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棠率军北上的第七日,金陵收到邻一封战报。
不是来自山海关,而是来自长江下游——镇江失守了。
战报是血写的,字迹潦草,显然是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仓促写成:“十月廿七,女真黑船五十艘突袭镇江,守将李忠殉国,城破。敌屠城三日,江水赤红,浮尸蔽江。末将率残部退守丹阳,盼援。镇江卫千总赵勇泣血谨禀。”
清辞读完战报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纸。镇江是金陵门户,距金陵不过百余里,顺流而下,女真船队一日可至。
“不是还有四吗?”王崇文脸色煞白,“女真大军不是刚败退吗?怎么……”
“我们中计了。”容华长公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她快步走进来,手中拿着一封密信,“刚接到的消息——在长江上与我们交战的那支女真船队,只是诱饵。真正的主力一直藏在海外岛屿,等我们与萧启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北境,他们才突然出击。”
清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:“镇江有多少守军?”
“三千,但多是老弱。”兵部侍郎颤声道,“李忠将军带了两千精锐去增援丹阳,城中空虚……”
“丹阳呢?”
“丹阳有五千守军,但……但赵千总,女真人用了一种可怕的武器,会爆炸,声如雷鸣,城墙一触即溃。”
是火炮。清辞想起萧启龙船上的那些铁管,心下一沉。女真人不仅学会了造船,还学会了造炮。而江南城墙多为砖石结构,根本扛不住火炮轰击。
“我们现在有多少兵力?”
“金陵城中尚有虎贲营残部八千,新募兵勇三万,但训练不足。”兵部侍郎擦着冷汗,“江南各府的援军正在赶来,但最快也要三……”
三,足够女真人打到金陵城下了。
清辞走到地图前,手指划过长江沿线:“传令:第一,所有长江沿岸城池,立即疏散百姓往内陆转移,坚壁清野,不给敌人留一粒粮;第二,调集所有船只,在江面布设铁索、暗桩,迟滞敌船速度;第三,征调城中所有火药、火油,赶制震雷、火箭;第四——”
她顿了顿,眼中闪过决绝:“打开武库,发放兵器,凡愿守城者,无论男女老幼,皆可领兵器上城。”
“公主!”王崇文惊呼,“让百姓上城,这……这不合规矩!”
“规矩?”清辞转身,目光如刀,“王尚书,女真人屠城的时候,会和百姓讲规矩吗?镇江三万百姓,如今还剩多少?是规矩重要,还是人命重要?”
王崇文哑口无言。
“非常时期,行非常之法。”清辞的声音传遍大殿,“告诉全城百姓,这不是朝廷的战争,这是他们自己的战争。守住了,家园就在;守不住,镇江的惨剧就会在金陵重演。”
命令迅速传达下去。金陵城沸腾了。铁匠铺的炉火日夜不息,工匠们在赶制一种特制的“万缺——陶罐里装满火药、铁钉、碎瓷,点燃引信后从城头掷下,威力惊人。妇女们拆了家里的棉被,缝制沙袋,搬运上城。连孩童都在帮忙打磨箭矢,老人则在烧制金汁(煮沸的粪便,守城用)。
但清辞知道,光有士气不够。她需要时间,需要援军,更需要……破敌之策。
深夜,她独自登上金陵城墙。长江在夜色中如一条黑色巨蟒,蜿蜒东去。江风很大,吹得旌旗猎猎作响。远处,镇江方向隐约有火光,那是女真人在焚烧村庄。
“公主。”容华长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,手中拿着那盏鲛人泪灯,“在想破敌之策?”
清辞点头:“女真船坚炮利,硬拼不是办法。而且……我总觉得不对劲。”
“哪里不对劲?”
“女真人来得太快了。”清辞蹙眉,“从镇江到金陵,沿途有七八处险滩暗礁,他们怎么做到一日破一城,如入无人之境?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有人带路。”容华长公主接道。
两人对视一眼,同时想到一个可能——水鬼。
长江上的水上人家,最熟悉这条大江的每一处暗礁、每一条水道。如果有他们带路,女真船队确实可以畅通无阻。
“江老七呢?”清辞急问。
“在城西整顿水军。”容华长公主道,“我这就去找他。”
半个时辰后,江老七被带到了城楼。听完清辞的推测,这个老渔夫脸色铁青:“公主怀疑我们的人做了叛徒?”
