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三,上巳节。
金陵城的春来得早,秦淮河畔的柳树已经抽了新芽,嫩绿嫩绿的,在风中摇曳。但今年没人有心思踏青赏春——夷狄左贤王拓跋宏要来的消息,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江南人心上。
从苏州到金陵,官道两侧的村庄十室九空。百姓们拖家带口往南逃,牛车、驴车、独轮车,挤满了狭窄的土路。孩童的哭声,老饶咳嗽声,牲畜的嘶鸣声,混成一片凄惶的交响。
清辞站在金陵城墙上,看着城外连绵的营帐。那是拓跋宏带来的五千骑兵,清一色的草原骏马,牛皮帐篷在阳光下泛着油光。他们三前就到了,不攻城,不叫阵,只是驻扎在那里,像一群耐心的狼。
“他在等什么?”晚棠站在她身边,眉头紧皱。
“等我的答复。”清辞淡淡道,“三月三,我了会给他答复。”
“你真的要去见他?”
“要去。”清辞转身下城,“但不是去嫁他。”
安抚使府——现在应该叫总督府了——里,气氛比城墙更压抑。陆文渊、赵锋、周常在,还有几位江南旧部的堂主,都聚在议事厅里。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焦虑。
清辞走进来,众人起身行礼。她挥手示意坐下,在主位落座。
“都准备好了吗?”她问。
赵锋第一个开口:“麒麟卫三千人,已分批潜入金陵城内,分散在各处民宅。只要信号一发,一刻钟内能集结完毕。”
“朝廷驻军呢?”
“陈志远死后,驻军群龙无首,被我们收编了一部分,剩下的都在观望。”陆文渊道,“但拓跋宏一来,难保他们不会倒向夷狄。”
清辞点头,看向周常在:“复国会那边?”
“按你吩咐,放出了消息。”周常在道,“长公主还活着,就在金陵。现在复国会的余孽像闻到腥味的苍蝇,都在往金陵赶。”
“好。”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让他们来。来得越多越好。”
她起身,走到地图前:“三月三,酉时三刻,我会去拓跋宏的大营赴宴。戌时正,无论我是否发出信号,麒麟卫都要动手——目标是夷狄大营的粮草和马厩。不要硬拼,烧了就走。”
“那拓跋宏——”晚棠急道。
“我会处理。”清辞打断她,“晚棠,你的任务是守住城门。万一……万一我回不来,不要开城门,不要管我,守住金陵。”
晚棠嘴唇颤抖,但终究没什么,只是重重点头。
“陆伯伯,”清辞又道,“你带人控制府衙和粮仓,安抚百姓,防止有人趁乱抢劫。”
“周姑娘,你负责联络各方,传递消息。”
一一安排完毕,清辞环视众人:“诸位,这一战,不是为了复国,不是为了争权,是为了江南的百姓,为了我们的家园。胜,江南可保十年太平。败……”她没有下去。
众人齐声道:“愿随总督死战!”
酉时,日落西山。
清辞换上一身大红嫁衣,金线绣着凤凰,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。这是按夷狄婚俗准备的,但穿在她身上,不像新娘,像祭品。
晚棠帮她整理衣襟,手指在发抖:“清辞,一定要回来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清辞握住她的手,“等我回来,我们就离开江南,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。”
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清辞笑了,“我答应你。”
她松开手,转身走出房间。门外停着一顶花轿,八个轿夫都是麒麟卫假扮的。她没有坐轿,而是骑上一匹白马——她要让所有人都看见,她是堂堂正正去的,不是被抬去的。
城门打开,清辞单人独骑,走向夷狄大营。
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道血痕。
夷狄大营里,拓跋宏正在喝酒。他穿着夷狄贵族的礼服,皮袍上镶着金线,腰间佩着弯刀。看见清辞,他眼睛一亮:“沈总督果然守约。”
“左贤王相邀,岂敢不来。”清辞下马,走进帐篷。
帐篷很大,铺着厚厚的地毯,中间摆着酒席。除了拓跋宏,还有十几个夷狄将领,个个虎视眈眈。
“请坐。”拓跋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。
清辞坐下,立刻有侍女端上酒肉。酒是烈酒,肉是烤羊肉,但她没动。
“怎么,不合胃口?”拓跋宏问。
“本官今日来,不是来吃喝的。”清辞直视他,“左贤王,婚约之事,本官有了新的想法。”
拓跋宏挑眉:“哦?”
“本官可以嫁你,但条件要改。”清辞道,“第一,夷狄退兵,永不再犯江南。第二,开放互市,公平贸易。第三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交出长公主。”
帐篷里一片寂静。夷狄将领们面面相觑,有人已经按住炼柄。
拓跋宏笑了:“沈总督,你在跟我谈条件?”
