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在暮色中像一条灰白的带子,蜿蜒向北。沈清辞伏在马背上,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。身后,追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——是复国会的人,在她们离开京城百里后终于追了上来。
“分开走!”慕容晚棠厉声喝道,左臂的伤口在疾驰中又渗出血来,“在前面的三岔路口,你走左边,我走右边!”
“不行!”清辞咬牙,“你的伤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晚棠一鞭抽在清辞的马臀上,“走!”
马匹吃痛,猛地加速。清辞回头,看见晚棠勒马转身,弯刀出鞘,迎向追来的五六个黑衣人。月光下,那道身影单薄却决绝,像扑火的飞蛾。
清辞眼泪涌了出来,但她知道不能回头。她伏低身体,紧紧抱住马颈,任由马匹沿着左边的路狂奔。路崎岖,两旁是黑黢黢的树林,枝桠像鬼爪般伸展。
不知跑了多久,马匹渐渐慢了下来,喷着白气。清辞勒住马,回头望去,身后已无追兵,也无晚棠的身影。只有风声,和远处隐约的狼嚎。
她心脏狂跳,手微微发抖。晚棠怎么样了?那五六个黑衣人,她一个人能对付吗?还有伤……
不,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。清辞深吸几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。她看了看四周,这里是荒郊野外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。已经全黑了,必须找个地方过夜。
她下马,牵着马走进树林。月光从枝叶缝隙洒下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,她看见前方有个破败的土地庙。
庙很,门板歪斜,里面供的土地公像已经残破不堪。清辞将马拴在庙外的树上,走进庙里。里面满是灰尘和蛛网,但至少能遮风挡雨。
她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,点燃一堆枯枝。火光驱散了黑暗,也驱散了些许恐惧。她检查了一下行囊——木匣还在,信号烟花还在,匕首、解毒散、真言散都还在。
只是晚棠……她抱紧双膝,坐在火堆旁。火光在脸上跳动,映出眼中的担忧。
外面传来马蹄声。
清辞瞬间警觉,握紧匕首躲到神像后。马蹄声在庙外停下,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。一个身影走了进来——是晚棠!
“晚棠!”清辞冲出来。
晚棠浑身是血,左臂的伤口裂开了,脸色苍白得吓人。见到清辞,她勉强笑了笑:“解决了……三个跑了,两个死了。”完,身体一晃,就要倒下。
清辞连忙扶住她,让她靠在墙边。她解开晚棠的衣裳,检查伤口——箭伤很深,又在疾驰中撕裂,血肉模糊。
“需要缝合。”清辞从行囊里取出针线——是母亲留下的绣花针,她一直带着。又取出一个瓷瓶,里面是消毒用的药酒。
晚棠咬牙:“你还会这个?”
“《草木针经》里有外伤缝合的方子。”清辞将针在火上烤了烤,蘸了药酒,“忍着点。”
针尖刺入皮肉,晚棠身体一颤,却一声没吭。清辞的手很稳,一针一线,像绣花一样仔细。火光下,她的侧脸专注而沉静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缝了七针,伤口终于闭合。清辞敷上金疮药,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。做完这一切,她才松了口气,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。
“谢谢。”晚棠看着她。
清辞摇头:“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“不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是我自愿的。这条路,我们一起走。”
火光中,两饶手紧紧握在一起。一冰凉,一温热,却同样坚定。
“追兵不会罢休的。”晚棠道,“他们知道我们往北走,一定会沿途设卡。”
“那我们改道。”清辞想了想,“不走官道,走路。虽然慢,但安全。”
晚棠点头:“明亮就走。现在……”她看向庙外,“轮流守夜。你先睡,我守着。”
清辞确实累了,身心俱疲。她靠在墙边,闭上眼睛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脑海中反复回放今的画面:追兵的黑衣,晚棠的血,弯刀的寒光……
“清辞。”晚棠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我回不来,”晚棠的声音很轻,“你就去找容华长公主。她会保护你。”
清辞睁开眼睛:“别这种话。我们都会回来。”
晚棠笑了,那笑容在火光中有些模糊:“有时候我真羡慕你。你总是这么……有希望。”
“你不也是吗?”清辞看着她,“你父亲失踪了,你还是要去北境找他。这不也是希望?”
晚棠沉默片刻:“是啊。希望……”她喃喃道,“希望是个好东西,也许是最好的东西。”
夜深了。清辞终于撑不住,沉沉睡去。梦里,她看见母亲在绣花,看见梅妃在流血,看见皇后苍白的脸,看见一个死去的婴儿……
她惊醒,发现已经蒙蒙亮了。晚棠靠在门边,闭着眼,手却按在刀柄上。晨光中,她的脸苍白疲惫,却依旧警觉。
清辞轻轻起身,走到庙外。马还在,正在吃草。清晨的树林雾气弥漫,鸟鸣声声。远处传来鸡鸣——有村庄!
