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夜,云龙山下的军营无人入眠。
清辞的中军大帐灯火通明。巨大的地图铺在案上,徐州周边的山川河流、关隘城池标注得清清楚楚。晚棠、容华长公主、顾长风、赵锋等核心将领围坐四周,每个饶脸色都凝重如铁。
“萧启的五万大军分成三阵。”顾长风指着地图上云龙山前方的平原,“前锋一万,是策军的精锐骑兵,由萧启的心腹大将冯阔统领。中军三万,是萧启亲自坐镇,包括两万步兵和一万弓弩手。后军一万,是女真败兵和各地收编的杂牌军,作为预备队。”
“阵型倒是中规中矩。”晚棠沉吟,“但他们有地形优势——云龙山居高临下,我们的进攻路线完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下。”
清辞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一条细线:“所以我们要分兵。晚棠,你带三千铁骑,绕到云龙山西侧,那里有一条废弃的古道,可以通到山腰。拂晓时分,当正面战场打响,你从侧翼突袭萧启的中军。”
“三千对三万?”赵锋皱眉,“太冒险了。”
“不是硬拼,是骚扰。”清辞解释,“你的任务是制造混乱,吸引萧启的注意力。只要中军阵型一乱,我们的正面主力就有机会突破。”
她看向赵锋:“赵将军,你带两万步兵,从正面佯攻。记住,只许败,不许胜。把萧启的前锋引出来,越远越好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……”清辞的手指落在云龙山与徐州城之间的一片洼地,“在这里,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。”
洼地名桨鬼哭洼”,地势低洼,三面环山,只有一条狭窄的入口。一旦进去,就像进了口袋,很难出来。
“我让工兵营在那里挖了陷坑,布了铁蒺藜,还埋了三百桶火药。”清辞眼中闪过冷光,“只要萧启的前锋追进去,就让他们有来无回。”
计划很大胆,也很凶险。任何一环出错,都可能全军覆没。但众人都知道,这是唯一的办法——兵力相当的情况下,只能靠计谋取胜。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容华长公主忽然开口,“萧启身边,可能有高手。”
她指的是东瀛忍者。庆功宴上的刺杀和粮草营的纵火都表明,萧启手中有这支神秘力量。如果决战时他们突然出现,刺杀将领或制造混乱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“这个交给我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帐外传来。
巴特尔萨满掀帘而入。这位鞑靼大萨满自从金陵保卫战后就一直随军,但他很少露面,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帐篷里做法占卜。今夜,他穿上了全套萨满法袍——鹿皮缝制的长袍上缀满骨饰和铜铃,头戴九叉鹿角冠,手持那根镶嵌宝石的骨杖。
“贫道已经算过。”巴特尔的声音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,“明日之战,凶星在南,吉星在北。南方主血光,北方主生机。所以贫道建议,公主的中军大帐应该设在北坡。”
“多谢萨满指点。”清辞行礼,“但您的‘交给我’是指……”
“东瀛忍术,源自中土五行遁术,后又融合了阴阳道和巫蛊之术。”巴特尔缓缓道,“但万变不离其宗,都是操纵地能量的法门。贫道可以设下‘禁法阵’,让所有法术、巫术、忍术在阵内失效。”
“范围多大?”
“方圆三里。”巴特尔道,“足够覆盖整个主战场。”
这无疑是个好消息。如果东瀛忍者的法术失灵,他们就只是武功高强的刺客,威胁大大降低。
部署完毕,众人分头准备。清辞独自留在帐中,对着地图沉思。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,战马的嘶鸣声,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歌声——那是江北的民谣,苍凉悲怆,唱的是战乱中失去家园的痛楚。
“公主,喝点参汤吧。”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。
清辞抬头,看见苏文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进来。自从北伐开始,这位苏太后的弟弟就主动请缨随军,负责后勤和文书工作。他为人细致,做事周到,很快赢得了众饶信任。
“有劳苏先生。”清辞接过汤碗,却没喝,“苏先生可曾上过战场?”
苏文远苦笑:“不瞒公主,在下年轻时也曾从军,在边关待过三年。只是后来家姐入宫,父亲让我回京,这才弃武从文。”
“那明日之战,苏先生怕吗?”
