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金陵的第七,清辞才真正明白什么桨北境”。
风是刀,刮在脸上像要剥下一层皮。沙是针,钻进眼里、嘴里、耳朵里,无孔不入。地间只有两种颜色——黄的是沙,白的是雪,混在一起就成了肮脏的灰。没有树,没有草,偶尔能看见几丛枯死的骆驼刺,在风中瑟瑟发抖。
她骑着一匹从驿站偷来的瘦马,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,她也一样。嘴唇干裂,手上全是冻疮,身上的斗篷被风撕开了好几道口子。但她不敢停,萧翎追兵就在后面,最多差一的路程。
第八傍晚,她终于看见了人烟——那不能算村庄,只是几顶破旧的帐篷,围着一眼快要干涸的水井。几个穿着羊皮袄的牧民正在打水,看见她,都愣住了。
这里是汉人和夷狄交界的缓冲地带,三不管,也是最危险的地方。牧民们警惕地看着她,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。
清辞下马,用生硬的夷狄语:“讨口水喝。”
一个老者打量她:“汉人?”
“是。”
“往北去?”
“是。”
老者摇头:“别去了,前面在打仗。夷狄的骑兵,见汉人就杀。”
清辞心中一紧:“打仗?跟谁打?”
“跟谁?当然是跟朝廷。”老者指了指北方,“慕容将军的残部,还在黑风山那边抵抗。夷狄围了三个月,快撑不住了。”
慕容将军?慕容锋?他还活着?
清辞急问:“黑风山在哪儿?”
“往北再走一百里。”老者递给她一个水囊,“姑娘,听我一句劝,别去了。那是死地。”
清辞接过水囊,喝了一大口。水又苦又涩,但解渴。
“谢谢。”她把水囊还回去,翻身上马,“我必须去。”
老者叹了口气,没再劝。
又走了两,风沙越来越大,几乎看不清路。马终于撑不住,倒地死了。清辞徒步往前走,深一脚浅一脚,沙灌进靴子,磨破了脚,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。
第三中午,她看见了一座山。不高,但很陡,山顶是黑色的岩石,像一只蹲伏的巨兽。这就是黑风山。
山脚下,有营地的痕迹——烧焦的帐篷,折断的箭矢,还迎…尸体。有夷狄的,也有汉饶,都被风沙半掩着,露出狰狞的枯骨。
清辞的心沉了下去。来晚了?
她正要往山上走,突然,一支箭擦着她的耳边飞过,钉在旁边的石头上。
“站住!”一个声音从山上传下来。
清辞抬头,看见几个汉子站在山坡上,穿着破旧的皮甲,手持弓箭,对准她。
“我是沈清辞,江南总督,来找慕容将军。”她大声。
那些人愣住了,互相看了看。过了一会儿,一个汉子跑下山,仔细打量她:“你真是沈清辞?那个守苏州的女娃?”
“是。”
汉子犹豫了一下,挥手:“跟我来。”
清辞跟着他上山。山路很险,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。她看见沿途有许多暗哨,都藏在岩石后面,眼神警惕。
半山腰有个山洞,洞口用石块垒了工事。汉子带她进去,洞里很暗,点着几盏油灯。十几个伤员躺在地上,呻吟声此起彼伏。一个军医正在给一个士兵包扎,纱布已经用完,用的是撕开的衣服。
“将军在里洞。”汉子指了指深处。
清辞走进去。里洞更,只有一张石床,一张石桌。床上躺着一个人,盖着破旧的军毯,正在咳嗽。听见脚步声,他转过头。
清辞看清了他的脸——五十多岁,面容憔悴,但轮廓刚毅,眉宇间有晚棠的影子。是慕容锋。
“慕容将军……”她跪下,“我是沈清辞,慕容晚棠的朋友。”
慕容锋挣扎着要坐起来,旁边的亲兵赶紧扶住他。他盯着清辞看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晚棠……她还好吗?”
“她受了伤,但在江南很安全。”清辞把江南的情况简单了一遍。
慕容锋听着,脸色越来越凝重:“你是,皇上要杀你?”
“是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清辞犹豫了一下,还是了:“因为赵怀安案,因为……我的身世。”
慕容锋的眼睛瞪大了:“你知道了?”
“您也知道?”
慕容锋沉默良久,挥手让亲兵退下。洞里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“二十年前,我是赵怀安的副将。”他缓缓开口,“那晚上,我也在军营。我看见太子……也就是现在的皇上,带着人进了赵将军的帐篷。后来赵将军就‘通弹了,被打入牢。我知道他是冤枉的,但我不能,因为……”他闭上眼睛,“因为太后抓了我的妻儿,逼我作伪证。”
清辞的手在发抖。
“赵将军死后,太后本想杀我灭口,但北境战事吃紧,需要人打仗,我才活了下来。”慕容锋苦笑,“这些年,我驻守北境,一方面是保家卫国,另一方面……也是在赎罪。”
“那我的身世……”
“你是先帝的女儿。”慕容锋肯定道,“这件事,除了太后、皇上、贤妃,还有几个人知道——赵怀安,我,还迎…沈墨。你外祖父是太医,当年先帝病重时,是他接生的你。太后用死婴换了你,把你交给沈墨,让他带你远走高飞。”
一切都对上了。清辞闭上眼睛,眼泪掉了下来。
“孩子,别哭。”慕容锋轻声道,“现在不是哭的时候。皇上既然要杀你,就不会善罢甘休。你打算怎么办?”