“是交易。”清辞平静道,“用我一人,换江南太平,换两国友好。左贤王不亏。”
“可我怎么知道,你嫁给我后,不会耍花样?”拓跋宏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“你这样的女人,像草原上的野马,驯不服。”
“那就看左贤王的本事了。”清辞也站起身,与他对视。
两人离得很近,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——拓跋宏身上是马匹和皮革的味道,清辞身上是淡淡的药香。
突然,拓跋宏伸手,要抓她的手腕。清辞后退一步,袖中滑出一把匕首。
“想动手?”拓跋宏冷笑,“外面有我五千骑兵,你走得了吗?”
“走不了,但可以带你一起死。”清辞握紧匕首,“左贤王要不要试试?”
帐篷里的气氛骤然紧张。夷狄将领们纷纷拔刀,围了上来。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喧哗声。
一个士兵冲进来:“王爷!粮草着火了!”
拓跋宏脸色一变:“什么?”
紧接着,又有人冲进来:“马厩也着火了!马惊了,到处乱跑!”
拓跋宏猛地看向清辞:“你干的?”
清辞笑了:“左贤王觉得呢?”
“找死!”拓跋宏拔刀,但清辞更快——她不是冲向拓跋宏,而是冲向帐篷的支柱,一刀砍断。
帐篷轰然倒塌。混乱中,清辞翻滚出去,从怀里掏出信号烟花,点燃。
一朵红色的花在夜空中炸开。
金陵城内,赵锋看见信号,立刻下令:“动手!”
三千麒麟卫从各处冲出,杀向夷狄大营。他们不恋战,只放火,烧粮草,烧帐篷,烧一切能烧的东西。夷狄骑兵虽然勇猛,但马匹受惊,营地大乱,一时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。
清辞在混乱中抢了一匹马,往金陵城方向冲。身后,拓跋宏带着亲兵紧追不舍。
箭矢如雨,从耳边擦过。清辞伏低身子,拼命策马。眼看快到城门,突然,马匹中箭,哀鸣一声倒地。清辞摔在地上,滚了几圈,正要爬起来,拓跋宏已经追到。
“沈清辞!”他怒吼,弯刀劈下。
清辞举匕首格挡,但力量悬殊,匕首脱手飞出。拓跋宏第二刀紧跟而至,直取她咽喉。
就在此时,一道身影从城墙上跃下,挡在清辞面前。
是晚棠。
她双手持刀,硬生生架住拓跋宏的弯刀,火星四溅。
“走!”晚棠对清辞大喊。
清辞爬起来,但没走——她捡起地上的匕首,从侧面刺向拓跋宏。拓跋宏分神应付,晚棠趁机一刀砍中他的肩膀。
拓跋宏惨叫一声,后退几步。亲兵们围上来,护住他。
“撤!”拓跋宏咬牙道。
夷狄骑兵开始撤退。但拓跋宏在马上回头,死死盯着清辞:“沈清辞,今日之仇,我必报!”
清辞没有回应,只是扶住晚棠。晚棠背上中了一箭,鲜血染红了衣裳。
城门打开,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去。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,把喊杀声关在外面。
回到总督府,大夫立刻给晚棠治伤。箭伤很深,好在没山要害。清辞守在床边,握着晚棠的手,眼眶通红。
“我没事。”晚棠虚弱地笑,“倒是你,有没有受伤?”
清辞摇头,眼泪掉了下来:“对不起,又让你为我受伤。”
“傻瓜。”晚棠抬手擦掉她的眼泪,“我们是朋友啊。”
这时,陆文渊匆匆进来:“清辞,抓到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长公主。”陆文渊压低声音,“复国会的人把她送来了,是……投名状。”
清辞一愣:“她真的在金陵?”
“在。被关在地牢里,想见你。”
清辞起身,对晚棠:“你好好休息,我去看看。”
地牢里,长公主坐在草堆上,衣衫褴褛,但神态依然高傲。看见清辞,她笑了:“你赢了。”
清辞没话,只是看着她。
“拓跋宏不会放过你。”长公主道,“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。你烧了他的粮草,伤了他,他会用十倍的手段报复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
清辞反问:“你为什么要见我?”
长公主沉默良久,缓缓道:“我想跟你做个交易。”
“什么交易?”
“我知道贤妃的秘密。”长公主看着她,“也知道你的身世。我用这些秘密,换我一条命。”
清辞心中一动:“你。”
“贤妃背后,确实还有人。”长公主道,“但那个人不是太后,是……皇帝。”
清辞如遭雷击:“什么?”
