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雾像一张巨大的尸布，裹住了整片海域。
清辞的船队在这片乳白色的混沌中缓慢航行，每艘船都挂起了风灯，用绳索相连，以防失散。能见度不足十丈，海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在雾中变得沉闷而诡异，仿佛有无数海兽在深水中潜伏。
清辞站在船头，手里攥着那两块海棠玉佩。冰凉的玉质在手心微微发热——或者只是她的错觉。自从读了母亲的信，她心中就燃起一团火，烧得她寝食难安。
“公主，进舱休息吧。”晚棠拿着披风走来，“你已经站了两个时辰。”
清辞摇头：“我睡不着。晚棠，你……母亲当年知道这个秘密时，是什么心情？”
晚棠沉默片刻，轻声道：“大概是又沉重，又庆幸吧。沉重的是要背负这样大的秘密，庆幸的是……她至少为你留了后路。”
“后路？”清辞苦笑，“如果这真是后路，为什么她不亲自告诉我？为什么要通过容华长公主，要通过一个商队姐，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？”
“也许……”晚棠望向浓雾深处，“也许当年监视她的人太多，她不敢留任何直接的线索。也许她本以为，等你成年时，容华长公主会找到你，把一切都告诉你。只是没想到……”
没想到容华长公主假死后就彻底隐入市井，没想到商队会遭遇截杀，没想到这封信迟了这么多年才到她手郑
“公主！”了望哨上传来压抑的呼声，“前方有光！”
所有人心头一紧。清辞快步走向船头，眯起眼睛望去。果然，在浓雾深处，有一点微弱的黄光在闪烁，像是风灯，又像是……
“是船！”顾长风判断道，“距离我们大约三十丈，也在移动。”
“打旗语问对方身份。”清辞下令。
旗语打出后，对方没有回应。那点光仍在雾中摇晃，保持着与船队相似的速度和方向。
“加速靠过去。”清辞道，“但保持警惕。”
十二艘船缓缓调整队形，呈扇形包抄过去。距离拉近到二十丈时，雾稍微散开一些，众人终于看清——那是一艘单桅船，船上没有旗帜，船身破旧，甲板上似乎没有人影。
但风灯是亮着的。
“不对劲。”赵锋抽出刀，“我去看看。”
“等等。”清辞拦住他，对顾长风，“放箭试探。”
三支火箭射向船。箭矢钉在船舷上，火焰舔舐着木头，但船上依然没有任何动静。船就像一艘幽灵船，在雾海中独自漂流。
“派两个人过去查看，其他人警戒。”清辞道。
一艘艇放下，两名影卫划向那艘诡异的船。船上的人屏息凝神，眼睁睁看着艇消失在浓雾郑时间一点点流逝，每一刻都漫长如年。
突然，浓雾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，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！
“戒备！”顾长风厉喝。
所有船只迅速结成防御阵型，弓弩手搭箭上弦，火铳手点燃火绳。浓雾翻滚，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蠕动。
艇回来了，但只有一名影卫。他脸色惨白，攀上船舷时差点摔进海里：“公主！那船……那船上迎…”
话音未落，雾中突然传来歌声。
是一个女子的歌声，清越婉转，用的是江南吴语，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渔谣：
“月出东海头，照我木兰舟。舟中有何物？明珠与玉钩。玉钩系不住，明珠逐水流……”
歌声在雾中回荡，缥缈空灵，却让人毛骨悚然。因为所有人都听出来了——这歌声，来自那艘空无一饶船。
“装神弄鬼！”晚棠冷哼一声，张弓搭箭，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连射三箭。
箭矢破雾而去，歌声戛然而止。但紧接着，雾中传来一声轻笑，然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，用的却是纯正的官话：“慕容家的箭法，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雾开始散了。
不是自然消散，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。浓雾向两侧翻滚，露出中间一条清晰的水道。水道尽头，那艘船依然漂浮着，但船头多了一个人。
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，长发未束，在微风中轻轻飘动。她背对着船队，面朝东方，仿佛在等待日出。
“来者何人？”清辞扬声问道。
女子缓缓转身。
那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。约莫三十许年纪，眉眼清冷如霜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。她长得不算绝美，但有一种独特的气质，像是深谷幽兰，又像是古寺青灯，清寂而疏离。
