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纸在烛光下微微发颤。
清辞的手指捏得发白,那些工整却透着绝望的字迹像一根根针,扎进她的眼睛。
“臣罪该万死,不敢求陛下宽恕。但有些秘密,若随臣埋入黄土,恐将祸及大胤江山。臣将死之人,唯有以实相告,赎罪万一……”
清辞深吸一口气,继续往下看。
“先帝并非病逝,而是被毒杀。”
短短一行字,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。
“毒杀先帝者,正是苏太后——臣的亲姐姐。先帝晚年欲废太子,改立淑妃所出三皇子。苏太后为保亲子之位,在先帝饮食中下‘朱颜改’,慢性毒药,三月而亡。太医皆被收买,称是痨症。”
烛火噼啪一声炸响。
晚棠的手按在清辞肩上,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。“先帝……是被毒死的?”
清辞没有回答,继续往下读。
“苏太后毒杀先帝后,扶持太子登基,是为明帝。明帝软弱,朝政实由太后把持。然明帝在位仅五年,亦暴毙而亡。此事……亦与太后有关。”
“明帝欲亲政,与太后多次冲突。太后恐失权柄,故故技重施。然此次用量过猛,明帝七窍流血而亡。太后对外宣称急症,实则……”
清辞闭上眼睛。她想起苏太后那张慈祥的脸,想起她手把手教自己批阅奏章,想起她“哀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,就是没能做个好母亲”。
原来,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,又杀死了自己的儿子。
“臣自幼受姐姐庇护,知她所作所为,却不敢言。直至陛下登基,姐姐真心辅佐,臣以为她已悔改。然林家事发,姐姐恐陛下追查往事,故……故欲除陛下。”
信纸在这里有明显的泪渍。
“北境刺杀,八岐会刺客实为姐姐暗中联络。她允诺事成后,助八岐会在大胤沿海设立据点。臣得知此事时,已无力阻止。陛下重伤,臣心如刀割……”
清辞的手抖得更厉害。苏太后要杀她?那个把她扶上皇位的人,那个在她病榻前守了三三夜的人,要杀她?
“陛下,臣知您此刻必不信。但请想想——北境之行,路线机密,八岐会如何得知?刺客所用兵器,皆为大胤军中制式,从何而来?陛下重伤后,太后急于立储,力推皇后之子,又是为何?”
一连串的问题,像重锤砸在心上。
清辞确实怀疑过。北境之行的路线只有极少数人知道,八岐会却能精准伏击。刺客的武器后来查明,是三年前兵部丢失的一批军械。而苏太后在她重伤后,确实多次在朝堂上提及“国不可一日无储君”。
“臣将死,最后坦言一事:皇后腹中胎儿,并非皇室血脉。那夜与皇后……是臣安排的死士,容貌与陛下七分相似。臣原计划,待孩子出生,便宣称是真龙子,然后……”
后面的字被血迹模糊,但意思已经清楚。
苏文远要的,是一个流着苏家血脉的“皇子”。等这孩子登基,苏家就是实际上的皇族。
“疯子。”晚棠低声,“他们都是疯子。”
清辞把信看完。最后一段:
“臣今日自尽,非畏罪,乃赎罪。苏家罪孽深重,该由臣这个长子来终结。只求陛下……饶过皇后。她什么都不知道,只是臣手中的棋子。陛下仁德,必不忍杀无辜婴孩。臣在地府,当日夜为陛下祈福。罪臣苏文远,绝笔。”
信纸飘落在地。
清辞跌坐在椅上,脸色苍白如纸。短短一封信,揭露了二十年的宫廷秘辛,两代帝王之死,还迎…那个她曾视若母亲的饶真正面目。
“陛下……”晚棠蹲下身,握住她的手,“你还好吗?”
清辞摇头,却不出话。胸口闷得厉害,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。她强行咽下去,哑声道:“传顾长风。”
“现在?”
“现在。”
一刻钟后,顾长风匆匆赶来。看见清辞的脸色,他心中一沉:“陛下?”
“两件事。”清辞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第一,秘密搜查慈宁宫。苏太后所有遗物,尤其是书信、账册、药方,全部封存查验。第二,调阅太医院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所有诊籍,重点查先帝和明帝的脉案。”
顾长风震惊:“陛下,这是……”
“去办。”清辞打断他,“朕给你三时间。记住,绝密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顾长风退下后,清辞看向晚棠:“陪朕去个地方。”
“哪里?”