她回到庙里,晚棠已经醒了。
“前面有村子。”清辞道,“我们可以去换身衣裳,买些干粮。”
晚棠点头:“但要心。复国会的人可能也在村里有眼线。”
两人简单收拾,骑马向村子走去。村子不大,约莫几十户人家,炊烟袅袅。村口有个茶摊,一个老汉正在烧水。
清辞和晚棠下马,要了两碗茶,几个馒头。老汉打量着她们:“两位姑娘这是要去哪啊?”
“去北边探亲。”清辞道。
老汉摇头:“北边不太平啊。听在打仗,夷狄都打到雁门关了。好多人都往南逃呢。”
晚棠握紧茶杯:“大叔可听镇国公的消息?”
老汉叹气:“听了。是失踪了,生死不明。唉,慕容将军是个好人啊,守了北境三十年,怎么就……”
晚棠眼圈微红,强忍着没掉泪。清辞握住她的手。
喝完茶,她们在村里买了些粗布衣裳换上,又买了干粮和水。正要离开时,村口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,穿着官差的服饰。
清辞心头一紧。晚棠示意她别动,自己上前:“几位官爷,有什么事吗?”
为首的官差打量着她:“你们是什么人?从哪来?到哪去?”
“我们是姐妹,从京城来,去北境寻亲。”晚棠答得从容。
“京城?”官差眼神一凝,“可有路引?”
晚棠从怀中取出路引——是出发前准备好的假路引。官差接过看了看,没发现破绽,但还是不放心:“最近北边不太平,上面有令,所有往北的人都要严查。”
他看向清辞:“那个女的,过来。”
清辞走过去,垂着头。官差盯着她看了半晌,忽然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清辞缓缓抬头。官差的眼睛眯了起来:“你……有点眼熟。”
清辞心跳如鼓。难道这个官差见过她?在宫里?还是在别的地方?
就在这时,村外忽然传来喧哗声。几个村民跑过来:“官爷!官爷!村西头发现两个死人!”
官差脸色一变:“死人?怎么回事?”
“穿着黑衣,身上有伤,像是……被人杀的!”
黑衣!是昨晚追兵的人!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。
官差顾不上盘查她们,带着人往村西头去了。清辞和晚棠趁机上马,快速离开村子。
跑出一段距离后,晚棠才道:“那两个死人,应该是昨晚跑掉的那三个中的两个。第三个……可能还活着。”
“他会回去报信。”清辞道,“我们得加快速度。”
两人不再走官道,而是钻进山林,沿着山脊线向北。山路难行,但隐蔽。中午时分,她们在一处溪流边歇脚。
清辞舀水清洗伤口,晚棠则检查地图。地图是慕容锋留下的军用地图,标注着山川河流、关隘村落。
“我们现在在这里。”晚棠指着地图上一个点,“离雁门关还有八百里。如果顺利,七八能到。”
八百里。清辞看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,想起京城到北境的千里路途,想起宫里的阴谋,想起复国会的追杀。
这条路,真的能走到头吗?
“清辞,”晚棠忽然道,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我们真的查清了真相,扳倒了复国会,之后要做什么?”
清辞一愣。之后?她真的没想过。从知道母亲身世开始,她就一心想着报仇,想着真相。之后的事,太遥远了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诚实道,“也许……回江南?我母亲葬在那里。”
晚棠看着她:“不想留在宫里?”
清辞摇头:“宫里太累了。每个人都戴着面具,每句话都要斟酌,每走一步都要算计。”她顿了顿,“你呢?”
“我?”晚棠笑了,“如果父亲还活着,我就回北境,继续守边。如果……”她没完,但意思已经明了。
如果慕容锋死了,慕容家就剩她一个人了。一个女子,如何撑起一个将门世家?
“你会找到他的。”清辞轻声道。
晚棠点头,眼中重新燃起希望:“嗯。”
休息片刻,她们继续赶路。山路越来越陡,马匹走得很吃力。傍晚时分,她们翻过一座山,看见山下有个镇。
“今晚在那里过夜。”晚棠道,“但不能再住客栈了,太显眼。找个民居借宿。”
两人下山,走进镇。镇比之前的村子大些,有街道有商铺。她们找了户看起来老实的人家,要借宿,给了一锭银子。
主人家是对老夫妻,儿子去北境当兵了,家里只剩他们俩。见到银子,又听是去北境寻亲的姐妹,便答应了。
晚饭是粗粮饼子和野菜汤,很简单,但热乎。清辞和晚棠吃得很快,她们实在太饿了。
饭后,老夫妻去睡了。清辞和晚棠坐在院里的石凳上,看着夜空。今夜无月,繁星满。
“我时候,”晚棠忽然,“父亲常带我去城楼上看星星。他,地上的人会变,上的星星不会。人死了会变成星星,看着地上的人。”
清辞抬头看着星空:“你信吗?”
