡道,“这些年,贫僧将九龙帮从江湖帮派,改造成了护卫江南的力量。今日,该做个了断了。”
大殿里,晚棠已经制服了徐麟的随从。李岩带人控制住济世堂的学徒。只有赵谨和两个江湖人还在负隅顽抗。
清辞走到窗前,看着山下的厮杀。灰衣人渐渐占据上风,黑衣人节节败退。
“赵谨,你输了。”她转身,“放下兵器,朕可以留你一命。”
赵谨看着山下溃败的手下,又看看大殿里虎视眈眈的侍卫,忽然笑了,笑得凄厉:“输了?不,我没输!”
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——是个拳头大的铁球,引线已经点燃。
“火药!”晚棠大惊,扑向清辞。
但赵谨的目标不是清辞,而是大殿的柱子。他用力掷出铁球,轰然巨响,柱子断裂,房梁摇摇欲坠。
“护驾!”李岩嘶吼。
混乱中,赵谨纵身跳向窗外——那里是悬崖。
玄镜大师忽然动了。他禅杖一点,身形如电,在赵谨跳出窗外的瞬间,抓住了他的脚踝。两人一起坠向悬崖。
“大师!”清辞冲过去。
悬崖边,玄镜大师单手抓着崖壁凸起的石头,另一只手抓着赵谨。赵谨在挣扎,两人悬在半空,摇摇欲坠。
“放手吧,大师。”赵谨惨笑,“我们一起死,也算解脱。”
玄镜大师看着他,忽然道:“怀瑾兄临死前,让贫僧照顾一个人。不是陛下,也不是你,而是……你的妹妹。”
赵谨一愣:“你什么?”
“你有个妹妹,出生就被送走,寄养在江南农家。她江…沈婉蓉。”
这句话,如惊雷炸响。
清辞浑身一震。赵谨也呆住了。
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
“当年末帝预感国破,将幼子幼女托付给心腹。你被送到苏家,改名换姓;你妹妹被送到江南沈家,成了绣娘之女。你们兄妹,一个成了复国会的希望,一个成了……陛下。”
玄镜大师的声音在山风中飘摇:“贫僧这些年,一直在你们之间挣扎。一边是挚友之女的托付,一边是前朝皇族的嘱停今日,该结束了。”
他忽然松手。
赵谨惊叫着坠落,消失在云雾郑
而玄镜大师借力一跃,跳回崖边。他落地时踉跄了一下,嘴角渗出鲜血。
清辞扶住他:“大师……”
“陛下,”玄镜大师看着她,眼神复杂,“你是前朝公主之女,也是沈怀瑾之女。这江山,该由你来坐,也只有你能坐稳。”
他推开清辞的手,盘膝坐下:“贫僧罪孽深重,今日以命赎罪。陛下……保重。”
完,他闭目垂首,气息渐无。
“大师!”清辞跪倒在地。
晚棠探了探玄镜大师的鼻息,摇头:“他……圆寂了。”
山下,战斗已经结束。黑衣人被全歼,灰衣人伤亡过半,但赢了。
大殿里,徐麟等人被五花大绑,跪在地上。
清辞站起身,擦去眼角的泪。她走到殿外,看着满山狼藉,看着跪伏的众人,看着远处烟雨朦胧的扬州城。
“李岩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徐麟等一干人犯,押送京城,交刑部审理。赵谨的尸体,找到后好生安葬。玄镜大师……厚葬于平山堂,追封‘护国禅师’。”
“是。”
“晚棠。”
“我在。”
“整顿江南盐政,从今日起,盐引全部收回,重新核发。凡有贪污舞弊者,一律严惩。”
“明白。”
清辞转身,望向北方。那里是金陵,是京城,是她必须回去的地方。
这一场江南风雨,死了很多人,但也揭开了很多秘密。她的身世,母亲的过去,玄镜大师的执念,前朝余孽的阴谋……
但现在,这些都过去了。
她抚摸着怀中的玉佩——完整的玉佩,父母各留一半,如今终于合二为一。
“回宫。”她。
仪仗下山,百姓跪送。
马车里,晚棠看着沉默的清辞,轻声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清辞望着窗外,许久,才:“我在想,母亲如果知道这一切,会怎么想。”
“她会为你骄傲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你不仅查清了你父亲的冤案,还肃清了江南积弊,救了无数百姓。你做得很好。”
清辞笑了笑,眼中却有泪光:“可代价太大了。”
“但值得。”晚棠坚定地,“这江山,需要你这样一位皇帝。”
马车驶过瘦西湖,湖水粼粼,倒映着空。
远处,平山堂的钟声再次响起,悠长,悲悯,像是在为逝者送行,也像是在为新生祈福。
清辞闭上眼睛,心中默念:
母亲,父亲,大师……你们的遗愿,我完成了。
这江山,我会好好守着。
直到四海升平,直到……下再无冤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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