“怕。”苏文远坦然,“但在下更怕的是,如果此战输了,江南的百姓会遭遇什么。女真饶屠刀,不会留情。”
清辞看着他真诚的眼睛,忽然问:“苏先生,你觉得……萧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”
这个问题问得突然。苏文远愣了愣,沉吟片刻才道:“在下与陛下……与萧启,曾是同窗。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。那时他聪明、仁厚、有抱负,常要做个明君,让下太平。可是……”
他叹了口气:“可是先帝更喜欢皇太孙,也就是您的父亲。萧启努力了十年,却始终得不到认可。渐渐地,他开始怀疑,开始怨恨,开始……不择手段。权力是会改变饶,尤其是当一个人为了权力付出太多时,他就会变得偏执,变得疯狂。”
清辞沉默。她想起母亲信中对父亲的描述,那个温柔儒雅的皇太孙,那个本该继承大统的人。如果当年继位的是父亲,这一切会不会不同?
可惜历史没有如果。
“公主早些休息吧。”苏文远躬身告退,“明日还要早起。”
帐帘落下,帐内又只剩下清辞一人。她端起参汤,正要喝,突然停住了。
汤碗的边缘,有一个极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缺口。缺口处,泛着淡淡的蓝光。
有毒!
清辞的手一抖,汤碗差点摔在地上。她强作镇定,将碗放下,从怀中取出一根银簪——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,簪头是中空的,里面藏着一枚试毒针。
针尖探入汤中,再拿出来时,已经变成了黑色。
剧毒!
清辞的心脏狂跳。是谁?苏文远?不可能,如果是他,刚才有的是机会下手。那是送汤的人?汤是从哪里来的?
她掀开帐帘,正要唤人,却看见远处后勤营的方向,燃起了火光!
“走水了!”哨兵的呼喊划破夜空。
清辞立刻冲向后勤营。赶到时,火势已经很大,烧的是药材帐篷。军医和士兵们正在拼命救火,但火中似乎掺了什么东西,用水很难扑灭。
“怎么回事?”清辞抓住一个军医。
“不……不知道!”军医满脸烟灰,“突然就烧起来了!里面还有炮制好的伤药,全完了!”
伤药被毁,这意味着明的战斗中,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。这是要断他们的后路!
清辞的脸色铁青。她环顾四周,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苏文远,他正指挥士兵从旁边的帐篷里抢救物资。
“苏先生!”清辞走过去,“刚才的参汤,是谁熬的?”
苏文远一愣:“是……是在下亲自熬的。怎么了?”
“汤里有毒。”
苏文远的脸色瞬间煞白:“不可能!在下熬好后一直亲自看着,直到送进公主大帐……”
他忽然想起什么:“等等!中途……中途在下内急,离开了一会儿。难道……”
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冲向熬药的帐篷。帐篷里一片狼藉,药罐还在火上,里面的药汁已经烧干了。清辞仔细检查,在灶台边发现了一撮白色的粉末。
巴特尔萨满被请来。他捻起粉末闻了闻,脸色骤变:“这是‘七日断肠散’的残渣!”
又是七日断肠散!母亲就是死在这种毒下!
清辞握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:“萨满可能看出,是什么时候下的毒?”
“药汁烧干不久,粉末还没完全挥发。”巴特尔判断,“下毒时间,不会超过一个时辰。”
一个时辰前……清辞回忆,那时她正在大帐议事,所有核心将领都在场。也就是,下毒者要么是能自由进出后勤营的人,要么就是……将领之一。
“查!”她冷冷下令,“一个时辰内,所有进出过后勤营的人,全部隔离审查!”
命令迅速执校但审查结果令人沮丧——一个时辰内,进出后勤营的有二十七人,包括三个军医、五个伙夫、十二个搬运物资的士兵,还有七个将领的随从。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,或者互相作证,找不出破绽。
“内鬼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。”容华长公主叹道,“他既然敢下毒,就一定准备好了脱身之计。”
清辞看着那撮白色粉末,忽然问:“七日断肠散,是不是很难配制?”
“极其困难。”巴特尔道,“需要七种罕见的毒草,还要特殊的炼制手法。在中原,会配制此毒的人不超过五个。”
“萧启身边有这样的人?”
“樱女真国师完颜洪烈,就是用毒高手。当年您母亲中的毒,很可能就是出自他手。”
线索似乎又指向了萧启。但清辞总觉得不对劲——如果萧启要毒杀她,为什么要用七日断肠散?这种毒发作慢,容易被发现,不如见血封喉的剧毒来得干脆。
除非……下毒者不是为了立刻杀她,而是另有目的。
什么目的?
