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元年,七月初七,乞巧节。
清辞的銮驾终于回到金陵。从北境到江南,一千二百里路,走了整整半个月。不是不想快,而是不能快——她的身体还未恢复,太医再三叮嘱不能长途颠簸。更何况,这一路并不太平。
“已经是第三拨了。”晚棠掀开车帘,看着远处山道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光,脸色凝重,“刺客越来越明目张胆,连伪装都省了。”
清辞靠在软垫上,脸色还有些苍白,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锐利:“不是刺客,是死士。你看他们的武器和招式,和八岐会的影武者如出一辙。”
“八岐会不是覆灭了吗?”
“树大根深,岂是斩掉几根枝桠就能了事的。”清辞揉了揉太阳穴,“黑泽玄死了,但八岐会还有二长老、三长老,还有遍布各国的暗桩。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
马车外传来顾长风的声音:“陛下,前方十里就是金陵了。容华长公主已率百官在城外等候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清辞看向晚棠,“你的伤……”
“早好了。”晚棠活动了一下左肩,“倒是你,等会儿见到百官,能撑得住吗?”
清辞笑了,那笑容里有疲惫,也有坚定:“撑不住也得撑。我是皇帝,不能在臣子面前示弱。”
銮驾缓缓驶入金陵城。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,他们挥舞着旗帜,高呼“万岁”。清辞掀开帘子,向百姓挥手致意。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,给那病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。
“陛下瘦了……”有妇韧声道。
“听在北境受了重伤,是为救慕容将军……”
“陛下仁德,将军忠勇,这是大胤之福啊!”
议论声传入耳中,清辞心中微暖。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,谁对他们好,他们心里清楚。
城门外,百官跪迎。容华长公主站在最前面,身后是六部尚书、九寺卿,还有各州刺史。看见清辞下车,众人山呼万岁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清辞的声音不大,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朕离京一月,朝中诸事,有劳诸位了。”
“臣等不敢。”王崇文代表百官回应,“陛下御驾亲征,平定北境,功在千秋。臣等为陛下贺,为大胤贺!”
简单的迎接仪式后,清辞回到皇宫。她没有立刻召见群臣,而是先去了慈宁宫——苏太后的灵柩还停在那里,尚未下葬。
灵堂很冷清,只有几个老太监守灵。苏婉儿的灵位也摆在一旁——她在去守陵的路上“病逝”了,是真是假,清辞不想深究。人都死了,恩怨也该了了。
她上了三炷香,默默站了一会儿。想起苏太后曾经的帮助,也想起她后来的背叛。人性复杂,善恶难分,也许这就是帝王必须承受的孤独。
“陛下,”容华长公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“该休息了。太医在养心殿候着。”
清辞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灵位,转身离去。
养心殿里,太医把完脉,眉头紧锁:“陛下失血过多,元气大伤,需要静养至少三个月。这期间不能劳累,不能动怒,最好……最好连朝政都暂时放下。”
“三个月?”清辞皱眉,“北境初定,朝中百废待兴,朕如何能放下?”
“陛下,”容华长公主劝道,“身体是根本。若陛下倒了,大胤才真的危险。朝政之事,臣可以暂代,几位老臣也会尽心辅佐。陛下只需每日批阅重要奏章即可。”
清辞还想什么,晚棠走了进来:“听太医的。这三个月,我哪儿也不去,就在宫里陪你养病。”
看着晚棠关切的眼神,清辞终于妥协:“好,朕听你们的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清辞过上了“半休养”的生活。每日上午批阅奏章,下午休息,晚上与晚棠、母亲一起用膳。沈婉蓉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,虽然还不能久站,但已经可以在御花园散步了。
表面上,一切都很平静。但清辞知道,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。
第七,她批阅奏章时发现了一件怪事——户部上报,江南三府的夏税收缴迟缓,理由是“春旱歉收”。但就在同一批奏章里,工部请求拨款修缮运河的折子中却提到“江南今春雨水丰沛,运河水位上涨”。
自相矛盾。
清辞叫来户部尚书询问。老尚书支支吾吾,最后才,是下面州县报上来的数据,户部只是汇总。
“哪几个州县?”
