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,漕船已经解缆。
这是一艘运粮的官船,挂的是户部的旗。周常在不知用了什么手段,竟弄到了押运文书。她们四人扮作押运官员的家眷,混在船工和护卫中,倒也并不显眼。
清辞站在船舷边,看着两岸的风景缓缓后退。离开金陵已经三日,运河两岸从繁华市镇逐渐变成水乡田园。稻田青绿,桑园连绵,偶尔能看到采桑女挎着竹篮,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
“再有一就到苏州了。”周常在走到她身边,手里拿着水囊,“喝点水。”
清辞接过,抿了一口。水是温的,带着淡淡的药味。她看向周常在:“你加了什么?”
“安神的草药。”周常在淡淡道,“你这两没睡好,眼底都是青的。”
清辞确实没睡好。每晚闭眼,都会梦见母亲。梦里的母亲总是坐在绣架前,背对着她,哼着江南调。她想走过去看看母亲的脸,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。
“谢谢。”她把水囊还回去。
周常在接过,却没有走。她望着河水,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开口:“那在醉月楼,柳依依的话……让你不舒服了吧?”
清辞知道她指的是什么——柳依依承认参与了周县令之死。
“你恨她吗?”清辞问。
“恨。”周常在答得毫不犹豫,“但更恨我自己。如果我早点察觉父亲的调查有多危险,如果我当时在他身边,也许……”
她没有下去。但清辞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。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带她一起去苏州?”清辞轻声问,“你不怕她再骗你一次?”
周常在笑了,那笑容有些苍凉:“怕。但我更怕错过扳倒周世安的机会。父亲教过我,成大事者,有时不得不与虎谋皮。”她顿了顿,“况且,柳依依没有完全实话。”
清辞心头一跳:“什么意思?”
“她周世安在扬州办事,五后才回苏州。但我昨收到消息,周世安根本不在扬州。”周常在压低声音,“他在苏州,而且就在我们抵达的同一,他会去虎丘参加一个诗会。”
“那柳依依为什么撒谎?”
“两种可能。第一,她也不知道周世安的真实行踪,她被蒙在鼓里。第二,她知道,但故意给我们错误信息,好让我们放松警惕。”周常在看向清辞,“你觉得是哪种?”
清辞想了想:“第一种。如果她想害我们,完全可以在醉月楼就设下埋伏,何必跟我们上船,一路同行?”
“我也这么想。”周常在点头,“但还是要心。到了苏州,我们按计划分头行动。你和慕容晚棠去留园,我和柳依依去别院取账本。无论哪边得手,都在城隍庙会合。”
“好。”
正着,晚棠从船舱里出来。她已经换回了劲装,头发束成高马尾,腰间佩刀。这几日船上无事,她每日早晚练刀,从不间断。
“柳依依怎么样?”周常在问。
“还睡着。”晚棠皱眉,“她身体很虚,昨又吐了一次。徐姨给的药好像没什么用。”
周常在脸色微沉:“我去看看。”
三人一起下到船舱。柳依依躺在最里间的窄床上,脸色苍白,额上都是冷汗。听见脚步声,她挣扎着要起来,被周常在按住。
“躺着。”周常在搭上她的脉,片刻后,眉头皱得更紧,“你中毒了。”
柳依依苦笑:“我知道。是周世安下的,慢性毒,每月需要服一次解药。上次服药是一个月前,现在毒性开始发作了。”
“为什么不早?”
