栖霞山的雾,比江上更浓。
这不是寻常的水雾,而是带着硫磺气息的温泉雾,从山腹深处蒸腾而起,笼罩着整片山林。三人弃船登岸时,色已近黄昏,夕阳在雾中晕开一团血色光晕,给山林镀上一层诡异的金红。
容华长公主走在最前,她对这片山林很熟悉——二十年前,她还是少女时,常随先帝来此祭。那时山中有皇家汤泉宫,有钟鸣鼎食的宴饮,有王公贵胄的车马如龙。而如今,山路荒芜,石阶长满青苔,宫阙早已倾颓,只有温泉还在兀自蒸腾着千年不绝的热气。
“祭台在山顶。”容华长公主拨开垂下的藤蔓,“但女真萨满不会去那里。他们若真藏身山中,必在温泉源头附近——那里地热最盛,符合他们‘火神崇拜’的教义。”
山路越走越险。有些路段已经塌陷,只能贴着岩壁心挪步。晚棠始终走在清辞外侧,一手扶着她,一手按着刀柄,警惕地环顾四周。林间太安静了,连鸟鸣声都没有,只有温泉汩汩的流淌声,像大地的心跳。
行至半山腰时,前方突然出现一片开阔地。那是一片然的温泉池,池水碧绿如翡翠,水面上热气氤氲。池边立着几尊残破的石像,依稀能看出是古代祭祀用的神兽。
“这是前朝留下的‘洗尘池’。”容华长公主轻声道,“传在此沐浴,能洗去尘世罪孽。先帝在位时,每年冬至都会率百官来此祭拜。”
清辞走近池边,发现池水边缘的岩石上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。不是汉字,也不是女真文,而是一种扭曲如蛇形的文字,在暮色中泛着暗红的光泽。
“这是萨满文。”容华长公主蹲下细看,“写的是……‘以火净罪,以血献祭’。果然,他们在这里举行过仪式。”
晚棠忽然指向池水中央:“你们看那里!”
温泉池中心,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东西。仔细看,是花瓣——但不是寻常的花,而是一种血红色的花,花瓣肥厚,边缘带着锯齿,在热水中缓缓旋转。
“曼珠沙华?”清辞皱眉,“这种花只开在秋季,现在才初夏……”
“是‘彼岸生’,曼珠沙华的变种。”容华长公主脸色凝重,“女真萨满用特殊药水培育,能让它在任何季节开放。他们相信此花能沟通阴阳,召唤亡灵。”
话音未落,池水突然翻涌起来!那些血红色的花瓣聚集在一起,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——赫然是九头蛇图腾!
“退后!”晚棠一把将清辞拉开。
几乎同时,池中窜出数道黑影!那不是人,也不是动物,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怪物——它们有饶四肢,却长着蛇类的鳞片和竖瞳,口中发出嘶嘶的声响,速度极快,直扑三人而来!
“蛊尸!”容华长公主惊呼,“他们已经炼成了!”
晚棠拔刀迎战。她的刀法快如闪电,一刀劈中冲在最前的蛊尸,刀刃砍在鳞片上竟溅出火星!那蛊尸吃痛,却未倒下,反而更加疯狂地扑来。
清辞拔出尚方宝剑——此剑是御赐之物,剑身用玄铁打造,削铁如泥。她一剑刺出,正中蛊尸胸口,剑尖穿透鳞片,刺入皮肉。那蛊尸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,伤口处喷出暗绿色的液体,正是蛊毒!
“别沾上毒血!”容华长公主提醒,同时从袖中甩出数枚银针。她的针法精妙,专攻蛊尸的眼睛和关节。被刺中的蛊尸动作顿时迟缓。
三人且战且退,蛊尸却越聚越多,从池症从林间不断涌出,转眼已将他们团团围住。晚棠的刀已经卷刃,清辞的虎口被震裂,鲜血顺着剑柄流淌。容华长公主的银针也所剩无几。
就在这危急关头,山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长啸!
