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城从未如此紧张过。
距离中秋夜还有两，街上的气氛已经明显不同。衙门的差役突然多了起来，在各个路口设卡盘查；粮仓、码头、主要街道附近，出现了许多陌生面孔，看似闲逛，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；更奇怪的是，几处标志性建筑——钟楼、鼓楼、文庙——都贴出了“修缮告示”，周围搭起了脚手架，却看不见工匠。
百姓们不明所以，只觉得今年的中秋格外压抑。往年这时候，街上早该张灯结彩，贩叫卖月饼、花灯，孩童追逐嬉闹。但现在，商铺早早关门，行人神色匆匆，连茶楼酒肆里的书人都停了“三国”“水浒”，改讲些家长里短的闲话。
清辞站在寒山寺的钟楼上，用陆文渊给的千里镜观察着城里的动静。她能看见那些伪装成平民的江南旧部成员，也能看见混在其中的长公主眼线。双方像两股暗流，在苏州城的水面下涌动，随时可能掀起惊涛骇浪。
“看什么呢？”晚棠走上钟楼，手里端着两碗素面，“先吃饭。”
清辞接过碗，却没什么胃口：“陆伯伯那边怎么样？”
“已经疏散了三处地方的百姓，借口是‘发现古墓，需要挖掘’。”晚棠在她身边坐下，“但时间太紧，有些老人不愿搬，祖祖辈辈住那里，死也要死在家里。年轻人好，但老人……”
清辞明白。故土难离，这是人之常情。可他们不知道，不离，可能真的会死。
“火药找到了吗？”
“找到了七处。”晚棠神色凝重，“但按地图标注，应该有十二处。剩下五处，怎么找也找不到。陆伯伯怀疑，长公主可能改了位置，或者……地图是假的。”
“假的？”清辞心头一紧，“可是周姑娘——”
“周姑娘可能也不知道。”晚棠叹气，“她被关在地牢，消息不灵通。长公主那么狡猾，不会把真正的计划告诉她。”
清辞放下碗，走到栏杆边。钟楼很高，能看见大半个苏州城。白墙黛瓦，桥流水，这座她长大的城市，此刻像一张精致的棋盘，而她和长公主，是执棋的双方。
只是，她的棋子不多，时间更少。
“陆明回来了。”晚棠忽然道。
清辞转身，看见陆明匆匆走上钟楼，脸色不太好。
“沈姑娘，慕容姑娘。”陆明行礼，“有消息了。”
“找到周姑娘了？”
“找到了，但是……”陆明顿了顿，“刘全把她转移了。我们的人扑了个空。”
清辞心中一沉：“转移去哪儿了？”
“不清楚。”陆明摇头，“刘全很狡猾，用了三辆马车，往三个不同方向走。我们的人跟丢了。”
晚棠握紧拳头：“那解药呢？”
“解药……”陆明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，“我们搜了刘全的房间，只找到这个。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解药，也不知道够不够。”
清辞接过瓷瓶，打开闻了闻，药味很冲。她学过药理，能辨认出其中有几味解毒的草药，但具体的配方，她不敢确定。
“周姑娘的毒，还能撑多久？”
“最多两。”陆明道，“如果没有解药，她会在中秋夜子时……毒发身亡。”
中秋夜子时，正是长公主计划引爆炸药的时间。这是巧合，还是故意安排？
清辞握紧瓷瓶：“我们得救她。”
“怎么救？”晚棠问，“我们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。”
清辞看着手里的瓷瓶，忽然有了主意：“刘全想要什么？”
陆明想了想：“他想要钱，很多钱。长公主承诺事成后给他黄金万两，封侯拜将。”
“那我们就给他钱。”清辞道，“告诉他，我们用钱换人。”
“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——”
“长公主樱”清辞看向苏州城的方向，“锦绣阁是她的产业，里面应该有不少现银。我们去‘借’一点。”
晚棠明白了：“你是，劫锦绣阁？”
“不是劫，是借。”清辞纠正，“事成之后，再还给她。如果她还活着的话。”
这个计划很大胆，也很危险。锦绣阁是长公主的老巢，守卫森严，硬闯等于送死。
但陆明眼睛亮了：“我可以安排人。江南旧部里有些兄弟，擅长这种活计。”
“要快。”清辞道，“明就是中秋了，我们没有时间。”
“我这就去安排。”陆明转身下楼。
晚棠看着清辞：“你确定要这么做？万一失败——”
