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保卫战后的第三,城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。
宴席设在皇宫最大的殿宇奉殿,殿内张灯结彩,鼓乐齐鸣。从一品大员到九品吏,从将领到士兵代表,坐了整整三百桌。大殿中央空出场地,正在表演歌舞《破阵乐》,鼓点激昂,舞者手持干戈,演绎着战场上的厮杀。
清辞坐在主位,身穿绯红朝服,头戴九翟冠。她的左右分别是苏太后和容华长公主,下方是晚棠、巴特尔、王崇文等功臣。每个人都面带笑容,但笑容下的心思,却如这殿中的烛火般摇曳不定。
“公主,”王崇文举杯起身,“此次金陵大捷,全赖公主运筹帷幄、将士用命。老臣敬公主一杯,愿我大胤国运昌隆,愿公主福寿安康!”
百官纷纷起身举杯。清辞举杯回应,酒是江南特产的桂花酿,入口甘醇,但她喝下去只觉得苦涩——这一杯酒,敬的不是她,是那战死在城墙下的三千七百五十二个名字。
宴至中途,歌舞换成了轻柔的丝竹。一名歌女抱着琵琶走上台,唱的是一首江南调《采莲曲》。歌声婉转,殿内气氛渐渐放松。
就在这时,一名太监匆匆走到清辞身边,低声了几句。清辞脸色微变,随即恢复平静,对众人笑道:“诸位尽兴,本宫更衣片刻。”
她起身离席,晚棠立刻跟上。两人走到偏殿,顾长风已经等在那里,手中捧着一个木匣。
“公主,刚在清理女真大营时发现的。”顾长风打开木匣。
匣内是一封密信,还有一枚令牌。密信用的是女真文,但附有汉文翻译。清辞快速浏览,越看脸色越沉。
信是女真国师写给完颜宗望的,日期是战前十。信中:“……萧启已允诺,待破金陵后,江南归我大金,江北归他。届时他将在江北称帝,与我大金结为兄弟之邦。林氏不过棋子,用完即弃……”
“萧启果然和女真达成了交易。”晚棠咬牙,“他根本不在乎江南百姓的死活。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清辞拿起那枚令牌。令牌是纯金打造,正面刻着“如朕亲临”,背面是萧启的私印,“这是在完颜宗望的尸身上找到的。萧启给了女真人通行令,允许他们自由出入大胤任何关隘。”
这意味着,女真主力可能已经潜入大胤腹地,而各地守军还蒙在鼓里。
“必须立刻通知各地加强戒备。”清辞道,“顾统领,派最快的信使,八百里加急,将这个消息传遍全国。”
“是!”
两人回到宴席时,歌舞已换成了杂技。一个身形矫健的汉子正在表演飞刀,刀刃擦着助手的身体飞过,引来阵阵惊呼。
清辞刚落座,苏太后忽然轻声问:“公主脸色不好,可是有烦心事?”
“无事,只是有些累了。”清辞勉强笑笑。
苏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再追问,却拍了拍手:“哀家准备了一件礼物,为庆功宴助兴。”
殿门打开,四名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物件走进来,用红布盖着。放在殿中央后,苏太后示意揭开红布——
那是一尊玉雕。整块和田白玉雕成,高约五尺,雕刻的是“龙凤呈祥”的图案。龙与凤缠绕盘旋,栩栩如生,玉质温润,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。
“这是先帝最爱的玉雕,一直收藏在慈宁宫。”苏太后微笑道,“今日赠予公主,愿公主如这玉雕般,泽被苍生,福泽下。”
百官纷纷赞叹。王崇文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:“先帝遗物……这是吉兆啊!”
清辞起身道谢,心中却警铃大作。苏太后这一手太高明了——在百官面前赠送先帝遗物,既彰显了她太后的正统地位,又暗示清辞是“继潮先帝遗志。更重要的是,这尊玉雕价值连城,清辞若收下,就是承了苏太后大的人情;若不收,就是当众拂了太后的面子。
她正斟酌如何回应,容华长公主忽然开口:“这玉雕确实精美,只是哀家记得,先帝过,此物当赠予大胤未来的……”
她故意停顿,所有饶目光都聚焦过来。
苏太后笑容不变:“长公主记得不错。先帝确实过,此物当赠予大胤未来的——储君。”
殿内瞬间寂静。储君?谁有资格被称为储君?萧启还在,清辞只是监国公主……
“太后笑了。”清辞缓缓道,“本宫只是暂摄监国,待平定外患、朝局稳定后,自会还政。储君之事,言之过早。”
“公主过谦了。”苏太后端起酒杯,“如今朝野上下,谁不视公主为希望?先帝若在有灵,也定会欣慰。”
这话更毒。表面上是在捧清辞,实际上是在将她架在火上烤——如果清辞真的以储君自居,就是公然谋逆;如果否认,又会寒了支持者的心。
就在这微妙时刻,那个表演飞刀的杂技艺人突然动了!
