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在海上航行了七七夜。
头三,风平浪静。清辞站在甲板上,看着无边无际的蓝色,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广阔。江南的运河再宽,也能看见两岸的烟火;北境的戈壁再大,也有地平线的尽头。但海没有尽头,只有和水,水连着,像一个巨大的、温柔的牢笼。
晚棠的伤在海上反而好得快些。海风清爽,没有江南的湿气,伤口不容易化脓。到第五,她已经能自己走动,虽然还不能练剑,但至少不用人扶了。
陆文渊和周常在的情况也好转。徐姨从药箱里翻出珍藏的百年人参,切成片让他们含着,吊住了命。只是陆文渊的腿被打断了,就算养好,也会留下残疾。周常在则是内伤,需要长期调理。
第七傍晚,了望的水手喊起来:“看见岛了!”
所有人都涌到甲板上。远方,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,随着船的行进越来越大,渐渐显出一座岛的轮廓。岛不算大,但山势险峻,绿树葱茏,山顶有淡淡的雾气缭绕。
“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?”清辞问船老大。
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,皮肤黝黑,脸上有一道疤,从眉梢划到嘴角。他话不多,但船技精湛,这七全靠他掌舵,才没在海上迷失方向。
“是。”他只了这一个字。
船靠岸时,已经黑了。岛上点起了火把,一群热在码头上。为首的是个老者,白发白须,穿着粗布衣裳,但气质儒雅,像个退隐的学者。
“沈姑娘,老朽恭候多时了。”老者拱手,“老朽姓苏,单名一个墨字,是这座岛的主人。”
苏墨?清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,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。
“苏先生怎知我们会来?”
“周盐政一个月前就传信给老朽,若江南有变,会送一个重要的人来岛上。”苏墨做了个请的手势,“各位请随我来,住处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岛上道路崎岖,但修了石阶。一行人跟着苏墨往山上走,沿途看见许多房屋,都是竹木结构,简朴但坚固。岛上住了约莫百来户人家,看见他们,都站在门口张望,眼神里有好奇,也有警惕。
到了半山腰,有一片建筑群,中间是座院,三间正房,两间厢房,院子里种着花草,收拾得干净雅致。
“沈姑娘和慕容姑娘住正房,陆大人和周姑娘住东厢,徐夫人和赵统领住西厢。”苏墨安排得很周到,“岛上简陋,委屈各位了。”
清辞行礼:“苏先生客气了。能有个安身之处,我们已经感激不尽。”
安顿下来后,苏墨请清辞到书房喝茶。书房很大,四面都是书架,摆满了书,有些书已经泛黄,看样子年代久远。
“沈姑娘一定很好奇,这是什么地方,老朽又是什么人。”苏墨亲自斟茶。
清辞点头:“请先生解惑。”
“这里是‘桃源岛’,也疆遗民岛’。”苏墨缓缓道,“岛上住的,都是前朝遗民的后代。六十年前,大胤灭前朝,很多不愿归顺的臣民逃亡海外,找到了这座岛,就在这里定居下来。老朽的祖父,就是当年的太傅苏文。”
清辞心中一震。苏文,前朝太傅,名满下的大儒。难怪她觉得苏墨的名字耳熟。
“那先生为何帮助我们?”
“因为周盐政的祖父,是前朝的户部尚书周瑾。”苏墨道,“周家和苏家是世交。周盐政这些年暗中资助岛上的生活,我们也帮他做一些事——比如,收集情报。”
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叠纸,递给清辞:“这是这些年我们收集的,关于萧启的罪证。包括他陷害赵怀安、篡改遗诏、残害忠良的种种证据。还有一些,是关于你身世的。”
清辞接过,快速浏览。越看,手越抖。这些证据比周盐政留下的更详细,更确凿。有萧启亲笔写的密信,有当年参与者的口供,甚至还迎…太后的忏悔录。
“太后还活着?”她惊问。
“活着,但生不如死。”苏墨叹气,“当年她助萧启篡位,以为能掌控他,没想到萧启掌权后,立刻翻脸,把她软禁在冷宫。这些年,她日夜忏悔,写下了这些。三年前,我们的人潜入冷宫,把她救了出来,现在就在岛上。”
清辞愣住了。太后还活着,而且在岛上?那个害死她外祖父、害她母亲颠沛流离的女人?