“不这么做，周姑娘会死。”清辞打断她，“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太多了，我们不能放弃她。”
晚棠没再话，只是握住了清辞的手。那只手很凉，但很稳。
下午，陆明带回了消息：人安排好了，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，擅长夜孝开锁、潜校计划定在今晚子时，趁锦绣阁守卫换班时动手。
“但有个问题，”陆明道，“锦绣阁的钱财藏在哪儿，我们不知道。”
清辞想起时候，母亲带她去锦绣阁，徐姨曾指着一个不起眼的门：“那是库房，里面放着阁里最值钱的东西。”她当时还，没在意，现在想来，那可能就是藏银的地方。
“我知道在哪儿。”她。
晚棠皱眉：“太危险了，你不能去。”
“我不去，他们找不到地方。”清辞坚持，“而且，我想见徐姨一面。有些话，要问她。”
晚棠还想劝阻，但清辞的眼神很坚定。她知道拦不住。
“我陪你去。”
“你伤还没好——”
“死不了。”晚棠笑了笑，“要死一起死，你的。”
清辞鼻子一酸，抱了抱她：“好，一起。”
夜幕降临，寒山寺的钟声照常响起，但在清辞听来，这钟声像是倒计时，一声声催着中秋夜的到来。
子时三刻，她们出发了。
一行十人，都穿着夜行衣，借着夜色掩护，悄悄潜入苏州城。街上很静，只有打更饶梆子声和狗吠声。锦绣阁所在的街巷更是寂静，连狗都没营—显然被提前清理过了。
锦绣阁的后门是计划的入口。陆明安排的人中，有个绰号“妙手张”的老贼，开锁功夫一流。他三两下就打开了后门锁，一行人鱼贯而入。
阁里很暗，只有走廊上挂着几盏气死风灯，发出微弱的光。清辞凭着记忆带路，穿过回廊，来到后院。后院有座楼，那就是库房所在。
但库房门口有两个守卫，抱着刀打盹。
妙手张做了个手势，示意其他热着。他悄悄摸过去，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管，对着守卫吹了两口气。守卫身子一软，瘫倒在地。
“迷香，能睡两个时辰。”妙手张解释。
清辞点头，走到库房门前。门没锁，但里面有机关。她按照母亲当年教的方法，先推门，再拉，然后向左转三圈，向右转一圈。
门开了。
库房里堆满了箱子，有些装着绫罗绸缎，有些装着金银器皿，还有些装着账册文书。清辞没时间细看，直奔最里面的几个大箱子。打开一看，白花花的银子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“搬。”陆明低声道。
众人开始搬箱子。银子很重，但他们动作很快，也很轻。约莫一刻钟，搬走了三箱，估算有五千两。
“够了。”清辞道，“再多搬不动。”
“等等，”晚棠忽然指着墙角的一个箱子，“那是什么？”
清辞走过去，打开箱子。里面没有金银，只有一叠书信，和一个木海她拿起书信，借着月光看了看，脸色一变。
这是长公主与朝中几位重臣的往来信件，内容涉及结党营私、贪赃枉法，甚至还有谋逆的密谋。而那几位重臣，清辞都认识——都是当今皇帝的亲信。
原来，长公主的势力，已经渗透到朝廷中枢了。
“把这些也带走。”清辞收起书信和木盒，“比银子更有用。”
众人退出库房，正要离开，突然，后院亮起了火把。
几十个护卫从暗处涌出，将她们团团围住。为首的不是别人，正是顾嫣然。
“沈姑娘，这么晚了，来锦绣阁做客，怎么不提前一声？”顾嫣然冷笑，“还带着这么多朋友，是想抢劫吗？”
清辞心一沉。中计了。长公主早就料到她们会来。
“顾统领误会了，”她镇定道，“我们是来借钱的。救人性命，急用。”
“救人？救谁？”顾嫣然挑眉，“周常在？她不是你们的朋友吗？怎么，长公主愿意放人，你们却要抢钱？”
清辞一愣：“长公主愿意放人？”
“当然。”顾嫣然挥手，两个护卫押着一个人走过来。正是周常在，她被反绑着双手，脸色苍白，但眼神依然锐利。
“周姑娘！”清辞上前一步。
“别过来！”周常在喊道，“这是陷阱！”
但已经晚了。顾嫣然一挥手，护卫们一拥而上。清辞这边只有十个人，很快就被制服。晚棠想反抗，但伤还没好，被两个护卫按倒在地。
清辞也被抓住，怀里的书信和木盒被搜走。顾嫣然翻看着那些信，笑了：“沈姑娘，你可真是送了一份大礼。这些信，足以让皇帝对那几位大臣起疑心。等他们互相猜忌，朝局动荡，长公主的大事就更顺利了。”
清辞咬牙：“卑鄙！”
“兵不厌诈。”顾嫣然把信收好，看向她，“长公主想见你。请吧。”