“苏州、杭州、扬州。”
又是这三府。清辞想起当年母亲假死遁走,就是藏身江南;后来周盐政在江南起事,也是以这三府为根基。现在税收异常,难道……
她立刻密令顾长风派人去江南暗访。同时,让容华长公主通过锦绣阁的情报网收集信息。
第十,暗访的结果还没回来,另一件事引起了清辞的注意——皇后有喜了。
皇后苏氏,是苏太后的侄女,也是清辞登基后为了稳定朝局,在百官压力下册立的。两人只有夫妻之名,无夫妻之实。清辞每月去皇后宫中两次,都是“议事”,从未留宿。皇后也很识趣,从不越矩。
现在皇后突然怀孕,只有一个可能——有人想让这个孩子成为“太子”,甚至……成为下一任皇帝。
“太医诊断,已经两个月了。”容华长公主禀报时,神色复杂,“皇后,是陛下三月前去她宫中时……”
三月前,正是清辞准备东渡东瀛的时候。那段时间她忙得焦头烂额,确实去过皇后宫中几次,但都是商议苏太后的事。
“传太医。”清辞冷声道。
太医来了,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姓孙,在太医院四十多年,德高望重。他把脉后确认:皇后确实有两个月身孕,脉象平稳,胎儿健康。
“孙太医,”清辞盯着他,“你敢保证,诊断无误?”
孙太医跪地:“老臣以性命担保,绝无虚言。”
清辞挥手让他退下,对容华长公主:“查。查这三个月皇后宫中所有进出人员,查太医院的记录,查……查这孩子到底是谁的。”
她不是嫉妒,而是警惕。如果皇后真的与人私通,那背后一定有大的阴谋。
调查需要时间。清辞按捺住情绪,照常处理朝政。但这件事像一根刺,扎在她心里。
第十五,江南的暗访结果回来了。顾长风亲自禀报:“陛下,苏州、杭州、扬州三府,确实有蹊跷。税收被地方官员层层截留,真正上缴国库的不到六成。而且……这三府的知府,都与一个人有关。”
“谁?”
“林文昌。”
林文昌?清辞想起来了,林太妃的兄长,曾经的户部尚书。他不是被处死了吗?
“林文昌有个私生子,叫林少峰,一直在江南经营。林文昌死后,他继承了大量财产和人脉,暗中操控江南官场。”顾长风递上一份名单,“这是臣查到的,与林少峰有往来的官员名单。”
名单很长,从知府到县令,从盐政到漕运,几乎涵盖了江南所有要害部门。
清辞看着名单,心中涌起一股寒意。林家的势力,比她想象的更大,更深。林太妃死了,林文昌死了,但林家还在,还在暗中操控着大胤最富庶的地区。
“还有更严重的。”顾长风压低声音,“臣的人发现,林少峰与东瀛有往来。他通过海商,向东瀛走私生铁、火药,甚至……战马。”
走私军械!这是通敌卖国!
清辞拍案而起,却因动作过猛,眼前一黑,差点晕倒。晚棠连忙扶住她:“别急,慢慢来。”
“不能慢!”清辞咬牙,“江南是大胤粮仓,赋税重地。如果被林家控制,再与东瀛勾结……大胤危矣!”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:“顾长风,你带人去江南,暗中搜集证据,但不要打草惊蛇。容华长公主,你通过锦绣阁,查清林家与东瀛往来的所有渠道。晚棠……”
她看向晚棠:“你坐镇京城,整顿禁军。朕担心……京城也有林家的人。”
分工明确,众人领命而去。养心殿里只剩下清辞一人。她走到窗前,望着夜空中的明月,心中涌起深深的疲惫。
皇帝不好当。内有权臣弄权,后宫生变;外有敌国虎视,余党作乱。而她的身体……太医她需要静养,可哪有时间静养?
“陛下。”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。
清辞回头,看见皇后苏氏站在殿门口。她穿着素色宫装,未施粉黛,腹还平坦,看不出有裕
“皇后怎么来了?”清辞语气平淡。
“臣妾听陛下日夜操劳,特炖了参汤送来。”苏氏走进来,将汤盅放在案上,“陛下趁热喝吧。”
清辞看着那盅汤,忽然问:“皇后,你实话告诉朕,这孩子……是谁的?”
苏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,但很快恢复平静:“自然是陛下的。陛下难道不信?”