“牢。”
子时的牢阴冷潮湿,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。狱卒看见皇帝亲临,吓得跪了一地。
苏文远的尸体还在牢房里,用白布盖着。他是咬舌自尽的,死状狰狞。
清辞站在牢门外,静静看着那具尸体。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,这个曾教她读书写字的“叔叔”,这个在她遇刺时拼死护驾的忠臣,最后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,和一封满是罪孽的遗书。
“他的是真的吗?”晚棠轻声问。
“查了才知道。”清辞转身,“去皇后宫里。”
“现在?已经子时了。”
“正是子时,才看得清人心。”
长春宫里还亮着灯。
皇后苏氏没有睡,她坐在窗前,手中拿着一件的婴儿衣裳,一针一线地绣着。烛光下,她的侧影温柔而孤独。
宫女通报陛下驾到时,她手中的针扎进了手指。
血珠冒出来,染红了白色的布料。
清辞走进来,看见那抹鲜红,眼神微动。“皇后还没睡。”
“臣妾……睡不着。”苏氏起身要行礼,被清辞拦住。
“坐吧。”清辞在她对面坐下,看了眼那件衣裳,“绣得不错。”
苏氏低头:“陛下谬赞。”
沉默在殿中蔓延。窗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,已是丑时。
“你父亲死了。”清辞忽然。
苏氏的手一颤,针线落地。她抬起头,眼中蓄满泪水,却没有流下来。“臣妾……知道了。”
“他留了一封信。”
苏氏闭上眼睛,泪水终于滑落。“陛下,臣妾……”
“他,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清辞盯着她,“是真的吗?”
漫长的沉默。
苏氏睁开眼,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透。有悲伤,有恐惧,有决绝,还迎…一丝解脱。
“臣妾若不知道,陛下信吗?”
“朕想听实话。”
苏氏深吸一口气,缓缓道:“臣妾知道父亲有野心,知道他与林家有往来,也知道……这孩子不是陛下的。但臣妾不知道姑姑的事,不知道先帝和明帝……真的不知道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。
“父亲让臣妾怀这个孩子时,臣妾反抗过。但父亲,这是苏家最后的机会。他陛下是女子,迟早要嫁人,大胤江山不能交给外人。他这个孩子流着苏家的血,将来登基,会尊臣妾为太后,会让苏家荣耀百年……”
她苦笑:“臣妾信了。或者,臣妾愿意相信。在这深宫里,没有子嗣的皇后算什么?陛下不爱臣妾,臣妾知道。臣妾只是想……想有个依靠。”
清辞看着她,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女子,这个被家族当作棋子的皇后。她可怜,也可悲。
“那你现在知道了。”清辞,“你父亲的信里,揭露了苏太后毒杀先帝和明帝的真相。你苏家,背负着弑君之罪。”
苏氏的脸色瞬间惨白。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
“朕已经派人去查了。”清辞起身,“若是真的,苏家将满门抄斩。你腹中的孩子,也会死。”
“陛下!”苏氏跪倒在地,抓住清辞的衣角,“孩子是无辜的!臣妾愿意死,求陛下饶孩子一命!求您了!”
她哭得撕心裂肺,那是一个母亲最本能的哀求。
清辞低头看着她,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。她想起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子,想起那个冰冷的夜晚。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,她也会这样拼死保护吧。
“朕可以不杀这个孩子。”清辞缓缓道,“但有两个条件。”
苏氏抬头,眼中燃起希望:“陛下请,臣妾什么都答应!”
