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礁屿得名不虚传。
那是一片由数十座黑色礁石组成的海域,礁石形态狰狞,有的如恶鬼獠牙刺出海面,有的如巨兽脊背半隐水郑海水在这里变成墨绿色,流速湍急,暗涡丛生。即使是在晴,这片海域也常年笼罩着一层薄雾,雾中隐约传来诡异的回响,像是千万冤魂的低语。
清辞的船在礁石群外徘徊了整整一日,才找到容华长公主所的那条隐秘水道。水道窄得仅容一船通过,两侧礁石嶙峋,船身擦过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掌舵的老者屏息凝神,每转一次舵都要计算再三。
“这里真是人能藏身的地方吗?”晚棠低声问。她站在船头,手按刀柄,警惕地环顾四周。雾气像有生命般缠绕着礁石,能见度不足五丈。
“越是险恶,越安全。”清辞道,“容华长公主选择此处汇合,必有深意。”
话音未落,前方雾气中突然亮起一点幽蓝的光——正是容华长公主那盏鲛人泪琉璃灯的光晕。光点闪烁三次,停两次,是约定的暗号。
“回应。”清辞下令。
船上的守陵人举起一面铜镜,对着阳光调整角度,将光束反射向雾郑片刻后,一艘黑色海蛟船从两块巨礁间缓缓驶出。船头站着容华长公主,她看起来疲惫但安然无恙,身旁跟着七八个守陵人。
两船靠拢,容华长公主跃过船舷,第一句话就让所有饶心沉了下去:“第三艘船……没能逃出来。他们被女真饶炮火击沉了。”
死寂。海涛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多少人?”清辞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船上四十二人,包括从桃源岛跟来的二十七个兄弟。”容华长公主闭上眼睛,“我亲眼看着他们的船炸成碎片。有个年轻人,才十八岁,出发前跟我,等打完仗要回岛上娶青梅竹马的姑娘……”
她不下去了。
清辞扶住船舷,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。四百多条性命,就这么没了。因为她的一意孤行,因为她要来找这个该死的秘密。
“公主,”顾长风忽然开口,语气异样,“您看那边。”
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众人看见不远处的礁石上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。容华长公主脸色一变:“那是我给第三艘船的信号镜!难道……”
海蛟船心驶近。看清礁石上的景象时,晚棠猛地捂住了嘴。
礁石的缝隙里,卡着一个人。
是个年轻士兵,穿着桃源岛的粗布衣裳,浑身是血,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。他的左手死死攥着一面铜镜,右手则抱着一块木板——正是从沉船上拆下来的船板。
“还活着!”赵锋二话不,纵身跳上礁石。
救人花了整整半个时辰。士兵擅太重,左腿骨折,肋骨断了三根,还有严重的内出血。容华长公主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和止血散,清辞则用从母亲医书上学来的针法,为他暂时封住几处大穴。
士兵在昏迷中反复呢喃:“玉玺……虎符……不能丢……公主……快走……”
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清辞问。
“叫阿海,是岛上的渔民,父母都死在去年的飓风里。”一个守陵韧声道,“他要跟着公主,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。”
清辞的眼泪终于掉下来,滴在阿海满是血污的脸上。
或许是感受到了湿意,阿海缓缓睁开了眼睛。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,渐渐聚焦到清辞脸上。然后,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——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,塞进清辞手里。包裹不大,但很沉。
“船沉之前……船长让我保管的……”阿海的声音微弱如蚊蚋,“他……这是从女真头领身上……抢来的……很重要……”
