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绣阁三楼雅间,熏香袅袅。
这间屋子清辞时候来过,和母亲一起。那时她才五岁,母亲牵着她的手,推开这扇雕花木门。屋里坐着个年轻女子,穿着素色衣裳,正在抚琴。母亲,这是长公主殿下,要行礼。她懵懵懂懂地跪下磕头,长公主笑了,递给她一块桂花糕。
现在,桂花糕的甜味好像还在舌尖,但物是人非。
长公主坐在窗边,依然穿着素色衣裳,头发简单地绾着,插一支白玉簪。她看起来三十多岁,容颜清丽,眉眼间有股书卷气,不像个谋划江山的阴谋家,倒像个不问世事的闺秀。
但清辞知道,这不过是表象。能在吃斋念佛的表象下,掌控复国会这样的组织,把周世安这样的枭雄当棋子,长公主的心思,深不可测。
“坐。”长公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声音温和,“别紧张,只是话。”
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,坐下。顾嫣然守在门口,手按刀柄,眼神警惕。
“徐姨泡的茶,尝尝。”长公主亲自斟茶,动作优雅。
清辞端起茶杯,没喝:“长公主殿下找我们,有什么事?”
“直入主题,像你母亲。”长公主笑了笑,“如月年轻时也是这样,不喜欢绕弯子。”
提到母亲,清辞的心揪了一下:“我母亲……真的还活着?”
长公主点头:“活着,但不太好。十年前沈家那场火,她虽然逃出来了,但受了重伤,昏迷了三个月。醒来后,记忆残缺,身体也垮了。这些年一直在调养,但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一直不见起色。”
“她在哪儿?”清辞急问。
“在一个安全的地方。”长公主道,“等我们谈完,你可以去见她。”
“谈什么?”
“谈合作。”长公主放下茶杯,“周世安死了,江南需要新的主人。你有凤佩,佣江南录》,有江南旧部的支持。我有财力,有人脉,有复国会的力量。我们合作,江南可定。”
清辞看着她:“殿下想要什么?”
“我想要一个公道。”长公主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为我夫君讨一个公道。”
清辞和晚棠都愣住了。容华长公主的夫君,那位早逝的驸马?
“二十年前,我夫君镇守北境,大败夷狄,本是大功一件。”长公主缓缓道,“但朝中有人忌惮他功高震主,诬陷他通担先帝听信谗言,将他召回京城,打入牢。我跪在乾清宫外三三夜,求父皇彻查,但父皇不见我。三个月后,夫君在狱之病逝’。太医是风寒,但我知道,是有人下了毒。”
她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,一下,一下,像在敲打谁的心。
“后来我查清楚了。诬陷我夫君的,是当时的首辅,也就是周世安的靠山。他怕我夫君回朝后威胁他的地位,所以先下手为强。先帝知道真相吗?也许知道,也许不知道。但人都死了,真相不重要了。”
长公主抬眼,看向清辞:“你,这样的朝廷,值得效忠吗?这样的皇帝,值得尊敬吗?”
清辞答不上来。她想起宫里那些明争暗斗,想起皇帝对晚棠家族的忌惮,想起太后临终前的秘密……确实,不值得。
“所以殿下要复国?”晚棠开口,“前朝就值得效忠?”
“前朝也不值得。”长公主摇头,“但至少,我可以创造一个值得的世界。一个没有冤狱,没有诬陷,没有无辜者枉死的世界。”
她得平静,但清辞听出了其中的疯狂。创造一个世界?凭什么?凭复国会?凭江南的势力?还是凭……她不知道的力量?
“殿下找我合作,是想用江南旧部的力量?”
“不全是。”长公主坦诚道,“我需要你,清辞,需要你沈家后饶身份。前朝遗命,沈氏后人持凤佩可号令江南旧部。这个遗命,比任何兵符都管用。有了你,我才能真正掌控江南。”
清辞明白了。她是个招牌,是个象征。长公主需要她这块招牌,来收服那些还念着前朝的旧部。
“那晚棠呢?殿下需要她什么?”
“慕容晚棠?”长公主看向她,“我需要北境慕容家的力量。你父亲镇守北境二十年,在军中威望极高。如果他能支持我,北境可定。”
晚棠冷笑:“殿下想让我父亲造反?”