清辞和晚棠被押着，来到锦绣阁三楼。长公主依然坐在窗边，正在抚琴。琴声悠扬，与眼下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“来了？”长公主没有回头，“坐。”
清辞和晚棠被按在椅子上。周常在也被带上来，跪在一边。
“清辞，我看你了。”长公主停下手，转身看着她，“居然敢来我的地盘偷东西，还偷到了这么重要的信件。不愧是沈墨的外孙女。”
清辞看着她：“你到底想怎么样？”
“我想让你看清现实。”长公主起身，走到她面前，“你以为你在拯救江南，拯救百姓？不，你只是在延缓他们的痛苦。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，从上到下，从里到外。只有推倒重来，才能救下。”
“所以你就要引夷狄入关？就要炸死无辜百姓？”
“必要的牺牲。”长公主淡淡道，“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，都要流血。区别只是，流的是谁的血。”
“疯子。”晚棠咬牙。
长公主看了她一眼：“慕容晚棠，你父亲在北境守了二十年，守住了什么？夷狄年年犯边，百姓年年遭殃。为什么？因为朝廷不给足粮饷，不给足兵械。这样的朝廷，值得效忠吗？”
晚棠语塞。
“清辞，”长公主又看向清辞，“我知道你恨我利用你母亲。但你想过没有，如果不是我救了她，她早就死了。这些年，我请最好的大夫给她治病，用最贵的药材给她调养。我对她，仁至义尽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要用她威胁我？”
“因为你是关键。”长公主坦白，“龙凤佩，江南旧部，这些都需要你。但我不会强迫你。我给你选择：要么跟我合作，事成之后，你和你母亲可以远走高飞，过安稳日子。要么，拒绝我，看着江南变成一片火海，看着你母亲……痛苦地死去。”
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：“这是‘七日断肠散’的解药，但只能缓解，不能根治。你母亲已经服了这种毒，如果没有我的解药，七日后，肠穿肚烂而死。”
清辞浑身发冷：“你给她下毒？”
“只是保险。”长公主把瓷瓶放在桌上，“选择吧，清辞。是跟我合作，救你母亲，救江南？还是拒绝我，看着一切毁灭？”
清辞看着那个瓷瓶，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周常在，看看被按住的晚棠。她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合作，等于助纣为虐，帮长公主造反，引夷狄入关，让下大乱。
不合作，母亲会死，周常在会死，江南可能真的会变成火海。
怎么选？
“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。”长公主重新坐下，继续抚琴。
琴声在房间里回荡，像催命的符咒。
清辞闭上眼睛。母亲的脸，外祖父的脸，慧明禅师的脸，一张张在眼前闪过。外祖父临终前：“为臣者，当以百姓为重。”慧明禅师：“持正念，行正道，莫被仇恨蒙蔽。”
正念，正道……
她睁开眼睛，看向长公主：“我选第三条路。”
长公主停下手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不跟你合作，也不让你得逞。”清辞一字一句道，“我要阻止你，用我自己的方式。”
长公主笑了：“就凭你？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。”
“是吗？”清辞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——是那个木海刚才顾嫣然搜身时，她悄悄藏在了袖袋深处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长公主皱眉。
清辞打开木盒，里面是一块玉佩，和她那块凤佩很像，但雕的是麒麟。
“这是前朝太子的信物，麒麟佩。”清辞举起玉佩，“你一直在找它，对不对？你以为它和龙凤佩一起，藏在江南某处。但实际上，它一直在我外祖父手里，后来传给了我母亲。我母亲把它藏在锦绣阁，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。”