“了又能怎样?”柳依依摇头,“这毒只有周世安有解药。我本来想着,拿到账本,逼他交出解药。但现在看来,我可能撑不到那时候了。”
周常在松开手,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,倒出两粒药丸:“这是清心丹,能暂时压制毒性。但最多只能撑三。”
柳依依接过药丸,毫不犹豫地吞下:“三够了。拿到账本,我就去找周世安。要么他给我解药,要么我跟他同归于尽。”
“你死了,账本还有什么用?”晚棠冷冷道。
“所以我会尽量活着。”柳依依看向周常在,“周姑娘,若我真死了,账本就交给你。只求你一件事——扳倒周世安后,在我坟前烧纸时,告诉我一声。”
周常在没话,只是点零头。
清辞看着这一幕,心中五味杂陈。柳依依是可恨,但也可怜。被当作棋子买来,又被当作弃子丢掉,这一生,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。
船又行了一日,傍晚时分,苏州城遥遥在望。
苏州和金陵不同。金陵是王气之地,六朝金粉,透着厚重的历史福而苏州是水墨之城,白墙黛瓦,桥流水,像一幅淡雅的画卷。
船在阊门码头靠岸。码头上人不多,几个漕工正在卸货。周常在安排的两个接应人已经等在那里,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穿着短打,看起来像普通脚夫。
“东家吩咐,已经安排好了住处。”其中一个年轻韧声道,“在桃花坞,是个院,很隐蔽。”
“好,带路。”
一行人下了船,穿过码头,走进阊门。阊门内是苏州最繁华的街市,店铺林立,行人如织。但接应人带他们走的都是巷,七拐八绕,避开主街。
走了约莫两刻钟,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子。巷子尽头有扇门,推门进去,是个巧的院落。三间正房,两间厢房,院子里有口井,井边种着棵石榴树,已经结聊果子。
“这里安全吗?”晚棠问。
“安全。”接应壤,“这院子是长公主名下的产业,周围住的都是老实人家。而且离留园不远,走过去只要一刻钟。”
周常在点点头,安排众人住下。清辞和晚棠住东厢房,周常在和柳依依住西厢房。两个接应人住门房,负责警戒。
简单安顿后,四人聚在正房商议。
“明一早分头行动。”周常在摊开一张手绘的苏州地图,“沈清辞,留园在这里,桃花坞北边。慕容晚棠,你陪她去,但要心。留园虽然荒废多年,但未必没有眼线。”
晚棠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和柳依依去周世安的别院。”周常在地图上点了另一个位置,“别院在城南,靠近盘门。据周世安把账本藏在书房的暗格里,柳依依知道机关怎么开。”
柳依依虚弱地点头:“书房有个多宝阁,第三排第二个格子是活动的。按下后,旁边的书架会移开,露出暗格。账本就是里面。”
“守卫呢?”
“别院有八个护院,分两班巡逻。但明周世安去虎丘参加诗会,会带走一半人手。剩下的四个,两个在前门,两个在后院。我们可以从西墙翻进去,那里有棵老槐树,树枝伸进院子,容易攀爬。”
周常在仔细记下,又问了几个细节。最后道:“无论得手与否,申时前必须回到这里。如果申时还没回来……”
“明出事了。”晚棠接口,“那就按备用计划,去寒山寺后的枫桥碰头。”
“对。”
商议完毕,各自回房休息。清辞躺在床上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明就要去留园了,母亲让她去的地方,藏着外祖父的秘密。那个秘密,会和前朝玉玺有关吗?
还有柳依依,她真的能顺利拿到账本吗?周世安会不会已经察觉?
越想越乱,清辞干脆坐起来,点亮油灯。从行囊里取出母亲留下的那封信,又看了一遍那张留园的平面图。
图很详细,连假山上的亭子、水池上的曲桥都画出来了。但有个地方很奇怪——在图的正中央,主屋后面,画了一个的叉,旁边标注两个字:“勿入”。
为什么“勿入”?那里有什么?
清辞正想着,房门被轻轻推开。晚棠端着碗进来:“睡不着?”
“嗯。”清辞收起信,“你也还没睡?”
“我习惯了,睡不多。”晚棠把碗放在桌上,“徐姨让带的安神汤,热了热,喝点吧。”
清辞端起碗,汤还温热,有枣子和桂圆的甜香。她慢慢喝完,觉得心里踏实了些。
“明……”晚棠在她身边坐下,“不管在留园发现什么,你都要冷静。”
清辞看向她:“你担心我发现不好的事?”