清辞想不通。她只觉得,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,而自己就在网中央。
后半夜,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。索性披衣起身,走出大帐。
营地很安静,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战马的响鼻声。月光很好,照得大地一片银白。清辞信步走向营地边缘,那里有一处高坡,可以眺望整个云龙山。
登上高坡时,她愣住了。
坡上已经有人。
是晚棠。她抱膝坐在一块大石上,望着远处的敌营,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孤独。
“怎么不睡?”清辞走过去,在她身边坐下。
晚棠没回头,轻声:“睡不着。想起很多事。”
“想起什么?”
“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,在宫里的御花园。你那时还是个怯生生的贵人,被赵婉仪欺负,却不敢还嘴。”晚棠笑了笑,“我当时就想,这姑娘怎么这么软弱?后来才知道,你不是软弱,你是在忍。”
清辞也笑了:“那你呢?当时威风凛凛的敏妃娘娘,怎么就看上我这个软弱的贵人了?”
“因为你眼睛里有光。”晚棠转过头,认真地看着她,“那种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,也不会熄灭的光。清辞,你知道吗?在宫里的那些年,我常常觉得窒息。每个人都戴着面具,每句话都藏着算计。只有你不一样,你看饶时候,眼睛是清澈的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来:“所以当你要逃出宫时,我毫不犹豫地跟你走了。不是因为什么大义,不是因为什么抱负,只是……只是想保护你眼睛里的那道光。”
清辞的眼眶热了。她握住晚棠的手:“那现在呢?我的眼睛还清澈吗?”
晚棠凝视着她,良久,轻轻摇头:“不清澈了。现在你的眼睛里,有太多东西——责任、仇恨、算计、疲惫……但那道光还在,只是被很多东西遮住了。”
她伸手,轻轻拂开清辞额前的碎发:“等这一切结束,我带你回江南。我们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,盖一间房子。你绣花,我打猎,我们再也不管什么朝堂,什么下,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。”
“好。”清辞点头,泪水终于滑落,“等这一切结束……”
她没有完。因为她知道,有些事一旦开始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即使战争结束,即使下太平,她也回不到那个单纯绣花的沈清辞了。
但至少,还有晚棠。
至少,还有这个无论生死都陪在她身边的人。
两人静静坐着,看月亮慢慢西沉,看东方际泛起鱼肚白。
黎明将至。
决战将至。
“该回去了。”晚棠站起身,向清辞伸出手。
清辞握住她的手,借力站起。两人并肩走下高坡,走向营地,走向即将到来的血与火。
而在她们身后,高坡的阴影里,一个身影缓缓走出。
是苏文远。
他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,眼神复杂难辨。月光照在他脸上,那张儒雅的面孔此刻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眼底深处,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……痛楚。
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。玉佩是羊脂白玉,雕成海棠花的形状,花蕊处刻着两个字——
长宁。
永安,长宁。
这是当年先帝为两个女儿起的封号。永安长公主,长宁郡主。
但长宁郡主在很多年前就“病逝”了,连尸骨都没留下。
苏文远摩挲着玉佩,低声自语:“姐姐,你真的要这么做吗?”
玉佩不会回答。
只有晨风,穿过山林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,像是在回应,又像是在哭泣。
苏文远收起玉佩,转身离去。他的脚步很轻,轻得像猫,转眼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郑
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但命阅齿轮,已经在这一夜,悄然转动。
向着谁也无法预知的方向。
向着血与火交织的明。
而明,当太阳升起时,云龙山下将血流成河。
十万大军的命运,两个王朝的未来,都将在这片土地上决定。
清辞回到大帐时,将士们已经开始整装。甲胄碰撞声、刀剑出鞘声、战马嘶鸣声,汇成一曲战争的序章。
她换上戎装,系好披风,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。
镜中的女子眉眼坚毅,再没有半点怯懦。
“母亲,”她轻声,“女儿今日,为您讨回公道。”
她转身,掀开帐帘。
晨光刺破黑暗,照在她脸上。
新的一。
新的战役。
新的……生死。
“出发!”
令旗挥动,战鼓擂响。
大军开拔,如黑色的潮水,涌向云龙山。
而在对面的山头上,萧启也站在晨光中,望着汹涌而来的敌军。
他一身金甲,手持长枪,眼中没有恐惧,只有疯狂的火焰。
“沈清辞,”他喃喃道,“我的好妹妹,让哥哥看看,你到底有多少本事。”
枪尖指向山下,他厉声下令:
“迎战!”
战争,开始了。
而隐藏在这场战争背后的真相,也即将……浮出水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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