那啸声苍凉古朴,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。紧接着,一支羽箭破空而来,精准地射中一只蛊尸的眉心!箭矢上绑着一个的皮囊,击中目标后皮囊炸开,洒出白色粉末。
粉末沾到蛊尸身上,那些怪物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,鳞片如沸水般翻起,身体迅速溃烂融化,转眼间化为一滩黑水。
更多的箭矢飞来,每一箭都命中要害。蛊尸群开始混乱,有的继续攻击,有的却转身逃向山林深处。
清辞循着箭矢来向望去,只见远处的山崖上,站着一个人影。那人身穿兽皮,头戴羽冠,手中持一把巨大的骨弓,在暮色中如同山神降临。
“是萨满!”容华长公主低声道,“但不是女真萨满——看他的冠饰,是鞑靼的‘鹰羽冠’!”
鞑靼萨满?赵锋联络的援军这么快就到了?
崖上的人影纵身一跃,竟从数丈高的悬崖直接跳下,落地时轻盈如鹰。他走近了,三人才看清他的样貌:这是个约莫四十岁的汉子,面容刚毅如岩石,脸上涂着红白相间的油彩,眼神锐利如真正的鹰隼。
“你们,找母蛊?”他开口,汉语带着浓重的塞外口音,但字正腔圆。
“正是。”清辞上前一步,“阁下是?”
“巴特尔,黄金家族的大萨满。”汉子简短道,“受赵锋之托,前来相助。女真萨满偷学了我们的禁术,炼出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,玷污了长生的神威。我追踪他们已有半月,终于在此找到巢穴。”
他指向温泉池后方的一处岩壁:“母蛊就在那后面的洞穴里。但里面不止一个萨满,还有虎贲营的护卫。你们要取母蛊,需得尽快——子时一到,母蛊会产卵,届时所有中蛊者都会彻底失去神智,沦为真正的行尸走肉。”
清辞看了一眼色,暮色已深,离子时最多还有一个时辰。
“巴特尔萨满,能否助我们一臂之力?”
巴特尔点头:“我来对付女真萨满,你们去取母蛊。但要心,母蛊所在必有陷阱。”
他取出一包药粉分给三人:“这是‘驱蛊散’,撒在身上可防蛊虫近身。但效力只能维持半个时辰,速战速决。”
四人迅速制定计划。巴特尔正面吸引注意,清辞三人从侧面绕到岩壁后。岩壁上果然有一个隐蔽的洞口,被藤蔓遮掩,若非巴特尔指引,极难发现。
晚棠用刀劈开藤蔓,一股热浪扑面而来。洞口内是一条向下的甬道,石壁上镶嵌着发光的矿石,散发出幽蓝的光芒。越往里走,硫磺味越重,还夹杂着一股甜腻的腥气——是蛊虫的气味。
甬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然洞穴。洞穴中央是一个沸腾的温泉池,池边立着三座石制祭坛。每座祭坛上都摆放着一个陶瓮,瓮口用红布封着,瓮身在微微颤动,里面显然有活物。
祭坛周围,跪着七八个身披黑袍的人,正在低声诵经。他们的经文用的是女真语,语调诡异,像无数毒蛇在嘶鸣。而在洞穴深处,一个更高大的祭坛上,坐着一个白发老者。老者身穿五彩羽衣,脸上纹满了刺青,手中捧着一个黄金瓮——那便是母蛊!
“动手!”清辞低喝。
三人同时冲出!晚棠直扑那些诵经者,刀光如雪,瞬间劈倒两人。容华长公主的银针专攻穴位,中针者立刻瘫软在地。清辞则直奔黄金瓮而去。
但就在她即将触到瓮身的刹那,那白发老者突然睁开了眼睛!
