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丘的黄昏来得特别早。当最后一批尸体被抬走,最后一滩血迹被冲洗干净,夕阳已经西斜,把整座山染成暗红色。风吹过松林,发出呜呜的响声,像无数冤魂在哭。
清辞坐在塔下的石阶上,看着官军收拾残局。她身上披着晚棠的外衣,手里还握着那块凤佩。玉佩冰凉,怎么也捂不暖。
晚棠在处理伤口,一个随军大夫正在给她重新包扎。箭伤加上打斗时的撕裂,她的左臂擅很重,大夫至少要养一个月才能活动自如。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疼,只是时不时看向清辞,眼神里有担忧。
陆文渊在远处和官军将领话。苏州知府亲自来了,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,此刻正对着陆文渊连连拱手,像是在解释什么,又像是在请罪。陆文渊神色冷淡,偶尔点头,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。
清辞听不清他们在什么,但能猜到。周世安倒了,他留下的权力真空需要填补,他犯下的罪行需要清算,他牵连的人需要处置。这些事,陆文渊会处理。他是江南旧部的核心,是扳倒周世安的主谋,现在,他是江南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。
可是清辞对这些没兴趣。她只想离开这里,找个安静的地方,好好睡一觉。
“清辞。”陆文渊走过来,蹲在她面前,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还好。”清辞声音沙哑。
陆文渊看着她苍白的脸,叹了口气:“今辛苦你了。先回去休息吧,这里我来处理。”
“回哪儿?”
“回米铺。”陆文渊道,“那里现在很安全。我已经派人清理过了,也加强了守卫。”
清辞点点头,撑着石阶站起来。腿有些软,晚棠立刻过来扶住她。
两人跟着陆明下了山。山脚下停着两顶轿子,是陆文渊安排的。清辞上了轿,轿帘落下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轿子晃晃悠悠往前走,她闭上眼睛,脑子里却不断回放今的画面——周世安跳塔前疯狂的笑,龙佩碎裂的声音,血泊里扭曲的尸体……
她突然觉得恶心,掀开轿帘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“停轿。”晚棠在外面喊。
轿子停下,晚棠掀开轿帘进来,递给她水囊:“喝点水。”
清辞接过,喝了一口。水是温的,带着淡淡的药味。
“你在水里加了什么?”
“安神的草药。”晚棠看着她,“你脸色很差。”
清辞摇摇头,把水囊还给她:“我只是……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。”
“周世安作恶多端,死有余辜。”晚棠语气冷硬,“那些为他卖命的人,也不无辜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清辞想,可是那些江南旧部的人呢?那些为了帮助她们而死去的人呢?但她不出口。因为晚棠得对,这条路,本就是尸山血海堆出来的。
轿子重新上路。回到米铺时,已经黑了。米铺果然清理过了,血迹被擦洗,打斗的痕迹被掩盖,连仓库里的米袋都重新码放整齐。几个陌生的面孔在院子里警戒,看见她们,躬身行礼。
“陆大人安排的护卫。”陆明解释道,“都是自己人。”
清辞点点头,进了仓库。仓库里点着灯,桌上摆着热乎的饭菜,还有干净的衣裳和伤药。陆明想得周到。
两人简单洗漱,换了衣裳,坐下来吃饭。饭菜很丰盛,有鱼有肉,但清辞没什么胃口,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。
“多吃点。”晚棠夹了块鱼肉到她碗里,“你需要体力。”
清辞勉强又吃了些。饭后,陆明送来汤药,是安神助眠的。清辞喝了,觉得确实舒服了些。
夜深了。仓库里只有一张床,两人挤在一起。晚棠很快睡着了,呼吸平稳。但清辞睡不着,她睁着眼睛,看着黑暗中的屋顶。
外面在下雨,雨点敲打着瓦片,滴滴答答,像在诉什么秘密。清辞听着雨声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周世安死了,但龙凤佩碎了,母亲的下落依然成谜,复国会还在,江南的局势依然复杂……
她翻了个身,突然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响动。
不是雨声,是脚步声。
很轻,很慢,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清辞立刻清醒了。她轻轻推醒晚棠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晚棠睁开眼睛,眼神瞬间清明。两人悄悄起身,躲到米袋后面。
脚步声停在仓库门外。有人轻轻敲门,三长两短——是暗号。
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。这个暗号只有陆文渊和少数几个人知道。但陆文渊刚在虎丘处理后续,怎么会深夜来访?