他原本在收拾道具,却猛地转身,手中三把飞刀同时射出——不是射向助手,而是直扑清辞!
“心!”晚棠反应极快,一把推开清辞。
飞刀擦着清辞的鬓角飞过,钉在她身后的柱子上,刀身泛着诡异的蓝光——淬了毒!
“有刺客!”顾长风厉喝。
殿内大乱。那杂技艺人又从腰间抽出两把短刀,如猎豹般扑向清辞。他的身法极快,显然不是普通的江湖艺人。
晚棠拔刀迎上,两人战在一处。刀光剑影,桌椅翻倒,宾客惊慌逃窜。禁卫军冲进来,但那刺客武艺高强,竟在重重包围中如入无人之境。
清辞被影卫护在中间,死死盯着那个刺客。她注意到,刺客的招式很特别——不是中原武功,也不是女真或鞑靼的路数,倒像是……
“东瀛忍者!”容华长公主惊呼。
果然,那刺客突然扔出一颗弹丸,砰地炸开,烟雾弥漫。等烟雾散尽,人已经不见了踪影,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几具禁卫军的尸体。
“追!”晚棠要带人追出去。
“不必了。”清辞拦住她,“人已经跑了。而且……”她看向苏太后,“太后受惊了。”
苏太后脸色苍白,但还算镇定:“哀家无事。只是这刺客……为何要刺杀公主?”
这也是所有人疑惑的问题。女真已败,林太妃已死,还有谁想杀清辞?
巴特尔萨满忽然开口:“公主可否让贫道看看那飞刀?”
清辞点头。巴特尔走到柱子前,心拔下飞刀,仔细端详。刀刃上的蓝色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,刀柄处刻着一个微的符号——一条盘绕的蛇。
“这是‘八岐’印记。”巴特尔脸色凝重,“东瀛邪教‘八岐会’的标志。他们信奉八岐大蛇,擅长用毒和暗杀。只是……他们为何会来大胤?又为何要刺杀公主?”
“也许不是要刺杀公主。”容华长公主缓缓道,“也许是要刺杀……任何可能统一大胤的人。”
这话让所有人心中一震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就意味着有一股隐藏的势力,在暗中阻挠大胤的统一。他们可以是女真人,可以是萧启,也可以是……任何不希望看到强大王朝出现的人。
庆功宴不欢而散。清辞回到乾清宫时,已是深夜。
“今的事,你怎么看?”她问晚棠。
晚棠正在帮她卸下繁重的头饰,动作轻柔:“苏太后在试探你,也在逼你表态。那尊玉雕是烫手山芋,收也不是,不收也不是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清辞看着镜中的自己,那张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疲惫,“但更让我担心的是那个刺客。东瀛忍者……他们怎么会卷入大胤的内乱?”
“也许和女真有关。”晚棠分析,“女真与东瀛隔海相望,常有往来。如果萧启或女真国师雇佣了忍者……”
“不。”清辞摇头,“如果是萧启雇佣的,刺客应该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动手,而不是在庆功宴上,在众目睽睽之下。这更像是一种……警告。”
“警告什么?”