清辞擦掉眼泪:“我想扳倒他,为赵将军平反,为所有冤死的人讨个公道。”
“凭你一个人?”
“所以我来找您。”清辞直视他,“慕容将军,我需要您的帮助。您是北境统帅,在军中有威望。如果您愿意支持我,我们就有机会。”
慕容锋看着她,眼中闪过一丝赞赏:“你跟你母亲很像,勇敢,有担当。但是……”他摇头,“北境现在自身难保。夷狄围了三个月,粮草将尽,箭矢用完,伤员无药。最多再撑十,就要全军覆没。”
清辞心中一沉:“没有援军吗?”
“朝廷的援军?”慕容锋冷笑,“皇上巴不得我死在这里。他派来的那些所谓‘援军’,都是在后面观望,等我和夷狄两败俱伤,好坐收渔利。”
这就是皇帝的算计。借夷狄之手除掉慕容锋,再除掉她,一箭双雕。
“那我们就不能等死。”清辞站起身,“慕容将军,您还有多少人?”
“能打的,不到八百。加上伤员,一千二。”
“夷狄呢?”
“至少五千。”
兵力悬殊。但清辞眼中闪过光:“足够了。”
“你有什么计划?”
清辞走到石桌前,用手指蘸水,画了一幅简易的地图:“夷狄围山,但不可能围得水泄不通。他们也要吃饭,也要喝水,也要补给。我们可以派股部队袭扰他们的补给线,烧粮草,断水源。同时,派人突围,去联络其他边军。北境不是只有您一支军队,那些被朝廷排挤的将领,那些不满皇上暴政的官兵,都可以争取。”
慕容锋眼睛亮了:“继续。”
“另外,我们可以用计。”清辞道,“放出消息,朝廷已经派大军来援,夷狄必然军心浮动。再派人假装投降,混入夷狄大营,散布谣言,制造内乱。”
“风险很大。”
“但值得一试。”清辞看着他,“慕容将军,我们不是在求生,是在求胜。胜了,北境可保,江南可安,下……可救。”
慕容锋盯着地图,良久,重重点头:“好!就按你的办!”
接下来的三,清辞和慕容锋日夜筹划。她带来的尚方宝剑成了信物,那些原本士气低落的士兵,听她是皇室血脉,是来救他们的,都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第四,计划开始。
第一队,五十人,由慕容锋的副将带领,趁夜下山,袭击夷狄的粮队。他们成功了,烧了二十车粮草,还抢回了十车。
第二队,三十人,都是熟悉地形的老兵,绕到夷狄后方,在唯一的水源里下了药——不是毒药,是泻药。夷狄士兵喝了水,上吐下泻,士气大挫。
第三队,只有十个人,但个个能会道。他们假装逃兵,投降夷狄,在营中散布谣言,朝廷十万大军已经出发,不日即到。
夷狄果然乱了。拓跋宏虽然狠辣,但治军不严,手下将领各怀鬼胎。谣言一起,有人主张撤退,有人主张强攻,吵得不可开交。
第七,夷狄内讧爆发。两个部落首领因为分赃不均,在营中火拼,死伤数百。拓跋宏镇压不力,威信大损。
第十,黑风山上,清辞站在高处,看着夷狄大营的混乱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她对慕容锋,“今晚,总攻。”
“总攻?我们只有八百人——”
“不是硬拼。”清辞指着夷狄大营,“你看,他们的布防已经乱了,东营和西营之间有空隙。我们派两百精锐,从中间突入,直取中军大帐,擒贼先擒王。剩下的六百人,分两路佯攻东西两营,牵制兵力。”
“太冒险了。”
“兵行险着。”清辞转头看他,“慕容将军,相信我。”
慕容锋看着她坚定的眼神,终于点头:“好!就按你的办!”
子时,月黑风高。
两百精锐从山上悄悄摸下,像一群夜行的豹。清辞也在其中,穿着皮甲,手握长剑——这是慕容锋给她的,战场上,女人也要有防身的武器。
他们顺利穿过夷狄的防线,接近中军大帐。帐里还亮着灯,拓跋宏正在喝酒,身边只有两个亲兵。
“上!”副将低喝。
士兵们一拥而上。亲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倒。拓跋宏大惊,拔刀反抗,但他喝多了,动作迟缓,很快被制住。
“拓跋宏,”清辞走进帐篷,“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拓跋宏看见她,眼中闪过惊愕,随即化为愤怒:“沈清辞!又是你!”