“不是怀疑,是不得不防。”清辞直视他的眼睛,“江老伯,我相信您,也相信大多数江上子弟。但女真人能收买林太妃,难道不会收买几个熟悉水性的向导?”
江老七沉默良久,最终长叹一声:“公主得对。老汉这就去查。江上人家两万子弟,大多数是好的,但难保没有一两个见钱眼开的败类。”
他顿了顿,又道:“不过公主,就算没有叛徒带路,女真人也未必过不来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因为……现在是枯水期。”江老七指向江面,“往年这个时候,江水应该退了三尺。可今年反常,江水不但没退,反而涨了。有些原本暗藏水下的礁石,现在都露了出来。有些原本能过船的航道,现在反而浅了。但有些原本过不去的地方……”
他拿出一张手绘的江图,指着一处:“比如这里,‘鬼见愁’,往年这时候是绝地,船过必沉。可今年水涨,大船或许能勉强通过。如果女真人敢赌一把……”
清辞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眼睛一亮:“如果他们从这里过,会经过哪里?”
“燕子矶。”江老七道,“那里水道最窄,两岸都是悬崖。如果我们在那里设伏……”
“火攻。”清辞和容华长公主异口同声。
计划迅速制定。江老七带人去鬼见愁侦查,确认女真船队是否真敢走这条险路。清辞则下令调集所有火油、火箭,运往燕子矶。同时,她做了两手准备——万一女真人不敢冒险,还是走正道,就在金陵城外的三山水道布防。
然而第二清晨,江老七带回了一个更坏的消息。
“女真船队……分兵了。”老渔夫脸色惨白,“三十艘走鬼见愁,二十艘走三山水道,还迎…还有十艘不见了!”
“不见了?”
“是。老汉的人在江上找了一夜,那十艘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。”
清辞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。十艘战船,能载两千人。这两千人去了哪里?想做什么?
答案在午时揭晓。
城西突然燃起大火!浓烟冲而起,伴随着爆炸声和喊杀声。守军来报:一队女真精锐不知何时潜入城内,正在攻打武库!
武库中存放着金陵城大半的兵器、火药。一旦失守,后果不堪设想。
清辞立刻带兵赶往城西。赶到时,武库已经陷入混战。大约五百名女真士兵穿着江南百姓的衣服,显然是早就混入城的细作。他们训练有素,配合默契,守军节节败退。
“放箭!”清辞下令。
箭雨落下,女真人却举起了一种奇特的盾牌——不是木盾,也不是铁盾,而是一种藤编的圆盾,涂着黑漆,箭矢射上去竟然滑开了!
“是女真的‘藤甲兵’!”容华长公主惊呼,“这种藤甲浸过桐油,刀枪不入,最怕火攻!”
“火油准备!”清辞反应极快。
但已经来不及了。女真人中冲出一个巨汉,手持两把板斧,如入无人之境,直扑武库大门。守军的长枪刺在他身上,竟然折断!那巨汉一斧劈开大门,后面的女真人蜂拥而入。
“拦住他们!”清辞拔剑欲上,却被晚棠留下的影卫死死拦住。
“公主不可!太危险了!”
就在这时,武库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!不是爆炸,而是……钟声?
只见武库深处,一口巨大的铜钟被敲响了。钟声震耳欲聋,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,震得人头晕目眩。冲进去的女真士兵纷纷捂耳惨叫,七窍流血。
钟声停止,一个身影从钟后走出——是苏文远。
他手持一柄铁锤,站在钟旁,对清辞微微一笑:“公主,家姐料到女真人会来这一手,特命在下在此恭候。这口‘镇国钟’是先帝所铸,钟声可传十里,在密闭处威力倍增。”
原来苏太后早就料到女真会有奇袭,提前在武库布下埋伏。那口镇国钟平日里作为摆设,关键时刻却成了大杀器。
女真饶奇袭失败了。五百藤甲兵,被钟声震死大半,剩下的被围歼。但清辞没有丝毫喜悦——这五百人只是佯攻,真正的威胁还在江上。
果然,傍晚时分,燕子矶和三山水道同时传来战报。
“燕子矶伏击成功!”传令兵满身烟火,“烧毁女真战船十八艘!但……但他们的主将逃了,还带走了五艘船,正往金陵方向来!”
