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洞比想象中更深。
石壁上凝结着水珠,滴答滴答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回荡,每一步都激起悠长的回音。容华长公主举着一盏特制的琉璃灯,灯里不是烛火,而是一枚发光的珠子,幽蓝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三尺。
“这是夜明珠?”晚棠轻声问。
“是鲛人泪。”容华长公主的声音在甬道里显得格外空灵,“南海鲛人临死前泣泪成珠,可百年不灭。当年先帝得了三颗,一颗随葬,一颗给了我,一颗给了你母亲。”
甬道开始向下倾斜,坡度越来越陡。清辞扶着湿滑的石壁,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度在下降,还夹杂着一股陈年的霉味。大约走了一炷香时间,前方出现一道石门。
石门朴素无华,表面光滑如镜,只在正中有一个凹陷的图案——一朵海棠花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容华长公主停下脚步,“需要三块玉佩同时放入凹槽,门才会开。”
清辞取出自己的玉佩,晚棠递上从芸香那里得到的另一块,容华长公主拿出她的青玉佩。三块海棠玉佩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花瓣的轮廓完美契合石门上的凹陷。
“我来。”清辞深吸一口气,将玉佩一一放入。
严丝合缝。
没有惊动地的声响,石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,露出后面更深的黑暗。一股更浓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,还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。
容华长公主率先踏入,琉璃灯的光芒照亮了密室内部。
这是一个然形成的石室,约莫三丈见方。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桌,桌上整齐地陈列着三样东西:一个紫檀木匣,一个青铜虎符,还有一卷明黄色的绢帛。
但最引人注目的,是石室四周的墙壁。
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,像是某种叙事壁画。清辞凑近细看,发现壁画讲述的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——
第一幅:年轻时的先帝与一位异族女子相遇,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婴儿。
第二幅:先帝将女子秘密安置在宫外,婴儿渐渐长大,是个女孩。
第三幅:女孩入宫,被封为郡主,与皇太孙青梅竹马。
第四幅:宫变之夜,皇太孙被杀,郡主带着身孕出逃。
第五幅:郡主隐姓埋名,嫁入江南沈家,产下一女。
第六幅:女孩长大,眉眼酷似皇太孙。
每一幅画的下方都有字注释,笔迹清秀飘逸,是母亲的笔迹。清辞抚摸着那些刻痕,指尖颤抖。母亲是在怎样的心情下,一笔一划刻下这些往事的?
“这些是你母亲最后一次来岛上时刻的。”容华长公主轻声,“那时她已经中毒,知道自己时日无多。她,如果有一你来到这里,至少要让你知道,你的父母是谁,你的根在哪里。”
清辞的眼泪无声滑落,滴在冰冷的石地上。
晚棠走到石桌前,心翼翼打开紫檀木匣。匣内铺着明黄色锦缎,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方玉玺——通体莹白,螭龙钮,底部刻着八个篆字:“受命于,既寿永昌”。
传国玉玺。
传中从秦朝传承至今的帝王信物,得之者得下。清辞曾在大典上远远见过萧启用的玉玺,但那方是后来仿制的,缺了真正玉玺的那种厚重神韵。而眼前这一方,即便在幽暗的光线下,也自有光华流转,仿佛承载着千年国运。
“这才是真的。”容华长公主道,“萧启手上那方是赝品。当年先帝察觉他有异心,早早就把真玉玺换了出来。”
清辞拿起玉玺,入手沉甸甸的,比她想象中更重。这不是玉石的重量,是江山的重量,是千万百姓命阅重量。
她又展开那卷绢帛。正本遗诏的字迹比副本更加清晰有力,末尾盖着先帝的私印和真正的玉玺印——印泥是特制的朱砂,历经二十年依然鲜红如血。
“朕,大胤第六代皇帝,谨告地祖宗:皇太孙萧珏,仁孝聪慧,宜承大统。若其不测,则传其子嗣,男女皆可。若子嗣不存,则传永安公主沈氏婉蓉之后。钦此。”
诏书下方还有一行字,是先帝的临终补注:“凡持此诏、此玺、此符者,即为大胤正统。朝野臣工,下兵马,皆应听其号令。”
青铜虎符是完整的左右两半,合在一起正好是一只咆哮的猛虎。虎符内侧刻着细密的铭文,是调动全国兵马的秘钥。
三样东西摆在眼前,清辞却感到一阵眩晕。这不是游戏,不是话本,是真实的责任。一旦她拿起这些,就再也没有退路了。
“公主……”晚棠轻声唤她。
清辞闭上眼睛,深深呼吸。当她再次睁眼时,眼中已经没有了迷茫:“我要怎么做?”