“沈姑娘如果想见她,老朽可以安排。”苏墨道,“但老朽建议,等你冷静下来再。”
清辞深吸一口气,点头:“我明白。”
她收起证据,又问:“岛上安全吗?萧启会不会找来?”
“暂时安全。”苏墨道,“这座岛的位置很隐蔽,周围有暗礁,大船进不来。而且我们在海上布置了了望哨,一有船只靠近,立刻就能发现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。萧启如果铁了心要找你,迟早会找到。”
清辞明白了。这里只是暂时的避难所,不是永久的归宿。
“岛上能住多久?”
“想住多久都校”苏墨笑了,“岛上自给自足,有农田,有渔场,有作坊。就是寂寞些,没有外面的繁华。”
清辞道谢,离开书房。回到房间,晚棠正在等她。
“谈得怎么样?”
清辞把情况了。晚棠听完,沉思片刻:“这个苏墨,可信吗?”
“应该可信。周盐政信任他,而且……”清辞拿出那些证据,“这些不是伪造的。”
晚棠翻看证据,脸色越来越凝重:“有了这些,确实可以扳倒萧启。但我们怎么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下?”
“这就是问题。”清辞坐下,“我们在海外,消息闭塞。萧启掌控朝堂,掌控舆论。就算我们把证据送出去,也可能被他成是伪造的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清辞看着窗外的月光:“等。等一个机会,等萧启犯错,等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清辞在岛上住了下来。
岛上的生活很平静。每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她帮着种菜,晚棠帮着打鱼,陆文渊和周常在养伤,徐姨照顾大家,赵锋训练岛上的青壮年——虽然他这些百姓拿锄头的手拿不稳刀,但至少能学些防身的本事。
清辞也见到了太后。
那是个风雨交加的下午,苏墨带她来到山顶的一座院。院子里,一个老妇人坐在轮椅上,望着海的方向发呆。她看起来七八十岁,头发全白,脸上布满皱纹,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。
听见脚步声,她转过头,看见清辞,眼睛亮了一下,但很快黯淡下去。
“你来了。”她的声音很沙哑,“我知道你会来。”
清辞站在她面前,不知道该什么。恨吗?当然恨。但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恨意又变得复杂。
“对不起。”太后忽然,“对不起你外祖父,对不起你母亲,对不起……所有人。”
清辞的眼泪涌了出来。她以为自己会很冷静,但听到这句道歉,所有的委屈、愤怒、悲伤,全都涌上心头。
“一句对不起,能换回他们的命吗?”她哑着嗓子问。
“不能。”太后摇头,“所以我活该受这些罪。这些年,我每晚上都做噩梦,梦见沈墨,梦见赵怀安,梦见所有被我害死的人。他们问我为什么,我答不上来。”
她抬起枯瘦的手,指了指自己的眼睛:“你看,我的眼睛快瞎了。大夫,是因为哭得太多。但我宁愿瞎了,也不想再看见那些噩梦。”
清辞擦掉眼泪,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:“当年,你为什么那么做?”
“为什么?”太后苦笑,“为了权力,为霖位,为了……我那不争气的儿子。”
她缓缓起往事。
原来,太后当年只是先帝的一个嫔妃,并不受宠。她生了儿子,也就是萧启,但先帝更喜欢其他妃子的孩子。她怕儿子不能继承皇位,怕自己老无所依,所以铤而走险,联合当时的权臣,用一个死婴换掉了真正的皇子。
“我以为我能控制一牵”太后声音哽咽,“我以为萧启会感激我,会孝顺我。可他……他比他父亲更狠。掌权后第一件事,就是把我软禁起来,杀了我所有的亲信。我才明白,我养了一条毒蛇。”
清辞听着,心中五味杂陈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。
“沈姑娘,”太后握住她的手,“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。但请你,一定要扳倒萧启。他不是真龙子,他是窃国的贼。你才是正统,你是先帝的血脉。”
清辞抽回手:“我不想当皇帝,我只想讨回公道。”
“那也一样。”太后道,“岛上有个人,你应该见见。他叫顾长风,是前朝的影卫统领。他知道怎么联络各地的影卫,也知道……怎么起兵。”
离开山顶时,雨停了,空出现一道彩虹。
清辞的心情也像这气,复杂难言。恨了这么多年的人,突然变得可怜;追寻了这么久的真相,突然近在眼前。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。
回到住处,晚棠正在等她:“怎么样?”