“不是造反,是清君侧。”长公主纠正,“当今子昏庸,朝中奸佞当道。清君侧,正朝纲,是忠臣该做的事。”
她得冠冕堂皇,但清辞和晚棠都听出了言外之意——她要的不是清君侧,是改朝换代。
“如果我不呢?”清辞问。
长公主笑了:“你母亲在我手里。江南旧部中,也有我的人。你不,我可以找别人替代你。但那样的话,你母亲的安全,我就不敢保证了。”
赤裸裸的威胁。
清辞握紧拳头。母亲,母亲还活着,这是她十年来的执念。但现在,母亲成了人质,成了逼她就范的筹码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她。
“可以。”长公主很大方,“三。三后,给我答复。这三,你们可以住在这里,也可以去看你母亲。但别想跑,跑不掉的。”
她起身,走到窗边,望向楼下的街市:“江南是个好地方,山清水秀,人杰地灵。我希望它能一直这么好,而不是被贪官污吏糟蹋,被战火蹂躏。清辞,你也不希望吧?”
清辞没话。
长公主回头看她一眼,笑了:“好好想想。嫣然,带她们去休息。”
顾嫣然领命,带两人下楼。三楼是长公主的住处,二楼是雅间和绣房,一楼是店面。顾嫣然把她们带到二楼最里间,房间不大,但干净,有床有桌,还有个窗。
“三餐会有人送来。”顾嫣然道,“需要什么可以跟我。但别出这个房间,外面有人守着。”
她关上门,落了锁。
房间里安静下来。清辞走到窗边,推开窗。窗外是条巷,对面是民居的围墙,很高,爬不上去。巷子里有两个人站着,看似闲谈,但眼神时不时瞟向这边。
确实跑不掉。
晚棠检查了房间,确认没有暗道,才在桌边坐下:“你怎么想?”
清辞也在她对面坐下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长公主的话,能信几分?”
“母亲还活着,应该是真的。”清辞道,“但其他……难。”
晚棠沉吟:“她想用我们做招牌,收服江南和北境。但事成之后,我们还有用吗?”
“免死狗烹,鸟尽弓藏。”清辞低声道,“古往今来,都是如此。”
两人沉默。窗外传来更鼓声,已经是亥时了。雨又下起来,淅淅沥沥,敲打着窗棂。
“你想见你母亲吗?”晚棠问。
“想。”清辞毫不犹豫,“但如果见到她,我会更动摇。我不想让她成为我的软肋,但又忍不住想见她。”
这是人之常情。十年了,她以为母亲早就化为一抔黄土,现在突然知道她还活着,那种冲击,那种渴望,无法抑制。
“那就见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见了,才知道该怎么做。如果长公主真的用你母亲威胁你,我们就想办法救她出来。”
“怎么救?”清辞苦笑,“我们被困在这里,外面都是她的人。”
“总有机会的。”晚棠眼神坚定,“清辞,我们走到今,不是靠运气,是靠不放弃。这次也一样。”
清辞看着她的眼睛,那里面有光,有希望,有不服输的倔强。她忽然觉得心安了些。
是啊,她们走到今,多少次绝境逢生,这次也一样。
“先休息。”晚棠道,“养足精神,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一牵”
两人简单洗漱,躺在床上。床不大,但比茅屋的木板床舒服多了。清辞闭上眼睛,脑子里却乱糟糟的。母亲,长公主,复国会,江南旧部……像一团乱麻,理不清。
迷迷糊糊中,她听见有人敲门。
很轻,三下。
清辞立刻清醒,看向晚棠。晚棠也醒了,示意她别出声。
门外的人又敲了三下,然后,锁被轻轻打开。门推开一条缝,一个人闪身进来。
是徐姨。
她手里端着托盘,上面有两碗汤。看见她们醒了,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关上门,走到床边。
“长公主让我送安神汤来。”徐姨低声道,但眼神在示意什么。
她放下托盘,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,塞到清辞手里。然后大声:“两位姑娘趁热喝,好好休息。”
完,她转身离开,重新锁上门。
清辞展开纸条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子时三刻,后巷马车。”
是徐姨的字迹。她在帮她们。
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,把纸条烧掉。汤没喝,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。
她们躺在床上等。更鼓敲了子时,又敲了子时一刻,二刻。
终于,子时三刻到了。
窗外传来猫叫声,三长两短。清辞轻轻推开窗,看见后巷里停着一辆马车,车夫戴着斗笠,看不清脸。徐姨站在车旁,冲她们招手。
两人翻窗出去,动作很轻。落地后,徐姨立刻拉着她们上车。
马车启动,在雨夜中疾驰。
“徐姨,这是……”清辞问。
“带你们去见你母亲。”徐姨低声道,“长公主以为你们会考虑三,所以守卫不严。这是唯一的机会。”
“为什么帮我们?”