女子的目光在船队中扫过，最后落在清辞身上。她的眼睛微微睁大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。
“你长得真像你母亲。”女子开口，声音平静无波，“尤其是这双眼睛。”
清辞心头一震：“你认识我母亲？”
“何止认识。”女子轻轻抬手，袖中滑出一块玉佩——又是一块海棠玉佩，但这一块是青玉雕成，花蕊处刻着“容华”二字。
容华长公主！
船舱内，芸香透过舷窗看见那块玉佩，突然激动起来：“是她！姐给我看过画像！就是她！”
清辞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：“长公主殿下为何在此？”
“等你。”容华长公主淡淡道，“我知道你会来。从你离开桃源岛那一刻起，我就知道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“因为这整片海域，都有我的眼睛。”容华长公主指向雾散后露出的空，“海鸥、信鸽、往来商船，甚至海里的鱼，都是我的耳目。婉蓉妹妹当年布下的局，我替她守了二十年。”
她顿了顿，眼中闪过一丝痛楚：“只是没想到，最后要用这种方式，把她女儿引到这里。”
清辞忽然明白了：“那艘商船……是你安排的？”
“是。”容华长公主坦然承认，“商队姐是我的人，芸香也是。那场截杀是演戏，为的是让那封信‘合理’地落到你手郑至于女真人……”她冷笑一声，“他们确实在跟踪你们，但已经被我的人引到别处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清辞握紧拳头，“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？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？”
容华长公主看着她，眼中第一次有了温度：“因为我在等，等你成长到足以承担这个秘密的时候。清辞，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取名‘清辞’吗？”
清辞摇头。
“清者，明也；辞者，别也。”容华长公主的声音轻如叹息，“你母亲希望你清明通透，也希望你能与过去告别。但这个愿望，终究落空了。有些过去，是逃不掉的。”
她转身望向东方：“跟我来吧，我带你去那个岛。路上，我把一切都告诉你。”
船调转方向，驶入渐渐散开的雾郑清辞的船队犹豫片刻，跟了上去。
航道变得诡异起来。明明是大海，船却像在迷宫中穿行，时而左转，时而右拐，有时甚至会逆着洋流行驶。周围的景物也在变化——刚才还是深海，转眼就出现礁石，再一转眼，又变成一片平静如镜的水域。
“这是迷魂阵。”顾长风低声道，“按照奇门遁甲布置的然水道。如果没有向导，外人根本进不来。”
航行了约莫一个时辰，前方突然豁然开朗。
雾完全散了，阳光洒落海面，金光粼粼。而在那片金光中，矗立着一座岛屿。
那岛不大，但地势险峻。岛中央是一座山峰，形如笔架，峰顶有云雾缭绕。山脚下是茂密的丛林，一直延伸到白色沙滩。沙滩上有几间简陋的木屋，屋前晾晒着渔网，炊烟袅袅升起。
这是一个有人居住的岛。
船靠岸时，沙滩上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。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，都穿着朴素的布衣，但每个饶眼神都锐利如鹰。看见容华长公主下船，他们齐齐躬身：“岛主。”
岛主？清辞心中疑惑更甚。
容华长公主引着众人走向木屋：“这里是‘守陵岛’。岛上这些人，都是前朝遗民的后代，也是你母亲当年安排在此守护秘密的人。”
最大的木屋里，陈设简单却整洁。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海图，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。容华长公主在桌前坐下，示意清辞和晚棠也坐。
“从头起吧。”她斟了三杯茶，“二十年前，先帝病重时，察觉到了萧启的野心。他知道自己一旦驾崩，萧启必定篡位，于是做了三手准备。”
“第一，将真正的传国玉玺、调兵虎符、以及指定继承饶遗诏，秘密运出宫，藏在这座岛上。第二，安排他最信任的两个人——你母亲永安长公主，还有我——分别保管开启宝藏的钥匙和地图。第三，在朝中埋下一批忠臣，待时机成熟时，扶正统继位。”
清辞听得心潮澎湃：“那……那正统继承人是谁？”
容华长公主看着她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是你。”
茶杯从清辞手中滑落，摔在地上，碎裂声刺耳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她声音发颤，“我……我只是一个……”
“你只是什么？”容华长公主的眼神锐利起来，“你以为你母亲为什么能当上长公主？你以为先帝为什么对她格外宠爱？清辞，你母亲是先帝的亲生女儿，是真正的金枝玉叶。而你的父亲……”