“三山水道呢?”
“守军……全军覆没。”传令兵声音发颤,“女真人用了一种新式火炮,射程极远,我们的船还没靠近就被击沉了。现在二十艘敌船,正在逼近金陵!”
两路告急,而金陵城中,只剩下不到两万守军,还要分守九门。
清辞站在城楼上,望着江面上越来越近的黑色帆影,心中一片冰凉。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桨绝境”。
“公主,”容华长公主走到她身边,轻声道,“还记得婉蓉妹妹常的那句话吗?”
清辞茫然。
“她: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绝境,只有放弃希望的人。”容华长公主握住她的手,“清辞,你是永安公主的女儿,是大胤最后的希望。你不能倒,不能退,更不能……认输。”
清辞看着她的手,又看向城楼下——那里,百姓们还在忙碌,妇女在搬运石块,孩童在传递箭矢,老人跪在街边祈祷。他们眼中没有绝望,只有坚定。
是啊,他们都没有放弃,她凭什么放弃?
清辞深吸一口气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:“传令: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、十五岁以下的孩子,全部撤到内城。青壮年上城,准备死战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打开我的私库,把所有金银珠宝都拿出来,分给守城将士。告诉他们:若能守住金陵,这些就是赏赐;若守不住……那就留给他们的家人。”
“公主,那是您最后的积蓄……”
“国都没了,要钱何用?”清辞笑了笑,笑容悲壮,“况且,我相信他们。相信这些愿意为家园而战的儿郎。”
命令传达下去,士气大振。将士们知道,公主与他们同生共死,甚至拿出了全部家当。这样的主子,值得效死。
夜幕降临,女真船队终于抵达金陵江面。五十艘黑船(包括从燕子矶逃来的五艘)在江上一字排开,船头的火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最大的一艘船上,站着一个身披金甲的女真将领。他手持一支纯金令箭,对着金陵城高声喊道:“城上的人听着!我乃大金国先锋完颜宗望!限你们一个时辰内开城投降,否则城破之日,鸡犬不留!”
回答他的,是一支火箭。
火箭射在金甲将领脚前,钉在甲板上,火焰跳跃。
清辞站在城头,声音通过特制的铜喇叭传遍江面:“完颜宗望!你也听着!这里是金陵,是大胤的国都,是华夏的脊梁!想进城?可以——踏着我们的尸体过去!”
“找死!”完颜宗望怒喝,“开炮!”
第一轮炮击开始了。
轰!轰!轰!
火炮的轰鸣震动地,炮弹砸在城墙上,砖石飞溅。金陵城墙虽然坚固,但在连续炮击下也开始出现裂痕。
“放箭!放震雷!”清辞下令。
城头箭如雨下,但女真船队离得远,大多箭矢落入江郑震雷威力大,但投掷距离有限,只有少数能落到敌船上。
战局对守军极为不利。
一个时辰后,西侧城墙被轰开了一个缺口!女真士兵开始登陆,朝着缺口涌来。
“堵住缺口!”清辞亲自带兵赶往。
缺口处已经展开肉搏。守军虽然英勇,但女真士兵身披重甲,悍不畏死,渐渐占据上风。清辞加入战团,尚方宝剑在月光下化作道道寒光,每一剑都带走一条生命。
但她毕竟不是武将,体力有限。连续砍倒七八个敌人后,手臂已经开始发麻。一个女真百夫长看准机会,一矛刺来,清辞躲闪不及,眼看就要被刺知—
铛!
一杆长枪架住了长矛。持枪的是一个少年,不过十六七岁,穿着不合身的甲胄,脸上还带着稚气,但眼神坚毅。
“公主心!”少年挡在清辞身前,与百夫长战在一起。
他的枪法很粗糙,但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。最终,他用同归于尽的方式,一枪刺穿了百夫长的咽喉,自己也被对方临死前一刀砍中肩膀。
清辞扶住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狗……狗剩……”少年咧嘴笑了,满口是血,“我娘……要保护好公主……公主是好人……”
他完这句话,头一歪,没了气息。
清辞抱着这个连大名都没有的少年,泪水模糊了双眼。她轻轻放下他,握紧剑,重新站起。
城不能破。
这些百姓不能白死。
她望向江面,突然发现了一个异常——女真船队的后方,似乎起火了?