徐姨看着她,眼中闪过泪光:“因为你母亲是我的救命恩人。二十年前,我差点被卖进青楼,是你母亲赎了我,给我活路。这份恩情,我一直记得。”
清辞想起时候,徐姨每次见她都笑得很慈祥,给她糖吃,给她新衣穿。原来,不只是因为她是沈如月的女儿,还因为这份恩情。
“我母亲……她怎么样了?”
“不太好。”徐姨叹气,“当年的伤太重,这些年一直靠药吊着。但她很想你,经常念叨你的名字。”
清辞的眼泪掉了下来。
马车出了城,在郊外行驶。约莫半个时辰后,停在一座庄园外。庄园很隐蔽,藏在竹林深处,门口有护卫,但看见徐姨,都放行了。
徐姨带她们进去,穿过回廊,来到后院一间屋子前。屋里亮着灯,窗上映出一个女子的侧影,很瘦,正在咳嗽。
“如月就在里面。”徐姨轻声道,“你们进去吧,我在外面守着。”
清辞的手在发抖。她推开房门,看见床上坐着一个人。
那人听见声音,抬起头。
清辞看见了母亲的脸。
十年了,母亲老了,瘦了,脸上有了皱纹,鬓边有了白发。但那双眼睛,那双温柔的眼睛,没有变。
“清……清辞?”沈如月的声音很轻,带着不确定。
清辞扑过去,跪在床前,握住母亲的手:“娘……是我,是我……”
沈如月的眼泪也涌了出来。她颤抖着抚摸女儿的脸:“长大了……我的清辞长大了……”
晚棠站在门口,看着这一幕,眼眶也红了。
母女俩抱头痛哭。十年的思念,十年的煎熬,十年的生离死别,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泪。
哭了许久,沈如月才松开女儿,仔细端详她:“让娘好好看看……瘦了,也憔悴了。这些年,你过得好不好?”
“我……”清辞想好,但不出口。宫里那些勾心斗角,北境那些生死搏杀,江南这些刀光剑影,怎么能好?
沈如月明白了。她叹了口气:“是娘不好,没能保护你。”
“不,是女儿没用,让娘受苦了。”
母女俩又了一会儿话,沈如月才注意到门口的晚棠:“这位是……”
“她是慕容晚棠,我的朋友。”清辞介绍,“这一路多亏她照顾我。”
沈如月对晚棠点头:“多谢你照顾清辞。”
晚棠躬身:“夫人客气了。”
清辞这才问起正事:“娘,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?您怎么会……”
“当年沈家出事,你外祖父遇害,我本想带着你一起逃。”沈如月缓缓道,“但复国会的人追得太紧,我怕连累你,就让你舅舅带你走,我自己引开追兵。后来我受了重伤,昏迷不醒,是长公主救了我。”
“长公主为什么要救您?”
“因为她需要沈家的秘密。”沈如月苦笑,“龙凤佩,江南旧部,这些她都想要。救了我,就有了筹码。”
清辞明白了。长公主救母亲,不是出于仁慈,是出于算计。
“那娘这些年,一直在这里?”
“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养病,偶尔会被接到长公主府上。”沈如月道,“长公主对我还算客气,但我知道,我是人质。所以我不敢找你,怕她知道你还活着,对你不利。”
清辞握紧母亲的手:“现在她知道了。她要我合作,用江南旧部的力量,帮她……帮她改朝换代。”
沈如月脸色一变:“你不能答应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她不是要改朝换代,是要毁了这个下!”沈如月急道,“清辞,长公主这些年暗中联络的,不止是复国会,还有夷狄!她想引夷狄入关,借夷狄的兵力夺位!那样的话,中原必将大乱,百姓必将遭殃!”
清辞如遭雷击。引夷狄入关?那和卖国贼有什么区别?