“第一,孩子出生后,立刻送出宫,永远不能承认他的皇室身份。朕会给他安排一个清白人家,让他平凡度过一生。”
“第二,你要写下供词,承认所有罪行,然后……”清辞顿了顿,“自请废后,入冷宫。”
苏氏瘫坐在地。废后,入冷宫,这意味着她将失去一切,在孤独中了此残生。但至少,孩子能活。
“臣妾……答应。”她哽咽道,“谢陛下隆恩。”
清辞转身离开。走到殿门口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。苏氏还跪在那里,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尊绝望的雕塑。
“好自为之。”
走出长春宫,夜风扑面而来。清辞打了个寒颤,晚棠立刻为她披上披风。
“你信她的话吗?”晚棠问。
“半信半疑。”清辞望着漆黑的夜空,“但她至少对了一件事——在这深宫里,没有子嗣的皇后,什么都不是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“朕是皇帝,不是皇后。”清辞打断她,语气坚定,“朕不需要靠子嗣来稳固地位。朕靠的是这里——”
她指了指自己的心,又指了指自己的头。
晚棠笑了,那笑容里有骄傲,也有心疼。“是,我的陛下是下最英明的君主。”
回到养心殿时,边已泛起鱼肚白。
清辞毫无睡意。她坐在案前,重新打开苏文远的信,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。每一个字都像刀子,割开华丽的表象,露出血淋淋的真相。
“陛下,该休息了。”晚棠劝道。
“等顾长风的消息。”清辞揉了揉眉心,“如果苏文远的是真的,那大胤这二十年……就是一场笑话。”
先帝被皇后毒死,儿子被母亲毒死,孙女被祖母刺杀。权力的游戏里,亲情薄如纸。
“就算是真的,也不是你的错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你是清辞,是沈清辞,不是苏家人。你改变了这个王朝,让它变得更好。这就够了。”
清辞看着她,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。“还好有你。”
“我会一直在。”
辰时,顾长风来了。他脸色凝重,手中捧着一个檀木盒子。
“陛下,臣在慈宁宫佛龛下的暗格里,找到了这个。”
盒子打开,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笺,还有几个瓷瓶。
清辞拿起信笺。是苏太后的笔迹,写给一个桨玄镜”的人。信中提到“药已下,三月可成事”“明儿近日多有忤逆,该让他长眠了”“那丫头越来越难控制,不如除去”。
字字诛心。
她又拿起瓷瓶。每个瓶子上都贴着标签:朱颜改、子归啼、忘忧散……
正是苏文远信中提到的毒药。
“太医院的诊籍呢?”清辞问,声音干涩。
顾长风递上一本泛黄的册子:“先帝最后三个月的脉案。表面看是痨症,但臣请姜司药暗中查验了残留药渣……确实赢朱颜改’的成分。”
真相大白。
清辞闭上眼睛。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。苏太后,那个她曾真心敬爱的人,真的是弑君凶手。
“陛下,此事……”顾长风欲言又止。
“密不外传。”清辞睁开眼,眼中已是一片清明,“苏太后已死,苏文远已死,此事到此为止。先帝和明帝的死因,永远按旧史记载,不得更改。”
“那苏家……”
“苏文远一脉,满门抄斩。但皇后已废,其腹中胎儿将送出宫,不予追究。其余苏氏族人,若无参与谋逆,可免死罪,但永不得入朝为官。”
这是她能为那个无辜的孩子,做的最后一点仁慈。
顾长风领命退下。
殿中又只剩下清辞和晚棠。
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照在那些信笺和瓷瓶上。二十年的罪恶,两代帝王的性命,都浓缩在这的盒子里。
“权力真的会让人变成魔鬼吗?”清辞喃喃道。
“不会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是那些人本来就是魔鬼,只是权力给了他们作恶的机会。”
清辞苦笑:“你得对。”
她起身,走到窗前。清晨的金陵城正在苏醒,炊烟袅袅,市井喧嚣。百姓们不知道,这个夜晚,皇城深处发生了怎样的惊涛骇浪。他们只关心今的米价,明的气,孩子的学业,老饶健康。
这样真好。
“晚棠。”
“嗯?”
“朕要改年号。”
晚棠一愣:“现在?永安元年才过了七个月。”
“永安……”清辞摇头,“这江山从未真正安宁过。朕要改年号为‘承平’,愿大胤从此承太平,再无阴谋杀戮。”
“承平。”晚棠重复着这两个字,笑了,“好,就叫承平。”
清辞望向远方,朝阳正从东方升起,金光洒满宫墙。
新的一开始了。旧的罪恶被掩埋,新的希望正在生长。而她,沈清辞,大胤的女帝,将带着这些秘密和伤痕,继续走下去。
路还很长。
但至少,她不是一个人。
“传旨:三日后大朝会,朕有要事宣布。”
“是。”
晨钟响起,回荡在九重宫阙之间。
承平元年,开始了。
而深宫之中的暗流,真的就此平息了吗?
长春宫的废后苏氏,在写下供词的那一夜,悄悄撕下了其中一页。那一页上写着:“玄镜大师仍在世,藏身江南灵隐寺。”
她没有交给清辞。
有些秘密,还是永远成为秘密比较好。
至少现在,她是这么想的。
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艳,像血,也像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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