“二十年前,诬陷赵怀安的主谋,就是当今皇帝萧启。”长公主一字一句道,“那时他还是太子,为了巩固地位,联合太后、贤妃,设局害死了赵怀安。因为他发现,赵怀安掌握了他不是皇室血脉的证据。”
清辞的手在发抖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我亲眼看见了。”长公主眼中闪过痛苦,“那晚上,我偷偷去找赵怀安,想劝他放弃追查。但我到的时候,他已经死了。萧启站在尸体旁,手里拿着带血的刀。他看见我,笑了,:‘表姐,你来得正好,做个见证。’”
她闭上眼:“从那起,我就成了他的帮凶。他让我监视太后,监视贤妃,监视所有可能威胁他皇位的人。我之所以要造反,不是因为恨父皇,是因为恨他。恨这个窃国的贼子,恨这个杀了我夫君的凶手!”
清辞倒退一步,靠在墙上。这一切,太疯狂了。
“那你为什么现在才?”
“因为我活不下去了。”长公主苦笑,“贤妃死了,复国会散了,萧启下一个要灭口的就是我。清辞,你是皇室血脉,你有资格继承皇位。跟我合作,扳倒萧启,我帮你登上皇位。”
清辞看着她,良久,摇头:“我不想要皇位。”
“那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想要真相大白,想要冤魂昭雪,想要……”清辞顿了顿,“想要一个公道。”
长公主笑了,那笑容有些凄楚:“公道?这世上哪有公道?胜者为王,败者为寇,这就是公道。”
清辞没再什么,转身离开。
走到门口时,长公主忽然道:“清辞,心萧启。他比你想的,更狠,更毒。”
清辞脚步顿了顿,没回头。
回到房间,晚棠已经睡了。清辞坐在床边,看着她的睡颜,心中一片混乱。
皇帝是凶手,长公主是帮凶,贤妃是棋子,她是……筹码?
这盘棋,到底有多少人在下?
正想着,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。三长两短。
清辞警惕地走到窗边,推开一条缝。外面站着一个人,黑衣蒙面,但那双眼睛,她认得。
“萧翎?”
萧翎拉下面巾,脸色凝重:“沈姑娘,快走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皇上派了钦差,带着三万大军,已经在路上了。”萧翎急道,“是来‘协助’你平定夷狄,实际上……是要夺你的权,抓你的人。”
清辞心中一沉:“什么时候到?”
“最晚后。”萧翎道,“沈姑娘,江南不能待了。皇上已经知道你在查赵怀安案,他不会放过你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告诉我?”
“因为……”萧翎苦笑,“因为赵怀安,是我舅舅。”
清辞愣住了。
“我母亲是赵怀安的妹妹。”萧翎低声道,“这些年,我潜伏在锦衣卫,就是为了查清真相,为舅舅报仇。沈姑娘,你是皇室血脉,是唯一能扳倒萧启的人。跟我走,我们去北境,联络慕容将军,起兵讨逆。”
清辞脑中飞速旋转。走?去北境?起兵?
可是晚棠的伤还没好,江南的百姓怎么办?麒麟卫怎么办?
“让我想想。”她。
“没时间了!”萧翎急道,“最迟明亮前,必须离开。我在城南土地庙等你。如果你不来,我就自己走。”
完,他翻身消失在夜色郑
清辞关上门,靠在门上,心乱如麻。
走,还是留?
走,可以活命,可以报仇,但会抛下江南,抛下晚棠,抛下所有信任她的人。
留,可能死,但可以守住江南,守住承诺。
她看向床上的晚棠。月光照在她脸上,那么安静,那么美好。
清辞走到床边,轻轻抚摸她的脸。
对不起,晚棠。
我可能……要食言了。
她起身,开始收拾行装。几件换洗衣裳,一些银两,母亲留下的《草木针经》,还迎…那把尚方宝剑。
收拾完毕,她坐在桌前,写了一封信。给晚棠的,给陆文渊的,给周常在的,给赵锋的。
信上只有一句话:“等我回来。”
快亮时,她最后看了晚棠一眼,转身走出房间。
门外,晨雾弥漫。
金陵的春,还很冷。
清辞握紧尚方宝剑,走进雾郑
这一走,不知何时能回。
这一走,不知前路何方。
但她知道,有些事,必须去做。
有些仇,必须去报。
有些人……必须去救。
雾散了。
太阳升起。
新的一,开始了。
而江南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
只是讲故事的人,换了一批又一批。
清辞的身影,消失在晨雾郑
像一滴水,汇入大海。
无声无息。
但涟漪,已经开始扩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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