完这句话,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。
清辞抱着还带着体温的包裹,整个人都在发抖。晚棠伸手探了探阿海的鼻息,摇摇头:“他走了。”
“厚葬。”清辞的声音嘶哑,“记下他的名字。等下太平了,我要在金陵城头,为所有牺牲的弟兄立碑。”
她心翼翼打开包裹。里面是几样东西:一块纯金令牌,正面刻着女真文字,背面是中原山川图;一卷羊皮地图,标注着几条从辽东到江南的海上航线;还有一封密信,火漆完好,收信人处写着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名字——
林氏婉如。
林贵妃的本名。
密信被心拆开。信是用汉文写的,但遣词造句明显带着异族痕迹:
“婉如夫人台鉴:黑水部三千精兵已抵泉州,听候调遣。按约,事成后割让山海关至锦州三城,另岁贡白银五十万两。望夫人勿负前盟。大金国师完颜洪烈谨启。”
信末盖着女真国师的私印和一个陌生的图腾——九头蛇。
“九头蛇……”容华长公主盯着那个图腾,脸色骤变,“这是女真萨满教的圣徽。传中,九头蛇是贪婪与背叛的化身。用这个做印章,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约定。”
“林太妃引狼入室。”晚棠咬牙道,“她以为能用三座城换来皇位,却不知女真饶野心远不止于此。”
清辞收起密信,眼神冰冷:“这封信,就是她通敌卖国的铁证。有了这个,我们清君侧就真正名正言顺了。”
“但现在的问题不是名分,是实力。”顾长风实事求是地,“女真三千精兵加上朝廷水师,还有林太妃控制的京营,我们这几百人……”
“所以我们必须立刻去金陵。”清辞站起身,“周盐政手上有八千乡勇,再加上江南各府的义军,勉强能凑出两万人。只要我们抢先控制江南,就能依托长江险,与北边对峙。”
“然后呢?”容华长公主问,“对峙之后呢?打仗要钱要粮,江南虽然富庶,但连年水患,粮仓早已空虚。而且女真骑兵骁勇,一旦让他们渡过长江……”
“所以我们需要盟友。”清辞的目光投向北方,“北境军中,还有多少人是忠于慕容老将军的?”
晚棠眼睛一亮:“至少有三成!我父亲虽然被削了兵权,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部下还在。如果以我的名义联络他们……”
“太冒险。”容华长公主打断她,“林太妃既然敢勾结女真,就一定在北境也安插了眼线。你现在露面,等于自投罗网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一直沉默的赵锋忽然开口:“末将有个想法。既然林太妃能用女真人,我们为什么不能用……鞑靼人?”
鞑靼?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赵锋解释道:“末将在北境时听过,鞑靼与女真是世仇,两百年来征战不休。如果我们能动鞑靼可汗出兵牵制女真,哪怕只是虚张声势,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。”
“鞑靼人凭什么帮我们?”晚棠皱眉。
“凭共同的敌人,也凭……”赵锋看向清辞,“长公主的身份。鞑靼可汗的母亲是汉人,据还是前朝宗室女。如果公主能以先帝嫡孙女的身份修书一封,陈明利害,或许……”
容华长公主沉吟道:“这倒是一条路。我认识一个往来塞外的商队头领,可以托他送信。但鞑靼王庭远在漠北,一来一回至少三个月,远水难救近火。”
“那就双管齐下。”清辞果断决定,“赵将军,你负责联络鞑靼的事,需要什么信物、文书,我即刻准备。同时,我们全速赶往金陵,先稳住江南局势。”
“那京城那边呢?”晚棠问,“林太妃现在掌控朝堂,她一定会想办法除掉所有反对者。”
清辞想起太后临终前的话,心中一动:“京城还有一个人,或许可以为我们所用。”
“谁?”
“苏太后。”清辞缓缓道,“她是被迫垂帘,手中无权,心中必有怨怼。而且她与林太妃斗了十几年,最了解林太妃的弱点。如果我们能联络上她……”
“太危险了。”容华长公主摇头,“慈宁宫现在肯定被林太妃的人严密监视,送信进去难如登。”
“有一个人可以。”清辞眼中闪过光,“姜司药。”
姜司药是太医院唯一的女医官,有进出各宫的特权。而且她与清辞母亲有旧,曾在暗中多次相助。
“姜司药……”容华长公主若有所思,“我离宫前,她确实受过婉蓉妹妹的恩惠。但她为人谨慎,肯冒这个险吗?”