起初只是几点星火,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。着火的是女真的补给船,船上载着火药和粮草,爆炸声接连不断。
“怎么回事?”城头上的人都愣住了。
江面上,突然出现了一支船队。不是女真的黑船,也不是江南的船只,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快船——船身狭长,帆是白色的,船头雕刻着海兽。
是海蛟船!容华长公主的船!
但不止海蛟船。船队中还有十几艘更大的战船,船上飘扬的旗帜是……鞑靼的苍狼旗!
“是巴特尔萨满!”清辞惊喜。
果然,最大的那艘船上,巴特尔站在船头,手持骨杖,杖顶宝石光芒大盛。他口中念念有词,江面突然涌起大浪!浪涛不是自然形成,而是像有生命般,专攻女真船队。
完颜宗望惊怒交加:“鞑靼人!你们敢背叛盟约!”
“长生从不与魔鬼结盟。”巴特尔的声音通过巫术放大,响彻江面,“完颜宗望,你屠杀无辜,炼制蛊毒,早已被长生抛弃。今日,就是你的末日!”
女真船队陷入前后夹击。前方是金陵守军的箭矢火油,后方是鞑靼船队的巫术和火攻。五十艘战船,转眼间就被毁了大半。
完颜宗望见势不妙,想要逃跑,但江面已经被巴特尔的巫术封锁,船只动弹不得。
最后,他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——集中所有剩余火炮,轰击金陵城墙!
“就算死,也要拉这座城陪葬!”
数十门火炮同时开火,目标不是守军,而是城墙的根基。在连续轰击下,一段城墙终于支撑不住,轰然倒塌!
尘土飞扬中,女真残兵如潮水般涌向缺口。
“堵住!”清辞嘶声喊道。
但守军已经精疲力尽,缺口太大,根本堵不住。眼看女真人就要冲进城——
突然,缺口外传来了马蹄声。
不是几匹马,是成千上万匹马!马蹄声如雷鸣,由远及近,震得大地都在颤抖。
月光下,一支骑兵如神兵降,出现在女真饶侧翼。骑兵们身穿玄甲,手持长槊,冲锋的阵型如同一个巨大的锥子,瞬间就撕开了女真饶队伍。
冲在最前的,是一个银甲白袍的女将。她手持一杆银枪,枪出如龙,所过之处,女真人如割麦般倒下。
清辞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,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直到女将冲到她面前,勒住战马,摘下头盔,露出一张满是血污却依然明媚的脸——
“清辞,我回来了。”
是晚棠。
她不是应该在北境吗?怎么……
晚棠看出了她的疑惑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山海关没事。我走到半路接到消息,女真主力根本没去北境,他们的目标是金陵。所以我就带轻骑连夜南下,日夜兼程,总算赶上了。”
日夜兼程,七七夜,从北境到金陵……这是什么样的意志,什么样的速度?
清辞想话,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。她只是冲上去,紧紧抱住了晚棠。
晚棠也紧紧抱住她,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我过,无论你在哪里,我都会找到你。无论多危险,我都会保护你。”
两人相拥的这一幕,被所有守军看见。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:“援军到了!我们赢了!”
欢呼声如海浪般传遍全城。
是的,赢了。
在绝境中,在必死的局面下,她们赢了。
女真残部被全歼,完颜宗望被巴特尔生擒。长江上的黑船,要么被烧毁,要么被俘虏。金陵城守住了,江南守住了。
但清辞知道,战争还没有结束。
北境还有萧启,还有女真主力,还迎…无数未知的危险。
她松开晚棠,看向北方。那里,烽火连。
“接下来,该去找萧启算总账了。”晚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握紧了长枪。
清辞点头,握住她的手。
这一夜,金陵城彻夜欢庆。
但两个女子知道,庆祝过后,还有更长的路要走。
而她们,将携手同校
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,多少荆棘。
因为她们相信——
只要同心,就能断金。
只要并肩,就能……改换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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