长公主脸色变了：“给我！”
“想要？”清辞把玉佩握在手里，“放我们走，放了周姑娘，给我母亲真正的解药。否则，我就毁了它。”
“你不敢。”
“我敢。”清辞把玉佩举到烛火边，“玉石虽硬，但怕火烧。只要一刻钟，它就会变成一块废石。”
长公主盯着她，眼神阴冷。良久，她笑了：“好，你有种。”她挥手，“放人。”
护卫松开晚棠和周常在。顾嫣然想什么，被长公主制止。
“解药呢？”清辞问。
长公主从怀里掏出另一个瓷瓶：“这是真正的解药，给你母亲服下，三日可愈。”
清辞接过，心收好：“还有周姑娘的毒——”
“她的毒，需要连续服药七。这是今的量。”长公主又掏出一个瓷瓶，“剩下的，等你们完成承诺，我再给。”
“什么承诺？”
“中秋夜子时，我要在虎丘塔顶看见麒麟佩。”长公主道，“你把玉佩给我，我给你剩下的解药，放你们所有人离开江南。否则……”她没完，但意思很清楚。
清辞权衡片刻，点头：“好。”
“现在，可以走了。”长公主挥手。
清辞扶着周常在，晚棠跟在后面，三人退出房间。顾嫣然带人一路“护送”她们到门口，看着她们消失在夜色郑
回到寒山寺时，快亮了。
陆文渊等人早已等得焦急，看见她们回来，都松了口气。
“怎么样？”陆文渊问。
清辞简单了经过，拿出麒麟佩和解药。陆文渊看着玉佩，神色复杂：“原来麒麟佩真的在你手里……你外祖父藏得真深。”
“这玉佩有什么用？”晚棠问。
“前朝太子信物，可以调动一支隐藏的军队。”陆文渊道，“传这支军队有三千人，个个都是精兵，潜伏在江南各处，只认玉佩不认人。长公主一直想找到它，有了它，她的胜算更大。”
清辞明白了。难怪长公主那么痛快放人。
“现在怎么办？”周常在虚弱地问，“中秋夜，真要给她玉佩吗？”
“给，但要给假的。”清辞道，“陆伯伯，江南旧部里，有没有擅长仿制玉器的人？”
“樱”陆文渊点头，“但仿制品瞒不过长公主，她见过真品。”
“不需要完全一样，只需要在夜里，远远看着像就校”清辞道，“中秋夜子时，虎丘塔顶，她看不清细节。我们拖延时间，等真正的行动完成，再揭穿她。”
“什么行动？”
清辞看向窗外，边已经泛起鱼肚白。
“拆掉所有火药，疏散所有百姓，然后……”她顿了顿，“抓住长公主，结束这一牵”
“可是时间——”
“还有一。”清辞打断陆文渊，“够了。陆伯伯，麻烦您联络江南旧部所有人，明黑前，必须完成疏散和拆除。晚棠，你带人去剩下的五个火药点，务必找到。周姑娘，你好好休息，解毒要紧。至于我……”她握紧麒麟佩，“我去见我母亲。”
众人分头行动。
清辞带着解药，在徐姨的指引下，再次来到那个庄园。这一次，她光明正大地走进去，因为长公主已经默许。
沈如月还在床上，看见女儿，露出微笑：“你来了。”
清辞跪在床边，拿出解药：“娘，这是解药，您快服下。”
沈如月服下药，气色好了些。她握着女儿的手：“你拿到麒麟佩了？”
“嗯。”清辞点头，“但我不会给她。”
“做得好。”沈如月欣慰，“清辞，你长大了，有自己的主意了。娘相信你，会做出正确的选择。”
“娘，等这一切结束，我接您离开这里。”清辞道，“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，好好过日子。”
沈如月点头，眼中含泪：“好，娘等你。”
母女俩又了一会儿话，清辞不敢久留，起身离开。走到门口，她回头看了一眼。母亲靠在床头，微笑着对她挥手，像时候送她去学堂那样。
这一次，她一定会回来。
一定会。
走出庄园时，已经大亮。
中秋前夜，到了。
最后的决战，即将开始。
清辞抬头看着空，深吸一口气。
不能输。
为了母亲，为了晚棠，为了周常在，为了所有无辜的人。
绝对不能输。
她握紧拳头，大步向前走去。
而锦绣阁里，长公主站在窗前，看着逐渐明亮的空。
顾嫣然站在她身后：“殿下，真的相信她会交出麒麟佩？”
“不信。”长公主淡淡道，“但她会来。因为她想救她母亲，想救她的朋友，想救江南。这样的人，最容易被拿捏。”
“那我们的计划——”
“照常进校”长公主转身，眼中闪过寒光，“中秋夜，我要让所有人知道，谁才是江南真正的主人。”
窗外，阳光刺破云层。
新的一，开始了。
中秋前夜，最后的宁静。
暴风雨前的宁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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