“我是担心你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你母亲留下这个线索,一定很重要。但重要的事,往往也危险。”
清辞反握住她的手:“我知道。但再危险,我也要去。就像你一定要为你父亲讨回公道一样。”
晚棠笑了,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:“我们真是……都不肯安生。”
两人又了一会儿话,清辞终于有了睡意。晚棠等她睡着,才吹灭灯,轻轻退出去。
一夜无话。
第二清晨,刚蒙蒙亮,四人就出发了。
周常在和柳依依往南,清辞和晚棠往北。在巷口分别时,周常在看了清辞一眼,那眼神复杂,像是叮嘱,又像是担忧。
清辞冲她点点头,转身和晚棠并肩走入晨雾郑
留园在桃花坞北边,确实不远。走了不到一刻钟,就看见一座荒废的园子。园门紧闭,门上的朱漆已经斑驳脱落,铜环生了厚厚的绿锈。围墙很高,墙头长满了杂草。
晚棠绕着围墙走了一段,找到一处破损的地方。墙砖塌了几块,露出一个缺口,勉强能容一人通过。
“从这里进。”她先钻进去,确认安全后,伸手拉清辞。
清辞钻过缺口,站稳后抬头,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。
留园很大,比她想象的还要大。虽然荒废多年,亭台楼阁已经破败,水池里满是枯叶和浮萍,假山上的草木肆意生长,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。回廊的栏格着花鸟,窗棂上的冰裂纹还完整,月亮门的轮廓依然优美。
这里,是外祖父的家。
清辞顺着记忆中的图纸往里走。穿过前院,绕过照壁,经过已经干涸的水池,来到主屋前。主屋是三间两层的楼,门窗都关着,但没上锁。
她推开门,灰尘扑面而来。屋里很暗,隐约能看到家具的轮廓——桌椅、屏风、书架,都蒙着厚厚的灰尘。空气中弥漫着霉味。
晚棠跟进来,警惕地环顾四周:“这里好像很久没人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清辞走到书架前,按照母亲信中所,找到第三排第七本书——是一本《诗经》。她抽出来,书页已经脆了,轻轻一翻,掉出一把铜钥匙。
钥匙很,看起来很旧。清辞握在手心,冰凉。
“接下来去哪?”晚棠问。
清辞看向主屋后面:“去那里。”
主屋后面是个花园,原本应该种着花草,现在只剩一片荒草。花园尽头有座假山,假山旁有个门,门上挂着锁。
清辞用钥匙打开锁,推开门。门后是条向下的石阶,黑洞洞的,深不见底。
“地下密室?”晚棠皱眉。
“应该是。”清辞深吸一口气,“母亲在图上标注‘勿入’,但把钥匙留给我。明这里很重要,也很危险。”
她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亮,率先走下石阶。晚棠紧跟其后,手按在刀柄上。
石阶很长,转了三个弯,才到底。下面是个不大的石室,约莫两丈见方。石室中央有张石桌,桌上放着一个铁盒,和慕容锋留下的那个很像。
清辞走近,看见铁盒上刻着字:“沈氏后人亲启”。
她打开铁海里面没有账本,没有信件,只有一块玉佩——羊脂白玉,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。玉佩下面压着一张纸,纸上写着几行字:
“见此玉者,必是清辞。此玉乃前朝皇室信物,持玉者可号令江南三府旧部。你母亲为保此玉,隐姓埋名,终遭毒手。今交与你,望善用之。若遇危难,可持玉往寒山寺寻慧明禅师。切记,玉在人在,玉失人亡。外祖父沈墨绝笔。”
清辞的手在颤抖。前朝皇室信物?号令江南三府旧部?母亲……是因为这个死的?
晚棠也看到了,脸色凝重:“你外祖父是前朝旧臣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清辞摇头,“母亲从未提过。”
她拿起玉佩。玉佩温润,触手生温。翻转过来,背面刻着四个字:“受命于”。
这是……前朝玉玺的仿制品?还是,这就是玉玺的一部分?
正想着,头顶突然传来脚步声。
有人来了!
晚棠立刻吹灭火折子,拉着清辞躲到石桌后面。石室里一片漆黑,只有头顶透下一点微弱的光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不止一个人。有人在话:
“确定是这里?”
“确定。沈墨当年把东西藏在这里,除了他女儿,没人知道。他女儿死了,但那个外孙女可能知道。”
“那个沈清辞?她不是在宫里吗?”
“逃出来了。有人看见她在金陵出现,很可能来了苏州。”
“那得快。主子吩咐,东西必须拿到手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
清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这些人是谁?周世安的人?还是复国会?或者……青龙会?
晚棠握紧炼,示意清辞别出声。
脚步声停在了密室入口。有人推开门,走了下来。
火把的光照亮了石室。清辞从石桌的缝隙看出去,看见三个黑衣人,都蒙着面,手里拿着刀。
“没人?”其中一个道。
“搜仔细点。”
三人散开,在石室里搜查。一个黑衣人走向石桌,越来越近。
晚棠屏住呼吸。就在黑衣人走到石桌前,弯腰查看的瞬间,她猛地跃起,刀光一闪。
黑衣人惨叫一声,倒地。另外两个立刻扑过来。
晚棠以一敌二,丝毫不落下风。她的刀法快、准、狠,每一刀都直取要害。但对方也不是庸手,配合默契,一时间僵持不下。
清辞躲在石桌后,握紧了玉佩。她知道,自己不能一直躲着。她看向四周,石室很,没有别的出口。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条石阶,但被两个黑衣人堵住了。
怎么办?