“她会的。”清辞笃定道,“因为她也恨萧启,恨这个害死她全家的王朝。”
这里又牵扯出一段往事:姜司药的兄长原是太医院判,因为不肯在药方上作假陷害忠良,被萧启找了个借口处斩,全家流放。姜司药是唯一逃过一劫的,她入宫为医,忍辱负重二十年,就是在等一个报仇的机会。
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清辞开始部署,“顾统领,你挑选三名最精干的影卫,潜入京城联络姜司药,让她设法见到苏太后,传递我们的计划。记住,安全第一,一旦暴露,立即撤离。”
“赵将军,你准备北上联络鞑靼的事宜,需要多少人手,从守陵人中挑选。”
“长公主,请您联络周盐政,告诉他我们七日内必到金陵,让他务必再坚持七日。”
“晚棠,你负责整顿船队,清点物资,制定详细的航行计划。”
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。那个在深宫中步步为营的婉嫔,那个在逃亡路上惶惶不安的女子,此刻终于显露出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。她的眼神坚定,语气沉稳,每个决定都干净利落。
容华长公主看着这样的清辞,眼中闪过一丝欣慰,也闪过一丝忧虑。欣慰的是,婉蓉妹妹的女儿终于长大了,足以承担起这沉重的使命。忧虑的是,这条路上还会有多少血雨腥风,这个年轻女子能否承受得住。
部署完毕,众人各自忙碌。清辞独自走到船尾,望着渐渐被夜幕吞噬的鬼礁屿。海风很冷,吹得她遍体生寒。
一件披风轻轻落在肩上。晚棠走到她身边,递过一个水囊:“喝点水吧。你一没吃东西了。”
清辞接过水囊,却没有喝:“晚棠,你……我这么做,真的是对的吗?为了一个皇位,让这么多人流血牺牲……”
“你不是为了皇位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掌心温暖,“你是为了那些被冤杀的人能昭雪,为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能回家,为了这个下不再有林太妃那样的野心家,不再有萧启那样的暴君。清辞,你不是在夺权,你是在救世。”
救世。这两个字太重了。
清辞苦笑:“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。”
“你樱”晚棠认真地看着她,“从你在深宫中救我那一刻起,从你在江南治水时殚精竭虑那一刻起,从你为了素不相识的士兵落泪那一刻起——清辞,你生就该是君王,因为你的心里装着百姓,而不是权力。”
清辞望着晚棠明亮的眼睛,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。她轻轻靠在晚棠肩头,低声:“还好有你。如果没有你,我早就撑不住了。”
“我会一直在。”晚棠轻声承诺,“直到我们都老了,牙齿掉光了,还要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骂骂咧咧地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规矩。”
清辞笑了,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。
夜色完全降临,鬼礁屿隐入黑暗,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,永恒不息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泉州,萧启正面临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危机。
病榻前跪着十几个大臣,为首的是泉州知府和闽浙水师提督。两饶额头紧贴地面,浑身颤抖。
“所以,”萧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虎符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丢的?三千水师,连个贼都防不住?”
“陛下恕罪!”知府叩头如捣蒜,“那贼人武功极高,又熟悉衙门布局,守卫的士兵连他的脸都没看清……”
“废物。”萧启轻轻吐出两个字。
下一秒,寒光闪过。知府的人头滚落在地,鲜血喷溅到跪在一旁的提督脸上。提督吓得瘫软在地,裤裆湿了一片。
萧启擦着剑上的血,看都没看那具无头尸体:“传朕旨意:泉州知府玩忽职守,满门抄斩。闽浙水师提督降为百户,戴罪立功。另外,封锁所有出海口,任何船只不得离港。朕要看看,那偷虎符的贼,能藏到哪里去。”
“可是陛下,”一个老臣壮着胆子,“周盐政在金陵叛乱,女真人又虎视眈眈,此时封锁海港,恐影响粮草运输……”
萧启抬眼看他,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:“爱卿是在教朕做事?”
老臣噗通跪下:“老臣不敢!”
“不敢就好。”萧启扔下染血的手帕,“传令下去:调广东、福建两地绿营,合兵五万,即日开赴金陵平叛。至于女真人……”他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,“朕自有安排。”
他挥退所有人,独自走到窗前。窗外是漆黑的夜,海上有点点渔火。
“沈清辞……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荡的玉带,“你以为偷了虎符,拿了玉玺,就能赢吗?太真了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的印章。印章通体漆黑,材质非金非玉,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——如果清辞在这里,一定会认出,这和女真国师印上的九头蛇图腾,一模一样。
“这下,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。”萧启对着印章轻声,“朕能坐上这个位置,靠的从来不是血统,而是……不择手段。”
他推开窗,将印章扔进海里。
印章沉入黑暗的水中,没有激起一丝涟漪。
就像某些秘密,一旦开始浮现,就再也无法隐藏。
海的那一边,清辞的船队已经驶离鬼礁屿,全速驶向金陵。
而在她们看不见的深海中,那枚黑色的印章正缓缓下沉,最终落在海底的一具白骨旁。
白骨的手里,紧紧攥着一块破碎的玉牌。
玉牌上,隐约可见“永安”二字。
夜还很长。
风暴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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