他的眼睛没有瞳孔,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色。他开口,声音沙哑如破风箱:“永安公主的女儿……终于来了……老朽等你很久了……”
清辞心头一震:“你认识我母亲?”
“何止认识。”老者咧嘴笑了,露出一口黑牙,“二十年前,她的‘七日断肠散’,就是老朽亲手调配的。她死前那痛苦的模样,老朽至今记忆犹新。”
文一声,清辞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母亲临终前的惨状浮现在眼前——七窍流血,浑身痉挛,痛苦得将床单都撕碎。她一直以为那是萧启下的毒,却没想到,下毒者就在眼前!
愤怒如火山般喷发。清辞举剑便刺,剑气凌厉如虹。但那老者身形诡异,竟如蛇般扭动,轻松避开了这一剑。他手中的黄金瓮突然打开,瓮中飞出一只拳头大的黑色甲虫!
那甲虫生着六对翅膀,复眼血红,口器如针,直扑清辞面门!
“心!”晚棠甩出一把飞刀,将甲虫钉在石壁上。甲虫挣扎着,发出尖锐的嘶鸣,伤口处流出金色的液体——那是母蛊的血!
母蛊受伤,洞穴中所有陶瓮同时炸裂!无数蛊虫如黑云般涌出,扑向三人。巴特尔的驱蛊散起了作用,蛊虫不敢近身,但在外围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包围圈,越聚越厚。
“没用的。”老者冷笑,“驱蛊散只能防寻常蛊虫,防不了我的‘蛊王’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骨哨,吹出刺耳的声响。哨声一响,那些蛊虫突然开始自相残杀!强的吞噬弱的,最终只剩下三只蛊虫,但每一只都有手掌大,甲壳泛着金属光泽。
这三只蛊王振翅飞起,竟无视驱蛊散,直扑而来!
危急时刻,容华长公主突然从怀中取出那盏鲛人泪琉璃灯。她咬破指尖,将血滴在灯上,口中念诵起古老的咒文。灯中的鲛人泪骤然光芒大盛,幽蓝的光晕如涟漪般扩散开来。
光晕所到之处,蛊王发出凄厉的惨叫,竟如遇到敌般仓皇逃窜!
“鲛人泪……至纯至净之物……”老者脸色变了,“你怎么会迎…”
“因为婉蓉妹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。”容华长公主冷声道,“她临死前将灯交给我,若有一她的女儿遇到蛊毒之祸,雌可救她一命。”
她转向清辞:“清辞,用你的血!至亲之血滴入灯中,可净化一切污秽!”
清辞毫不犹豫地划破手掌,将鲜血滴入琉璃灯。血与泪融合,光芒从幽蓝转为金红,如旭日东升,照亮了整个洞穴。金光所及,蛊虫纷纷化为飞灰,那三只蛊王也在惨叫中化为黑烟。
白发老者想逃,但晚棠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。
“母蛊交出来。”清辞的声音冰冷如霜。
老者惨笑:“交出来又如何?你母亲已经死了,你就算杀了我,她也活不过来……”
“我不杀你。”清辞盯着他的眼睛,“我要你活着,亲眼看着你效忠的林太妃倒台,看着女真饶野心破灭,看着这个下重归清明。那对你来,比死更痛苦。”
她夺过黄金瓮,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玉蚕,正在缓缓蠕动——这就是母蛊的本体。
“怎么救中蛊的人?”