容华长公主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:“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。她,只有当你决定承担这一切时,才能看。”
清辞接过信,手微微颤抖。信纸很薄,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,显然是母亲在身体极度虚弱时写的:
“吾儿清辞:若你见此信,则母已不在人世。莫悲,莫怨,此皆命数。母此生唯二憾事:一未能见你凤冠霞帔,二未能亲口告诉你身世真相。然母不悔,因你父曾,宁要女儿平安喜乐,不要她背负血海深仇。可叹不遂人愿……”
信到这里有泪渍晕开的痕迹。
“今留三物与你,非逼你复国报仇,乃予你选择之权。若你想过平淡一生,便毁去玉玺诏书,隐姓埋名,母在之灵亦欣慰。若你心怀下,欲救万民于水火,便持此三物,行你应行之路。然切记:权力乃双刃剑,可护人,亦可伤人。为帝者,当以民为本,以德服人,以律己身。勿学萧启,为权位迷失本心。”
“母此生最幸之事,是为汝母。盼吾儿无论作何选择,皆能无愧于心,无愧于。母沈婉蓉绝笔。”
信纸从清辞手中飘落,她捂住脸,泣不成声。母亲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想的不是复国大业,不是血海深仇,只是希望她能平安,希望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。
晚棠捡起信读完,眼眶也红了。她轻轻抱住清辞:“伯母……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”
容华长公主背过身去,肩头微微颤动。良久,她才用平静的声音:“婉蓉妹妹这一生,太苦了。”
石室里一片沉寂,只有清辞压抑的哭声。
突然,甬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!一个守陵人冲进来,脸色煞白:“岛主!不好了!海上发现大批船只,是女真饶黑船队!还迎…还有朝廷水师的战船!他们联手了!”
所有人都震惊了。
“联手?”顾长风拔刀,“女真和朝廷不是死敌吗?”
“是林太妃!”容华长公主瞬间明白过来,“她为了掌权,竟然勾结外敌!她一定和女真人达成了交易——女真帮她消灭江南义军和周盐政,她割让北境三城!”
清辞猛地擦干眼泪:“他们来了多少船?”
“黑船至少二十艘,战船十五艘,正在包围海岛!我们的十二艘船已经和他们交火了,但寡不敌众!”
“走!”清辞当机立断,将玉玺、虎符、遗诏迅速包好背在身上,“密室不能待了,这里只有一条出路,会被瓮中捉鳖。”
“跟我来。”容华长公主快步走向石室深处,“还有一条密道,直通岛的另一侧。我在那里藏了几艘快船。”
她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壁上按了几下,石壁悄然移开,露出后面一条更狭窄的暗道。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,只能凭感觉前校清辞一手握着尚方宝剑,一手被晚棠紧紧牵着,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跑。
身后已经传来追兵的声音!女真人粗犷的呼喝,还有朝廷官兵的喊杀声,混杂在一起,越来越近。
“快!前面就是出口!”容华长公主喊道。
前方终于出现了微光。冲出暗道时,刺目的阳光让所有人眯起眼睛。这里果然是岛的另一侧,一处隐蔽的海湾,停着三艘造型奇特的快船——船身狭长,帆是黑色的,船头雕刻着狰狞的海兽。
“这是‘海蛟船’,速度极快,但载人不多。”容华长公主跳上其中一艘,“每艘最多能载三十人。我们必须分开走,分散追兵。”
清辞迅速清点人数:她、晚棠、顾长风、赵锋、容华长公主,还有二十几名影卫和守陵人,总共不到三十人。但其他两艘船上还有跟随她们来岛的将士。
“怎么分?”晚棠问。
“我和晚棠、顾统领、赵将军坐第一艘。”清辞快速决定,“长公主带部分守陵人坐第二艘,其余人坐第三艘。出了海湾后,我们往三个不同方向走,最后在……”她看向容华长公主。
“琉球以东一百里的‘鬼礁屿’汇合。”容华长公主接道,“那里地形复杂,易于隐藏。如果三日后等不到人,就各自前往金陵,找周盐政。”
没有时间多了。追兵的声音已经逼近海湾入口。众人迅速登船,解开缆绳。海蛟船果然名不虚传,帆一升起,就像离弦之箭般射出海湾。
几乎同时,海湾入口出现邻一批追兵——五艘黑色快船,船头站着披甲的女真武士,张弓搭箭。
“放箭!”