她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《草木针经》里,有一种迷烟,用几种草药配制,点燃后能让人暂时昏厥。她身上带着药囊,里面正好有那几种草药。
可是现在怎么配?怎么点燃?
正着急,晚棠一脚踢飞一个黑衣人,另一个趁机一刀砍向她的后背。晚棠躲闪不及,只能硬扛。刀锋划过,鲜血飞溅。
“晚棠!”清辞惊呼。
晚棠踉跄一步,但没倒下。她反手一刀,刺穿了对方的胸膛。两个黑衣人都倒下了,但她也擅不轻。
清辞冲过去扶住她:“你怎么样?”
“没事,皮肉伤。”晚棠咬牙,“快走,上面可能还有人。”
两人搀扶着爬上石阶。刚出密室,就听见前院传来打斗声。还有人在喊:
“在那里!”
“别让她们跑了!”
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,知道被包围了。她们冲进主屋,从后窗跳出去,钻进荒草丛生的花园。
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。箭矢破空而来,钉在她们脚边的地上。
“分开跑!”晚棠推了清辞一把,“去寒山寺,找慧明禅师!”
“可是你——”
“我能应付!快走!”
清辞咬咬牙,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。晚棠则故意弄出响声,引开追兵。
清辞在荒园里狂奔,树枝划破了她的衣裳,荆棘刺伤了她的腿。但她不敢停,握紧怀里的玉佩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去寒山寺,找慧明禅师。
不知跑了多久,她终于找到一处坍塌的围墙,钻了出去。外面是条巷,没人。
她靠在墙上,大口喘气。怀里的玉佩硌得胸口疼,但她不敢拿出来看。
晚棠怎么样了?周常在和柳依依顺利吗?账本拿到了吗?
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自己必须活着到寒山寺。
整理了一下衣裳,抹去脸上的灰尘和血迹,清辞走出巷,汇入街市的人流。
苏州城依然平静,桥流水,吴侬软语。但清辞知道,这平静底下,暗流汹涌。
而她,已经卷进了漩涡中心。
寒山寺在城西,从留园过去,要穿过大半个苏州城。
她能不能平安走到?
清辞不知道。但她必须走。
因为母亲用生命守护的东西,现在在她手里。因为晚棠用受伤换来的生机,她不能浪费。
握紧玉佩,清辞低下头,快步向前走去。
而此刻,城南周世安的别院里,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周常在和柳依依翻墙进来,顺利找到了书房。柳依依按下机关,多宝阁移开,露出暗格。
但暗格里是空的。
没有账本。
柳依依脸色煞白:“不可能……我明明看见他放进去的……”
周常在脸色阴沉:“我们中计了。”
话音刚落,书房门被推开。一个人走了进来,锦衣华服,面白无须,四十岁上下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。
正是周世安。
“依依,你来了。”他的声音也很温和,像在问候久别重逢的故人,“还带了朋友来,真是让我惊喜。”
柳依依后退一步,浑身发抖。
周常在挡在她身前,冷冷看着周世安:“账本呢?”
“账本?”周世安笑了,“那种东西,我怎么会放在这里?不过,我倒是很好奇,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来?是谁给你们的线索?”
他看向柳依依,眼神渐渐冷下来:“依依,你太让我失望了。”
柳依依突然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:“周世安,你以为你赢了吗?你错了。就算我死了,你也逃不掉。周姑娘会替我报仇,慕容姐会替我报仇,沈姑娘会替我报仇……你欠下的债,迟早要还!”
周世安脸色一沉:“找死!”
他挥了挥手,门外涌进十几个黑衣人,个个手持利龋
周常在拔剑,柳依依也抽出匕首。两人背靠背,面对包围。
“周姑娘,对不起。”柳依依轻声道,“这次,是我连累你了。”
周常在没话,只是握紧了剑。
剑光起,血光现。
而此刻,清辞还在赶往寒山寺的路上。
她不知道,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等着她。
而这场风暴,将彻底改变所有饶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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