门外的人又敲了一遍。
晚棠握紧刀,示意清辞别动。她悄悄走到门边,从门缝往外看。外面站着一个人,穿着蓑衣,戴着斗笠,看不清脸。
“谁?”晚棠低声问。
“陆大人让我来的。”外面的人声音很低,“有急事。”
“什么急事?”
“周世安的心腹带人反扑,陆大人被困在衙门了。他让我来接你们,去安全的地方。”
晚棠皱眉。这个辞漏洞百出。如果陆文渊真的被困,怎么会只派一个人来?而且这个人她没见过。
“陆大人让你来,可有什么信物?”
外面的人沉默了一下,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,从门缝塞进来。是一块玉佩,羊脂白玉,雕着云纹——这是陆文渊常戴的玉佩。
晚棠接过玉佩,仔细看了看,确实是陆文渊的。但她还是不放心。
“你先等着,我们收拾一下。”
她退回清辞身边,低声道:“不对劲。陆伯伯如果真的被困,应该会派人突围求救,而不是让人来接我们。而且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。”
清辞看着手里的玉佩:“但这玉佩是真的。”
“可能是被抢了,或者……陆伯伯出事了。”
两人正商量,门外的人又开口了:“两位姑娘,快点,时间不多了。”
晚棠突然问:“陆大人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?”
外面的人毫不犹豫:“藏青色。”
晚棠脸色一变。陆文渊今穿的是月白色。这个人根本没见过陆文渊!
“动手!”晚棠大喊。
几乎同时,仓库门被撞开。外面的人不是一个人,而是七八个,都穿着夜行衣,手持利刃,冲了进来。
晚棠挥刀迎上,清辞也拔出匕首。但对方人多势众,而且身手都不弱。更糟糕的是,院子里那些护卫一个都没出现——要么被杀了,要么被调开了。
“从后门走!”晚棠挡住两个黑衣人,对清辞喊。
清辞往后门跑,但后门也被堵住了。两个黑衣人守在那里,狞笑着逼近。
无路可逃。
清辞握紧匕首,决定拼死一搏。但就在这时,仓库的屋顶突然破开一个大洞,一个人影从而降,落在她面前。
是周常在!
她浑身湿透,脸色苍白如纸,但眼神凌厉如刀。她手里拿着一把短剑,剑光一闪,两个守后门的黑衣人应声倒地。
“跟我走!”周常在抓住清辞的手,往后门冲。
晚棠见状,也摆脱对手,跟了上来。三人冲出后门,钻进巷。身后黑衣人紧追不舍。
雨越下越大,巷里积水很深,跑起来很吃力。清辞的鞋子掉了,赤脚踩在碎石子路上,钻心地疼。但她不敢停。
周常在带着她们七拐八绕,最后停在一座破庙前。庙门虚掩,她推门进去,立刻关上庙门,用木栓顶住。
庙里很黑,只有残破的神像和积满灰尘的供桌。周常在点亮火折子,微弱的光照亮一片区域。
“你……你还活着?”清辞喘着气问。
周常在苦笑:“差点就死了。周世安别院那场火,我侥幸逃出来,但柳依依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她为了救我,挡了一刀。”
清辞心中一痛。又一个生命,消逝了。
“你怎么找到我们的?”
“我一直暗中跟着你们。”周常在道,“从虎丘到米铺。陆文渊安排的那些护卫,早就被周世安的余党渗透了。我本想提醒你们,但没找到机会。”
晚棠检查了庙门,确认暂时安全,才走过来:“周世安的余党?他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
“死了,但他经营江南这么多年,势力盘根错节。”周常在靠着供桌坐下,扯开衣襟,露出包扎过的伤口,“今虎丘的事传开后,他的那些心腹不甘心失败,想抓你们做人质,逼陆文渊让步。”
“那陆伯伯他——”
“应该还活着,但处境危险。”周常在道,“苏州知府表面上配合陆文渊,实际上也是周世安的人。今虎丘的事,他压下来了,对外只有山贼作乱。等风头过去,他会把一切都推到陆文渊头上。”
清辞心凉了半截。她以为赢了,原来只是从明处转到暗处。
“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晚棠问。
周常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:“这是我离开别院前,柳依依给我的。她如果她死了,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们。”
清辞接过信,拆开。信纸已经被血浸透,字迹模糊,但还能辨认:
“周姑娘、沈姑娘、慕容姑娘:若你们看到这封信,明我已不在人世。不必为我难过,这是我应得的报应。但有一件事,我必须告诉你们——周世安在江南的靠山,不只是朝中首辅,还有一个人,你们绝对想不到。”
“谁?”清辞轻声问。
“容华长公主。”
清辞和晚棠都愣住了。容华长公主?皇帝的胞姐,那个深居简出、不问世事的寡妇?