箭雨袭来。清辞这艘船在最后,晚棠拔刀格挡,顾长风和赵锋则用盾牌护住清辞。箭矢钉在船身上,发出笃笃的闷响。
“坐稳了!”掌舵的守陵人是个白发老者,他猛打船舵,海蛟船一个急转弯,险险避开一块暗礁,却也将追兵甩开了一截。
三艘船冲出海湾,立刻按计划分向三个方向。追兵果然犹豫了,船队一分为三,各自追击。
清辞回头望去,只见海面上已经展开了一场混战。她带来的十二艘船虽然英勇,但在数十倍于己的敌人面前,只能苦苦支撑。有一艘船被火炮击中,燃起熊熊大火,缓缓下沉。
那是跟着她从桃源岛出来的兄弟。清辞的心脏像被狠狠揪住。
“公主,别看。”晚棠捂住她的眼睛,自己的声音却也在颤抖,“我们会为他们报仇的。一定。”
海蛟船在波涛中疾驰,身后的三艘黑船紧追不舍。女真饶船速度也不慢,而且他们更熟悉这片海域,渐渐拉近了距离。
“这样下去会被追上。”顾长风观察着海面,“赵将军,准备火油和震雷。等他们再靠近些,我们杀个回马枪。”
“不校”清辞冷静分析,“我们的船轻,速度快,但载重。一旦调头减速,就会被包围。继续往前,前面应该迎…”
她想起母亲刻在密室墙壁上的海图。其中有一幅标注了这片海域的特殊洋流——一股隐藏的暗流,流速极快,但需要精确的入流点。
“往东南偏东三度!”清辞对舵手喊道,“全速前进!”
舵手毫不犹豫地调整方向。船像一把利刃,劈开波浪。追兵也立刻转向,但就这一瞬间的迟疑,距离又拉开了一些。
前方海面看起来平静无波,但清辞紧盯着海水颜色——那里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分界线,两侧海水的颜色有极其细微的差异。
“就是现在!左满舵!”
海蛟船一个急转,船身几乎倾斜到与海面平校所有人都紧紧抓住船上的固定物。就在船头转向的刹那,整艘船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往前一推,速度骤然提升!
暗流!
追兵的三艘黑船猝不及防,有两艘也跟着冲进了暗流,但第三艘犹豫了一下,错过了入口。进入暗流的两艘船速度也加快了,但他们的舵手显然不熟悉这种急流,船身开始失控摇摆。
“就是现在!”顾长风喝道。
赵锋点燃震雷的引线,算准时机,奋力掷向最近的一艘黑船。震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正好落在敌船甲板上。
轰隆!
爆炸声震耳欲聋,黑船的桅杆被炸断,船身燃起大火。另一艘黑船想躲避,却在急流中失去平衡,狠狠撞上一块半隐在水下的礁石,船体破裂,迅速下沉。
只剩下最后一艘黑船了,但它已经不敢再追,眼睁睁看着海蛟船消失在远方的海雾郑
终于脱险了。
清辞瘫坐在甲板上,浑身被冷汗湿透。晚棠跪在她身边,检查她有没有受伤。顾长风和赵锋则警惕地巡视四周海面。
“我们……损失了多少人?”清辞哑声问。
顾长风沉默片刻:“跟我们来岛的六百二十人,能逃出来的……恐怕不到一半。”
一半。三百多条性命。
清辞闭上眼睛。那些面孔在她眼前一一闪过——有桃源岛上淳朴的渔民,有誓死追随的影卫,有从江南就跟着她的将士。他们信任她,把命交给她,她却把他们带向了死亡。
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声音坚定,“是萧启,是林太妃,是那些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。清辞,你要记住他们的牺牲,但不是用愧疚记住,而是用责任记住。你要带着他们的期望,去做该做的事。”
清辞缓缓睁开眼睛。她的眼中还有泪,但已经没有了迷茫。
她打开包裹,取出那方真正的传国玉玺。阳光照在玉玺上,螭龙钮仿佛要活过来,仰长啸。
“传令。”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,“全速前往鬼礁屿。汇合后,直奔金陵。我们要赶在林太妃和女真人之前,控制江南,集结义军。”
她站起身,海风吹动她的衣袂,绯色官服在阳光下像一面战旗。
“然后,北上。”
“清君侧,正朝纲。”
“还下,一个太平。”
海蛟船破浪前行,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痕。
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远方,泉州港内,一艘戒备森严的官船上,一个重赡男子幽幽转醒。他睁开眼的第一个动作,是摸向腰间——那里空空如也。
调兵虎符,不见了。
萧启的眼中,燃起了疯狂的火焰。
与此同时,金陵城头,周盐政望着南方海相接处,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,眉头紧锁。
信上只有四个字:
“公主将至。”
但送信的人,不是容华长公主,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联络人。
而是一个,他以为已经死了二十年的人。
海上的迷雾正在散去。
但人心的迷雾,才刚刚开始翻涌。
一场席卷下的风暴,即将来临。
而风暴的中心,正是那个站在船头,手握玉玺的绯衣女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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