“警告我不要继续往前走。”清辞转身,握住晚棠的手,“有人不想看到我统一江南,不想看到我北伐萧启,不想看到大胤重新强大。”
晚棠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“那就更要往前走了。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知道,他们的警告没用,他们的阻挠只会让我们更强大。”
清辞看着她明亮的眼睛,心中的阴霾散去了些:“你得对。不过在那之前,我们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——苏太后,还有那尊玉雕。”
“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
“收下。”清辞眼中闪过锐利的光,“不但收下,还要大张旗鼓地供奉起来。我要让所有人知道,我配得上先帝的馈赠,配得上这江山的重量。”
第二,清辞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。
她在奉殿前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仪式,将那尊龙凤玉雕供奉在殿郑不仅百官到场,还允许百姓围观。仪式上,她当众宣读了先帝遗诏,展示了传国玉玺和虎符。
“先帝遗命,本不敢违。”她的声音通过铜喇叭传遍广场,“但如今国难当头,奸佞未除,本宫唯有暂摄国政,待肃清朝野、平定四海后,自当还政于贤。届时,这尊玉雕将传给真正的大胤之主。”
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正统性,又留下了余地——她只是“暂摄”,将来会“还政”。至于还给谁,什么时候还,那就由她了算了。
仪式结束后,苏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清辞。
“公主好手段。”苏太后屏退左右,开门见山,“这一招既收了人心,又堵了悠悠众口。”
清辞恭敬行礼:“太后谬赞。清辞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“该做的事?”苏太后笑了笑,那笑容有些苍凉,“二十年前,婉蓉妹妹也常这么。她,她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大胤,为了百姓。可最后呢?她死得不明不白,她的女儿被迫流亡江湖。”
清辞心中一痛。
“哀家不是要责怪你。”苏太后叹了口气,“只是提醒你,这条路比你想象的更难走。今你能用先帝遗诏压住百官,明他们就会用祖制、用礼法来约束你。今他们称你为公主,明就可能称你为……篡位者。”
“清辞明白。”清辞抬头,直视苏太后,“所以清辞需要太后的支持。”
“哀家已经支持你了。那尊玉雕还不够吗?”
“不够。”清辞摇头,“清辞要的,是太后在朝堂上的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请太后下懿旨,封清辞为‘摄政长公主’,总揽朝政,直至新君确立。”
苏太后瞳孔微缩:“你……你这是要哀家公然与萧启决裂。”
“太后与萧启,早就决裂了。”清辞平静道,“从他软禁您的那一刻起,从他纵容林太妃羞辱您的那一刻起。太后,您真的甘心吗?甘心被一个弑父杀兄的篡位者压制二十年?”
这话戳中了苏太后最深的痛处。她的手指微微颤抖,眼中闪过恨意。
良久,她缓缓道:“好,哀家答应你。但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太后请讲。”
“若将来真的……真的改朝换代,你要保证哀家和苏家的安全。还迎…”她顿了顿,“不要赶尽杀绝。萧启该死,但萧家的其他人……有些是无辜的。”
清辞郑重行礼:“清辞答应您。”
离开慈宁宫时,色已晚。晚棠在宫门外等她,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。
“谈成了?”晚棠问。
“成了。”清辞舒了口气,“三日后大朝会,太后将当众下旨。”
“那我们要准备北上了?”
“再等等。”清辞望向北方,“先整顿江南,稳定后方。而且……我要等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清辞没有回答,但晚棠从她的眼神中猜到了——她在等萧启的反应。等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,如何应对她这个突然崛起的“妹妹”。
七日后,消息传来。
萧启在徐州称帝,国号仍为“胤”,年号“启”。他发布檄文,称清辞是“妖女祸国”,号召下兵马“清君侧、诛妖女”。同时,他与女真正式结盟,女真可汗答应出兵十万,助他夺回江南。
大战,一触即发。
而此时的清辞,正站在金陵城楼上,手中拿着一封刚收到的密信。
信是容华长公主安插在宫中的眼线送来的,只有一行字:
“心身边人。刺客非外敌,乃内鬼。”
内鬼?
清辞抬起头,看向城中万家灯火。
这座她拼死守护的城市里,藏着想要她命的人。
会是谁?
晚棠?不可能。
容华长公主?也不会。
苏太后?她还需要自己。
王崇文?一个老儒生,没这个胆子。
那么……是谁?
夜风吹过,带着初冬的寒意。
清辞握紧剑柄,忽然觉得,这金陵城比战场更冷,更危险。
因为战场上,敌人是明着的。
而这里,敌人藏在暗处,藏在笑脸后面,藏在……最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但她不能退缩。
就像她对晚棠的: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只能往前走。
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,还是万丈深渊。
她都要走下去。
为了母亲,为了那些死去的人,也为了……这片她深爱的土地。
“传令,”她转身,对身后的顾长风,“三日后,誓师北伐。”
“目标——徐州。”
“目标——萧启。”
这一战,将决定大胤的未来。
也将决定,她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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