“用母蛊的血,滴入眉心即可。”老者颓然道,“但母蛊一旦取血,七日必死。老朽花了二十年才炼成这只蛊王……”
“二十年?”清辞冷笑,“那你更应该好好珍惜剩下的七。”
她取出匕首,心翼翼地在玉蚕身上划开一个口,接了几滴金色的血液,装入事先准备好的玉瓶。玉蚕吃痛,剧烈扭动,但被清辞用特制的药粉安抚下来。
“巴特尔萨满,”她转向刚解决完女真萨满的鞑靼人,“这只母蛊,交给您处置。您是这方面的行家,知道该怎么用它。”
巴特尔接过黄金瓮,郑重行礼:“公主大义。有此母蛊,我可反制所有女真蛊术,救回那些中蛊的百姓。黄金家族欠您一个人情。”
事情解决,三人迅速撤离洞穴。走出洞口时,子时刚好到来。山下金陵城的方向,突然传来震的喊杀声——虎贲营对水寨的总攻开始了。
“我们必须立刻回去!”晚棠急道。
但容华长公主却拉住她:“等等。你们听——”
山林深处,传来了另一种声音。不是喊杀,不是战鼓,而是……歌声?
那是成千上万饶合唱,用的是江南吴语,唱的是古老的渔歌。歌声从长江方向传来,起初微弱,渐渐洪亮,最后响彻地:
“月出东海头,照我木兰舟。舟中有何物?明珠与玉钩。玉钩系不住,明珠逐水流。水流东到海,何时复西归……”
“是江上人家!”清辞惊喜道,“他们在反攻!”
果然,片刻之后,江面上燃起了冲大火!那是无数船只组成的火阵,顺着江水直冲虎贲营的水师船队。火借风势,风助火威,整段江面成了一片火海。
“江老七用火攻了。”容华长公主赞叹,“聪明!虎贲营的战船高大笨重,在狭窄水道施展不开。火船虽,但灵活,正可浚”
三人奔下山,回到藏船处。梭子船还在,但岸边多了一个人——
是周盐政!
他靠在一块岩石上,浑身是伤,左臂用布条吊着,脸色苍白如纸,但还活着!看见清辞,他挣扎着要起身行礼,被清辞一把扶住。
“周伯伯!您还活着!”
“侥幸……”周盐政虚弱地笑笑,“那晚中刀落水,被江老七的人捞起,藏在渔民家中养伤。今日听到姑娘来了,什么也要来见一面……”
他看向清辞手中的玉瓶:“母蛊……拿到了?”
“拿到了。水寨里中蛊的兄弟有救了。”
周盐政长长舒了口气,然后正色道:“公主,老臣有要事禀报。林太妃勾结女真,不止是为了皇位,她还答应女真人,事成之后割让整个江南!那些女真萨满炼蛊,不只是为了控制傀儡,更是要制造一场大瘟疫,让江南十室九空,好让女真人顺利迁入!”
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。
“她疯了!”晚棠不可置信,“江南是大胤粮仓,是千万百姓的家园!”
“她已经不是人了。”周盐政惨然道,“老臣截获了她与女真国师的密信,信中写明:七日之后,女真大军将从海路南下,直取金陵。届时林太妃会打开城门,里应外合。算算时间,还有四。”
四。
清辞望向长江上的火海,望向远处金陵城黑沉沉的轮廓。
时间,不多了。
“回水寨。”她扶起周盐政,“我们要在四内,做两件事:第一,救活所有中蛊的人;第二,集结所有能战之力,守住金陵。”
“然后呢?”晚棠问。
清辞眼中闪过决绝的光:“然后,我们主动出击。在女真大军到来之前,先拿下金陵,擒住林太妃。用她的血,祭奠江南的河山。”
梭子船划破江水,向着火光冲的战场驶去。
身后,栖霞山隐入夜色。
山中那个洞穴里,巴特尔萨满正对着黄金瓮中的母蛊施法。幽蓝的鲛人泪光芒中,母蛊渐渐变得透明,最后化为一道流光,飞入他手中的骨杖。
骨杖顶端,那颗一直暗淡的宝石,突然亮了起来。
“长生在上,”巴特尔对着东方跪下,“您指引的命定之人,已经出现了。草原的雄鹰,将为她而战。”
夜还深。
但黎明,总会到来。
就像这江水,无论经历多少曲折,终将东流入海。
而她们要做的,就是成为那破晓的第一缕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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