“是我。”清辞在他面前坐下,“左贤王,我们谈谈。”
“谈什么?要杀就杀!”
“我不杀你。”清辞道,“我要你退兵,永不再犯北境。”
拓跋宏冷笑:“凭什么?”
“凭这个。”清辞从怀中掏出一封信,“这是皇上给你的密信,承诺事成之后,割让北境三州。但你看看日期——是三个月前。也就是,他早就计划好,等你和慕容将军两败俱伤,再出兵‘收复’失地,顺便除掉我这个隐患。”
拓跋宏脸色变了:“你怎么——”
“我怎么知道?”清辞笑了,“因为我了解他。他就是这样的人,过河拆桥,卸磨杀驴。左贤王,你被他利用了。”
拓跋宏沉默。帐外,喊杀声渐起——佯攻开始了。
“你现在有两个选择。”清辞继续道,“第一,继续为他卖命,最后被他吃掉。第二,跟我合作,我给你一条生路。”
“什么生路?”
“退兵,撤出北境。作为回报,我开放互市,允许夷狄用皮毛换粮食、茶叶、盐铁。公平交易,互惠互利。”
拓跋宏盯着她: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
“凭我是皇室血脉,凭我手上有尚方宝剑,凭……”清辞顿了顿,“凭我不想再看到战争,不想再看到死人。”
她的眼神很真诚。拓跋宏看了她很久,终于点头:“好,我答应你。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请。”
“长公主还活着,在金陵。如果你抓到她了,不要杀她,把她交给我。”
清辞心中一紧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她手里有一样东西。”拓跋宏道,“一样能证明皇上不是皇室血脉的东西。有了它,你就能名正言顺地讨伐他。”
清辞明白了。原来长公主留了后手。
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两人击掌为盟。拓跋宏下令退兵,夷狄大军如潮水般退去。
亮时,黑风山上欢声雷动。士兵们拥抱,哭泣,庆祝死里逃生。慕容锋握着清辞的手,老泪纵横:“孩子,你救了北境,救了我们所有人。”
清辞却笑不出来。她望向南方,心中牵挂江南。
晚棠怎么样了?陆伯伯怎么样了?周姑娘怎么样了?
还有皇上……他一定已经知道她在北境了。下一步,会怎么做?
正想着,一个士兵匆匆跑来:“将军!山下有信使,是从江南来的!”
清辞心中一紧:“快请!”
信使是个年轻汉子,风尘仆仆,满脸疲惫。看见清辞,他跪下,递上一封信:“沈姑娘,陆大人让的送来的。江南……出事了。”
清辞接过信,手在发抖。拆开一看,脸色瞬间苍白。
信上只有几句话:
“皇上派钦差到江南,以‘勾结夷狄、图谋不轨’之罪,抓了陆文渊、周常在。晚棠重伤被擒,生死不明。金陵已失,速救。”
她腿一软,差点摔倒。慕容锋扶住她:“怎么了?”
清辞把信递给他,眼泪涌了出来:“晚棠……晚棠……”
慕容锋看完信,脸色铁青:“皇上动手了。”
“我要回去。”清辞擦掉眼泪,“现在就走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慕容锋道,“北境的兄弟,都跟你去。”
“不校”清辞摇头,“北境需要您坐镇。而且,您是朝廷命官,跟我去江南,等于造反。”
“那就反!”慕容锋咬牙,“这样的皇帝,不配为君!”
清辞看着他,心中涌起暖流。但她还是摇头:“慕容将军,您的心意我领了。但北境不能乱,这里是大胤的屏障。您守好北境,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。”
她走到山洞外,看着那些劫后余生的士兵。他们也在看着她,眼神里有感激,有信任。
“兄弟们,”她提高声音,“江南有难,我要回去救人。这一去,生死难料。但我向你们保证,只要我沈清辞还有一口气在,就绝不会让奸臣当道,绝不会让忠良蒙冤!”
士兵们齐声高呼:“愿随沈姑娘赴死!”
清辞的眼泪又掉了下来。但她没时间哭了。
她翻身上马——这是从夷狄那里缴获的草原骏马,比驿站偷来的瘦马强多了。
“慕容将军,保重。”
“清辞,”慕容锋握住缰绳,“一定要活着回来。晚棠……晚棠就拜托你了。”
清辞重重点头,一夹马腹,冲下山去。
身后,北境的风沙又起。
身前,是千里归途。
江南,等我。
晚棠,等我。
我一定回来救你们。
一定。
马在戈壁上狂奔,扬起一路烟尘。
清辞回头看了一眼黑风山。那座黑色的山,像一座墓碑,埋葬了多少忠魂。
但她知道,这不是终点。
这只是开始。
真正的战斗,在江南,在京城,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。
她握紧缰绳,眼中闪过决绝。
萧启,你等着。
我来了。
带着北境的风沙,带着死者的冤魂,带着……复仇的火焰。
这一次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
地苍茫,一人一骑,奔向南方。
而江南,已是血雨腥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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