清辞把太后的谈话了。晚棠听完,沉默良久:“你打算见那个顾长风吗?”
“见。”清辞点头,“我们需要力量。影卫如果真如太后所,是一支隐藏的力量,那将是我们最大的助力。”
顾长风住在岛的另一端,靠近悬崖的地方。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,但腰板挺直,眼神锐利,像一把未出鞘的刀。看见清辞,他单膝跪地:“影卫统领顾长风,参见公主殿下。”
“顾统领请起。”清辞扶起他,“我不是什么公主,只是沈清辞。”
“不,您是先帝的女儿,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。”顾长风坚持道,“影卫成立三百年,只为守护皇室。前朝覆灭后,我们化整为零,潜伏各地,等的就是这一——等一位真正的皇室血脉,带领我们复国。”
清辞摇头:“顾统领,我不想复国。前朝已经过去了六十年,百姓习惯了现在的朝廷,我不想再掀起战乱。”
“那公主想做什么?”
“我想讨回公道。”清辞直视他,“为冤死的赵怀安将军,为被害的沈墨太医,为所有被萧启残害的忠臣良将,讨一个公道。然后……让下人自己选择,要什么样的君主。”
顾长风看着她,眼中闪过赞赏:“公主仁厚。但萧启不会自己退位,公道也不会从而降。要讨公道,就得有刀。”
“所以我来找你。”清辞道,“影卫有多少人?”
“分散在各地的,约有两千。都是精锐,能以一当十。”顾长风道,“但要召集他们,需要时间,也需要……信物。”
“麒麟佩?”
“是。”顾长风点头,“麒麟佩是影卫的最高信物,见佩如见君。但光有佩还不够,需要一套暗语和手势,只有统领和皇室血脉才知道。”
他教了清辞一套复杂的手势和暗语。清辞学得很快,她从记忆力就好,这些对她来不算难。
学完后,顾长风道:“公主打算什么时候行动?”
“等。”清辞道,“等一个合适的时机。现在萧启刚掌控江南,风头正盛。我们要等,等他犯错,等他失去民心。”
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
清辞望向北方:“不会太久的。萧启多疑、残暴,这样的人,坐不稳江山。”
接下来的一个月,清辞在岛上过着平静而充实的生活。她上午跟着顾长风学武——虽然起步晚,但胜在刻苦;下午帮着岛上的人干活;晚上和晚棠一起在海边散步,看星星,心事。
她和晚棠的关系,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。不再是单纯的友情,多了些不清道不明的情愫。有时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。但谁也没有破,仿佛这样朦胧着,也挺好。
陆文渊的腿能拄着拐杖走动了,周常在的内伤也好转,能帮着徐姨料理家务。赵锋把岛上的青壮年训练得有模有样,虽然不能跟正规军比,但至少能保护家园。
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直到有一,了望哨传来消息:有船靠近。
不是一艘,是五艘大船,挂着朝廷的旗帜。
萧启,终究还是找来了。
清辞站在山顶,看着远处海面上的船队,心情反而平静下来。
该来的,总会来。
躲不掉,就不躲了。
她转身下山,对等在山下的众人:“准备迎担”
晚棠握住她的手:“我陪你。”
清辞点头,握紧她的手。
这一次,她们并肩作战。
这一次,不再逃避。
海风很大,吹起她们的头发和衣袂。
船越来越近,已经能看见甲板上的人影。
清辞拔剑,剑光在阳光下闪着寒光。
来吧,萧启。
让我们做个了断。
为了过去,为了现在,也为了未来。
为了所有死去的人,也为了所有活着的人。
这一战,不可避免。
那就战吧。
直到最后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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