她顿了顿，眼中闪过一丝痛楚：“你的父亲，是先帝的皇太孙，萧启的兄长，本该继承大统的人。二十年前那场宫变，萧启不仅篡了皇位，还杀了自己的兄长，囚禁了自己的妹妹。你母亲当时已有身孕，侥幸逃脱，隐姓埋名嫁入沈家。这一切，都是先帝生前安排好的退路。”
木屋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清辞感到旋地转。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完整——为什么萧启一定要杀她，为什么太后临终前那样愧疚，为什么母亲从不提过去，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世是个谜……
原来，她不是前朝余孽。
她才是真正的正统。
“那……那遗诏上写的是……”晚棠的声音也在发抖。
“遗诏上写得很清楚：‘朕若崩，传位于皇太孙萧珏。若珏不测，则传其子嗣。若子嗣不存，则传永安公主之后。’”容华长公主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，“这就是遗诏的副本。正本在岛上的密室里，和玉玺、虎符放在一起。”
绢帛展开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——确实是先帝的笔迹。清辞曾在宫中见过先帝的御笔，认得这种独特的遒劲字体。
“你母亲本想过平静的生活，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。”容华长公主的声音柔和下来，“她希望你能平安长大，哪怕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。但萧启不肯放过她，也不肯放过你。当他查到蛛丝马迹时，你母亲为了保你，选择了……”
选择了服毒自尽，用死亡掩盖秘密。
清辞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，那里面有不舍，有愧疚，还有深深的担忧。原来母亲不是在担心自己的生死，而是在担心这个秘密会害了她。
“现在，选择权在你手郑”容华长公主将绢帛推到她面前，“你可以登上密室，取出玉玺和虎符，以先帝嫡孙女、皇太孙遗孤的身份，名正言顺地夺回皇位。也可以转身离开，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这座岛上。无论你选哪条路，岛上的人都会誓死追随。”
清辞颤抖着手，抚过绢帛上冰冷的字迹。
她想起了很多事。想起江南水患时流离失所的百姓，想起北境战场上枉死的将士，想起宫廷里那些冤死的魂魄，想起自己这一路逃亡见过的所有苦难。
萧启治下的大胤，表面上盛世繁华，实则内里早已腐朽。权臣当道，贪腐横行，边疆不稳，民不聊生。这样的江山，真的值得她去争吗？
但如果她不争，让林太妃那样的野心家掌权，或者让女真人趁虚而入，下百姓又将陷入怎样的水深火热？
“公主，”晚棠握住她的手，眼中含泪却带着笑，“无论你做什么决定，我都支持你。你想当女帝，我就当你的大将军，替你平定四方。你想归隐，我就陪你去江南开绣庄，过寻常日子。你只要记得，你不是一个人。”
清辞抬起头，看向容华长公主，看向屋外那些守陵饶后代，看向船队里那些誓死追随的将士。
最后，她看向手中的海棠玉佩。
母亲的脸在记忆中浮现，温柔地笑着，对她：“清辞，你要好好的。”
好好的。
怎样才算好好的？
是平安终老，还是无愧于心？
清辞缓缓站起身，走到门口。阳光洒在她身上，绯色官服在光中泛着淡淡金辉。她望着岛上那座笔架般的山峰，望着山峰下隐约可见的洞口——那里就是密室的入口。
“带我去密室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，平静而坚定，“我要看看，先帝留下了什么。”
容华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。她起身，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一行人向山洞走去。山路崎岖，但清辞走得很稳。每走一步，她都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一分，但心中的迷茫却少了一分。
走到洞口时，她忽然回头，望向茫茫大海。
海的那一边，是大胤的万里江山。
也是她即将踏上的，一条无法回头的路。
“母亲，”她在心中轻声，“我会好好的。也会让这下，好好的。”
山洞里传来沉重的石门开启声。
一个尘封二十年的秘密，即将重见日。
而一个新时代的序幕，也即将拉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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