“以前信。”晚棠顿了顿,“现在……我希望是真的。”
那样,母亲就能在上看着她了。清辞想。
两人沉默良久。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犬吠声。
“清辞,”晚棠轻声问,“你怕吗?”
“怕。”清辞诚实道,“怕死,怕查不到真相,怕辜负了那些死去的人。”
“我也怕。”晚棠笑了,“但怕也要往前走。”
是啊,怕也要往前走。清辞握紧她的手。
就在这时,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。很多马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晚棠瞬间警觉,拉着清辞躲到院墙后。
马蹄声在镇口停下,然后是话声:“搜!一家一家搜!那两个女人肯定在这附近!”
是追兵!他们追上来了!
清辞心脏狂跳。晚棠示意她别出声,自己悄悄爬上院墙,往外看去。月光下,十几个黑衣人正在镇口,为首的那个……
“张猛。”晚棠压低声音。
张猛!御林军副统领,竟然亲自来追她们!
“这里不能待了。”晚棠跳下来,“从后门走。”
两人悄悄回到屋里,拿上行囊。老夫妻已经睡了,她们没惊动,只留了锭银子在桌上。
后门通往后山。她们牵着马,悄无声息地离开。刚走出没多远,就听见镇里传来狗吠声和砸门声——追兵开始搜查了。
“快走!”晚棠翻身上马。
两人策马冲进山林。身后传来喊声:“在那!追!”
箭矢破空而来,擦着耳边飞过。清辞伏低身体,拼命催马。山路陡峭,马匹几次趔趄,差点摔倒。
追兵紧追不舍。张猛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:“慕容晚棠!沈清辞!你们跑不掉的!”
晚棠回头看了一眼,眼神冰冷。她从马鞍旁取下角弓,搭箭,回身射去——
一声惨叫,一个追兵坠马。
但更多的追兵围了上来。清辞看见前方是个断崖,无路可走了!
“跳过去!”晚棠厉喝。
断崖宽约两丈,下面是深谷。清辞心脏几乎停止跳动,但晚棠已经策马冲了过去。马匹跃起,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稳稳落在对面。
清辞咬牙,一夹马腹。马匹嘶鸣着跃起,失重感袭来,她闭上眼睛——
落地时,马匹前蹄一软,她摔了出去。在地上滚了几圈,撞在树上,背上一阵剧痛。
晚棠冲过来扶起她:“没事吧?”
清辞摇头,看向对面。张猛和追兵停在断崖边,过不来。断崖太宽,他们的马跳不过来。
张猛脸色铁青:“绕路!从下面绕过去!”
但绕路需要时间。晚棠扶清辞上马,两人继续向前。快亮了,她们必须在亮前甩掉追兵。
又翻过一座山,前方出现一条河。河水湍急,没有桥。
“过河。”晚棠道,“水能掩盖踪迹。”
两人下马,牵着马走进河里。河水冰冷刺骨,很快漫到腰间。马匹不安地嘶鸣,但还是跟着往前走。
走到河中央时,清辞脚下一滑,差点被冲走。晚棠一把抓住她:“抓紧!”
两人互相搀扶着,终于走到对岸。上岸后,她们已经浑身湿透,冷得发抖。
“不能生火。”晚棠看着对岸,“他们会看到烟。”
清辞点头,从行囊里取出干衣裳,两人躲到岩石后换上。湿衣裳埋进沙土里,掩盖痕迹。
亮了。晨光照在河面上,波光粼粼。对岸没有追兵的影子,他们可能还在绕路。
“休息一会儿。”晚棠道,“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。”
两人靠在岩石上,精疲力尽。清辞从行囊里取出干粮,分给晚棠。干粮被水泡软了,很难吃,但她们还是吃了下去。
吃完后,清辞检查晚棠的伤口。伤口又被水泡了,边缘发白。她重新上药包扎,动作轻柔。
“清辞,”晚棠忽然道,“如果……如果我们真的逃不掉,你就把我交出去。你手里有证据,他们可能会留你一命。”
清辞手一顿,抬眼看着她:“你觉得我会这么做?”
晚棠笑了:“不会。所以我只是。”
清辞继续包扎:“我们都不会死。我们会到北境,会找到你父亲,会扳倒复国会,会……活下去。”
她得坚定,像是在给晚棠听,也像是在给自己听。
晚棠看着她,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。最终,她只是点头:“嗯。”
休息了一个时辰,她们继续上路。河水掩盖了踪迹,追兵暂时失去了方向。但她们知道,张猛不会放弃。
前面还有五百里。五百里路,步步杀机。
但她们必须走下去。
为了真相,为了公道,为了那些死去的人,也为了……活下去。
阳光照在她们身上,将影子拉得很长。两个女子,两匹马,在荒野中前行,像两株倔强的野草,在风中摇曳,却不肯倒下。
前路漫漫,生死未卜。
但她们眼中,只有北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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