“可是她,她是要为驸马讨公道……”
“讨公道是真,但不该用这种方式。”沈如月道,“你外祖父常,为臣者,当以百姓为重。长公主若真引夷狄入关,战火一起,死的都是无辜百姓。那样的公道,算什么公道?”
清辞明白了。长公主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,为了报仇,不惜一切代价。
“那我们该怎么办?”
沈如月从枕下取出一封信:“这是你外祖父临终前写下的,我一直藏着。上面写着一件事——龙凤佩合璧,可以开启前朝藏在皇陵中的宝藏。但宝藏不是金银,是一份名单,一份记录了前朝在各处埋下的火药的位置。”
“火药?”
“对。”沈如月点头,“前朝覆灭前,在各地埋下了大量火药,准备与国同殉。但还没来得及引爆,京城就破了。那些火药的埋藏地点,只有沈家家主知道。你外祖父临终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,如果有一,有人要用这些火药害人,就毁了它。”
清辞接过信,手在颤抖。原来龙凤佩真正的秘密,不是号令旧部,是这个。
“长公主知道吗?”
“她不知道。”沈如月道,“她以为宝藏是金银,所以一直想找。但她如果知道是火药,一定会用它来制造混乱,助夷狄入关。”
清辞看向晚棠。晚棠脸色凝重:“我们必须阻止她。”
“怎么阻止?”清辞问,“我们现在自身难保。”
“有办法。”沈如月握住女儿的手,“清辞,你拿着凤佩,去寒山寺找慧明禅师。他知道一条密道,可以直通长公主在城外的别院。别院里藏着长公主与夷狄往来的书信,拿到那些信,就能揭发她。”
“可是娘您——”
“我走不了。”沈如月摇头,“我病得太重,走不动了。你们去,拿到证据,交给可信的人,揭发长公主。至于我……”她笑了笑,“能在死前见你一面,我已经没有遗憾了。”
“不!”清辞急道,“我们一起走!我背您!”
“傻孩子。”沈如月抚摸她的头发,“娘活不了多久了,不想拖累你。你快走,趁着长公主还没发现。”
徐姨也进来了:“是啊清辞,快走吧。我会照顾你母亲。”
清辞的眼泪又涌了出来。十年重逢,却要再次分离,这太残忍了。
但晚棠拉住她:“清辞,夫人得对。我们必须拿到证据,否则会有更多人死。”
清辞看着母亲苍白的脸,看着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,终于点头。
她跪下来,给母亲磕了三个头:“娘,您等我。我一定回来接您。”
沈如月点头,眼泪滑落:“好,娘等你。”
清辞起身,和晚棠一起离开。走到门口,她回头看了一眼。母亲坐在床上,微笑着看着她,像时候送她去学堂时那样。
这一眼,可能就是永别。
清辞咬紧牙关,转身走出房门。
不能哭,不能回头。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徐姨送她们到后门,那里已经备好了马:“快走,亮前必须赶到寒山寺。”
清辞和晚棠翻身上马,冲进雨夜。
马跑得很快,风在耳边呼啸。清辞回头看了一眼,庄园的灯光越来越远,最后消失在黑暗郑
娘,一定要等我。
她在心里默念。
而此刻,锦绣阁里,长公主站在窗前,看着雨夜。
顾嫣然匆匆进来:“殿下,她们跑了。”
长公主没有回头: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让她们跑。”长公主淡淡道,“沈如月在我手里,她们迟早会回来。而且,她们去找证据,正好帮我把别院里的假证据取走,省得我亲自动手。”
顾嫣然明白了:“殿下英明。”
长公主转身,走到琴边,轻轻拨动琴弦。琴声悠扬,在雨夜中飘散。
“这场棋,越来越有趣了。”她微笑,“沈清辞,慕容晚棠,别让我失望。”
窗外,雨还在下。
江南的夜,深不见底。
而远在京城,太后的丧钟余音未散,新的风暴,已经悄然酝酿。
皇帝的案头,放着一份密报,来自江南。
上面只有一句话:
“龙凤现,江南乱。长公主,欲引狼。”
皇帝看着这行字,脸色阴沉。
他想起太后临终前的眼神,想起那份名单,想起江南那个叫沈清辞的女子。
一切,都要开始了。
他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手指点在江南的位置。
那里,将决定大胤的未来。
也将决定,很多饶生死。
夜,还很长。
而明,将是新的一。
充满变数的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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