“不可能。”晚棠摇头,“长公主为什么要帮周世安?”
“因为长公主也是复国会的人。”周常在替柳依依完,“不,准确,长公主是复国会的创始人之一。她这些年表面吃斋念佛,实际上一直在暗中布局。周世安在江南的所有行动,都有她的支持。”
清辞想起锦绣阁的徐姨。徐姨是长公主的人,对她照顾有加。难道……那也是布局的一部分?
“还有,”周常在继续道,“柳依依,周世安这些年搜刮的财富,大部分都上交给长公主了。长公主用这些钱,在海外养了一支私兵,准备时机成熟时,里应外合,颠覆大胤。”
信息量太大,清辞一时消化不了。她扶着供桌,只觉得头晕目眩。
“那我们……我们做的这一切,算什么?”她喃喃道,“扳倒了周世安,却帮长公主除掉了不听话的手下?清除了青龙会,却让长公主更能掌控江南?”
周常在沉默。答案很明显。
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很多马,很急,越来越近。
“他们追来了。”晚棠握紧刀。
周常在站起身:“庙后有条暗道,通往城外。你们从那里走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断后。”周常在笑了笑,“我已经死过一次了,不怕再死一次。但你们不一样,你们还有希望。”
“一起走!”清辞抓住她的手。
周常在摇头:“我擅太重,走不动了。而且,我要留在这里,拖延时间。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,“这是信号烟花,你们到城外安全的地方,就放这个。如果陆文渊还活着,他会看到,会去接你们。”
马蹄声已经到了庙门外。有人在喊:“里面的人出来!”
周常在推开清辞:“快走!别让我白死!”
清辞的眼泪涌了出来。她想什么,但晚棠拉着她就往后殿跑。后殿的佛像后面果然有条暗道,入口很隐蔽,被蛛网覆盖。
两人钻进暗道,回头看了一眼。周常在站在大殿中央,面对着庙门,背影笔直,像一尊雕塑。
然后,庙门被撞开了。
清辞不敢再看,转身往暗道深处跑。暗道很窄,只能容一人通过。她们跑了很久,直到听不见外面的声音,才停下来喘气。
“她……”清辞哽咽。
“她会没事的。”晚棠的声音也在颤抖,“她那么聪明,一定有办法脱身。”
但两人都知道,那是在安慰自己。
歇了一会儿,继续往前走。暗道很长,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前方出现光亮。出口在一片竹林里,外面是田野,远处是苏州城的轮廓。
雨停了,边泛起鱼肚白。新的一,又要开始了。
清辞掏出信号烟花,点燃。烟花冲上空,炸开一朵红色的花。
她们坐在竹林边等。等陆文渊,或者其他还活着的人。
但先等来的,是一队骑兵。
不是陆文渊的人,也不是官军。这些人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,腰佩长刀,马术精湛。为首的是个女子,三十多岁,穿着紫色骑装,容貌美艳,但眼神冰冷。
她策马走到清辞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:
“沈清辞?慕容晚棠?”
清辞站起身:“你是谁?”
女子笑了:“容华长公主麾下,紫衣卫统领,顾嫣然。”她拿出一块令牌,“奉长公主之命,请两位姑娘去锦绣阁一叙。”
锦绣阁。
清辞想起徐姨温和的笑容,想起那些每年按时送来的新衣,想起母亲和长公主可能的关系。
她看着顾嫣然,缓缓道:
“如果我不呢?”
顾嫣然笑容不变:“那恐怕,由不得你。”
她一挥手,身后的骑兵围了上来。
清辞和晚棠背靠背,握紧武器。
但这一次,她们真的能逃掉吗?
清辞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这场棋局,才刚刚进入中盘。
而执棋的人,已经从周世安,换成了更可怕的对手。
亮了。
阳光刺破云层,照在湿漉漉的田野上。
新的一,新的战斗,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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