“朕三月前确实去过你宫中,但朕记得清楚,那日朕与你只了半个时辰的话,便离开了。”清辞盯着她的眼睛,“皇后,欺君是死罪。”
苏氏跪下了,眼泪涌了出来:“臣妾……臣妾不敢欺君。这孩子……这孩子确实是皇室血脉,但……但不是陛下的。”
果然。清辞心中冷笑:“那是谁的?”
“是……是先帝遗腹子。”
什么?!清辞如遭雷击。
先帝遗腹子?先帝驾崩二十年了,怎么可能还有遗腹子?
“你胡!”
“臣妾不敢胡。”苏氏抬头,眼中满是决绝,“先帝驾崩前,曾临幸一名宫女。那宫女后来发现自己有孕,害怕被灭口,偷偷逃出宫,在江南生下孩子。那孩子……就是臣妾的父亲。”
清辞愣住了。苏氏的父亲,苏太后的弟弟苏文远,竟然是先帝的私生子?那苏太后……
“姑姑知道这件事,所以一直暗中保护父亲。”苏氏继续,“后来父亲入宫为官,姑姑将他安排在陛下身边,一是为了保护,二是……为了有朝一日,能让父亲认祖归宗。”
“所以苏太后支持朕,是为了让你父亲……”
“不!”苏氏摇头,“姑姑是真的支持陛下。她陛下才是大胤的希望,父亲的血统虽然尊贵,但不宜公开。只是……只是父亲不甘心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轻:“父亲与林文昌有往来,他们计划在江南起事,拥立父亲为帝。但后来林文昌死了,计划搁浅。父亲不甘心,就想到了……让臣妾怀上皇室血脉,然后……然后宣称这是陛下的孩子,将来继承皇位。”
好精密的算计!清辞心中发寒。苏文远,那个温文尔雅的文士,那个拼死保护她的“叔叔”,竟然有如此野心!
“那孩子到底是谁的?”清辞问出最关键的问题。
苏氏的脸红了:“是……是父亲的安排。他找了一个与陛下身形相似的男子,那夜……那夜臣妾喝了药,神志不清,以为……”
她不下去了,只是哭。
清辞闭上眼睛,心中五味杂陈。苏文远为了皇位,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牺牲。而皇后……她既是受害者,也是帮凶。
“陛下,”苏氏叩头,“臣妾知道罪该万死。但孩子是无辜的,求陛下……求陛下饶孩子一命。”
清辞看着她,良久,才缓缓道:“你先回宫,没有朕的旨意,不得外出。这件事……朕会处理。”
苏氏退下了。清辞独自站在殿中,只觉得浑身发冷。皇位,权力,血缘……这些东西让亲情变得扭曲,让人性变得狰狞。
“陛下。”晚棠不知何时走了进来,从身后抱住她,“我都听见了。你打算怎么办?”
清辞靠在她怀里,疲惫地:“不知道。孩子是无辜的,但苏文远……必须死。”
“那皇后呢?”
“等孩子生下来,送她去寺庙清修吧。”清辞叹息,“她是受害者,但也是知情者。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”
晚棠点头,又问:“那江南的林家……”
“等证据齐全,一网打尽。”清辞眼中闪过杀意,“这一次,朕不会再心软。”
接下来的一个月,清辞表面平静,暗中却紧锣密鼓地布置。顾长风在江南搜集到了足够证据;容华长公主查清了林家与东瀛的走私路线;晚棠整顿禁军,清除可疑人员。
八月十五,中秋夜。
清辞在宫中设宴,邀请百官共度佳节。宴席进行到一半时,她突然放下酒杯,拍了拍手。
殿门打开,顾长风押着一个人走进来——正是林少峰!
“陛下,这是……”王崇文惊问。
“此人是林文昌的私生子,林少峰。”清辞缓缓站起,“他在江南勾结官员,截留赋税,走私军械,通敌卖国。证据确凿,诸位可要看看?”
她让太监将证据分发给重臣。众人看完,脸色都变了。
“臣等愚昧,竟让慈奸贼逍遥法外!”王崇文跪地请罪。
“王卿请起。”清辞道,“奸贼狡猾,怪不得诸位。但今日,该做个了断了。”
她看向林少峰:“你还有什么话?”
林少峰抬头,眼中没有恐惧,只有疯狂:“成王败寇,无话可。但陛下以为,抓了我就能铲除林家?告诉你,江南半数的官员都是林家的人!你杀了我,江南必乱!”
“是吗?”清辞冷笑,“那朕就让你看看,江南会不会乱。”
她拍了拍手,殿外又押进来几十个人——全是名单上的江南官员!
“这些人,已经招供了。”清辞环视众人,“林家二十年来在江南经营,确实根深蒂固。但你们忘了,江南的百姓,不是林家的奴才;江南的将士,不是林家的私兵。朕已经调遣大军进驻江南,凡有作乱者,格杀勿论!”
霸气,威严,不容置疑。
林少峰脸色终于变了。他知道,林家完了。
“押下去,明日午时,菜市口问斩。”清辞下令,“其余从犯,按律处置。”
处置完林家,清辞看向百官:“江南之事,到此为止。但朕要提醒诸位——为官一任,当造福一方。若有人再敢结党营私,祸乱朝纲,林少峰就是下场!”
“臣等谨记!”百官齐声。
宴席继续,但气氛已经不同。所有人都明白,这位年轻的女帝,不仅仁德,更有铁腕。大胤的,真的要变了。
宴席散后,清辞回到养心殿。晚棠在等她,手里拿着一封信。
“苏文远留下的。”晚棠递给她,“他在狱中自尽了,留下这封信。”
清辞拆开信。信很长,是苏文远的忏悔:
“陛下亲启:臣罪该万死,不敢求恕。二十年隐姓埋名,二十年处心积虑,到头来才发现,自己追求的东西,不过是镜花水月。
“臣确实是先帝遗腹子,但先帝从未承认过臣。母亲一生凄苦,临终前只了一句话:‘做个普通人,平安就好。’可惜臣被权力蒙蔽,辜负了母亲的遗愿。
“设计皇后怀孕,是臣一生最大的罪过。臣知道,以陛下的仁慈,不会杀那孩子。只求陛下给他一个平凡的人生,不要告诉他身世,不要让他卷入权力的漩危
“臣死后,请将臣葬在母亲身边。母亲一生未入苏家祖坟,臣去陪她。
“最后,替臣向容华长姐声对不起。臣骗了她这么多年,不配做她的弟弟。
“罪臣苏文远绝笔。”
清辞看完信,久久无言。苏文远是可恨的,但也是可悲的。权力让人疯狂,血缘让人执迷,最终害人害己。
“按他的办吧。”她将信递给晚棠,“孩子生下来后,送到江南,找一户普通人家收养。至于苏文远……葬在他母亲身边。”
“那皇后……”
“等孩子生下来,送她去慈云庵。”清辞顿了顿,“让她为所有因权力斗争而死的人祈福吧。”
处理完这一切,清辞走到窗前。夜空中的明月又大又圆,可她的心中却满是疲惫。
“晚棠,”她轻声,“等孩子生下来,等江南稳定了,我们……去江南住一段时间吧。找个安静的地方,只有我们和母亲。”
晚棠从身后抱住她:“好。你去哪就去哪。”
两人相拥,看着窗外的明月。
而此刻,在遥远的东瀛,富士山下,八岐城的废墟中,一个黑衣人正跪在祭坛前。
祭坛上放着一面破碎的铜镜,镜中浮现出清辞的身影。
“女帝萧清辞……”黑衣人喃喃道,“你毁了八岐城,杀了大长老,但八岐会的复仇……才刚刚开始。”
他割破手腕,将血滴在铜镜上。血液渗入镜面,镜中的清辞影像突然扭曲,变成了一朵黑色的莲花。
“以血为誓,以魂为契。八岐会第十三代传人,黑泽冥,在此立誓:必取萧清辞性命,重振八岐会威名!”
血光冲,映亮夜空。
新的敌人,已经在暗处蠢蠢欲动。
而清辞的平静生活,还能持续多久?
没人知道。
只有时间,会给出答案。
但至少此刻,她还有爱人在身边,还有母亲在宫中,还迎…短暂的安宁。
这就够了。
足够让她积蓄力量,迎接下一场风暴。
因为她是大胤的女帝。
是永安公主的女儿。
也是……一个渴望平凡的普通人。
矛盾,却真实。
而这,就是她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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