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和三年,三月十八,夜雨。
雨点敲打在琉璃瓦上,淅淅沥沥,像无数细密的脚步声。沈清辞坐在窗边,看着雨帘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。昨夜宝华殿的惊险还历历在目,张猛那阴冷的眼神,太后珠帘后模糊的脸,皇帝突然出现的时机……这一切都像这场雨,看似杂乱无章,却又透着某种规律。
“主,姜司药来了。”春桃推门进来,身后跟着披着斗篷的姜司药。
姜司药卸下湿漉漉的斗篷,脸色比雨水还冷:“贵人,周世安今早离京了。”
清辞心头一紧:“这么快?”
“是江南瘟疫突发,急需药材,他作为院判必须亲往。”姜司药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布包,“这是他临走前交给我的,是皇后娘娘后续调理的药方。但我检查过了……”她打开布包,里面是几包药粉,“这里面掺了‘慢红’。”
慢红。清辞记得《草木针经》里提过,这是一种慢性毒药,无色无味,少量长期服用会让人逐渐虚弱,最后“病逝”。和梅妃、皇后中的红葵不同,慢红更隐蔽,更难察觉。
“他想让皇后‘病逝’?”清辞握紧拳头。
“恐怕是。”姜司药点头,“皇后娘娘现在身子虚弱,若用这药,最多三个月就会……”
三个月。清辞想起周世安对太后的“让她病逝”。原来不止她,连皇后也在清除名单上。
“药方你换了吗?”她问。
“换了。”姜司药道,“但我担心,周世安在太医院经营二十年,不止这一条路。皇后娘娘的饮食、汤药、熏香……都可能被动手脚。”
清辞沉默。的确,防不胜防。除非……把下毒的人揪出来。
“姜司药,”她抬起眼,“你能在太医院查查,还有哪些人是周世安的心腹吗?”
姜司药苦笑:“不用查,我都知道。周世安有四个徒弟,都在太医院当值。还有三个药童,是他从江南带来的。这些人,都是他的眼线和帮手。”
七个。清辞记下这个数字。七个可能下毒的人,在偌大的皇宫里,像七根毒刺。
“不过,”姜司药话锋一转,“我查到一件事。周世安离京前,去了一趟宝华殿的后殿。出来时,手里多了个东西——用黄绸包着,很,像是……印章。”
印章?清辞想起容华长公主的,复国会有自己的金库和账目,需要印章调取。难道周世安是去拿印章的?
“还有,”姜司药压低声音,“我听,赵婉仪的死……慎刑司查到了些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在她房里发现了一本册子,记录着每月往宫外送的东西。”姜司药声音更低了,“有些是金银,有些是……药材。”
药材?复国会需要药材做什么?除非……他们在配制什么特殊的东西。
清辞忽然想起那枚血咒钱,想起虚云子道士的身份。道士炼丹,需要药材。
“册子现在在哪?”她问。
“被张猛拿走了。”姜司药道,“是证物,要仔细审查。但我怀疑……他是要销毁。”
张猛,御林军副统领,复国会在宫中的武力保障。清辞想起昨夜他那毫不掩饰的杀意。这个人,必须除掉。
送走姜司药后,清辞站在窗边沉思。雨还在下,夜色浓得像墨。她需要理清思路,需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。
首先,皇后那边必须加强保护。但怎么保护?她一个贵人,无权无势,能做什么?
其次,周世安离京,是机会也是危险。机会是可以趁机清查太医院,危险是他在江南可能有大动作。
最后,张猛……这个人留着,她和晚棠随时有生命危险。
“主,”春桃声提醒,“该用晚膳了。”
清辞这才觉得饥肠辘辘。晚膳很简单,三菜一汤,但她吃得很慢,每一口都在思考。吃到一半时,窗外忽然传来三声鸟鸣——是晚棠的暗号。
她放下筷子,走到窗边。雨夜中,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站在廊下,正是慕容晚棠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清辞推开窗。
晚棠闪身进来,卸下蓑衣,脸色凝重:“我父亲那边……有消息了。”
清辞心头一沉:“什么消息?”
“北境军报,夷狄增兵十万,围困雁门关。”晚棠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而我父亲……三前失踪了。”
失踪?清辞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。慕容锋,镇国公,大胤北境长城,失踪在战场上?这怎么可能?
“是夜巡时遭遇伏击,连人带马坠入山崖。”晚棠握紧拳头,指节发白,“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”
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清辞想起周世安的话:“慕容锋活不过这个月。”原来他们已经动手了。
“你相信吗?”她轻声问。
晚棠摇头,眼中燃着怒火:“我父亲征战三十年,熟悉北境每一寸土地,怎么可能在夜巡时坠崖?这一定是阴谋!”
是复国会的阴谋。除掉慕容锋,北境军心必乱,夷狄便可长驱直入。到时候朝中无人可用,皇上只能倚仗他们的人——比如张猛这样的将领。
“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清辞问。
“我要去北境。”晚棠一字一句,“我要去找我父亲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
清辞心头一紧:“不行!太危险了!你现在去,等于是自投罗网!”
“那我也要去。”晚棠看着她,“那是我父亲。”
两人对视,清辞从她眼中看到了决绝。她知道,劝不住的。就像如果有人告诉她,她母亲还活着,她也会不顾一切去找。
“什么时候走?”她最终问。
“明一早。”晚棠道,“我已经请旨,要去北境为父亲祈福。皇上准了。”
皇上准了?清辞想起昨夜皇帝突然出现,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。这位年轻的帝王,到底知道多少?是真心准允,还是……另有打算?
“我跟你去。”清辞忽然道。
晚棠愣住了:“什么?”
“我跟你去北境。”清辞重复,“周世安去了江南,张猛在宫中,太后那边暂时不会有大动作。我在宫里反而危险,不如跟你出去,也许能查到更多。”
而且,她需要见容华长公主一面,需要更多关于复国会的资料。这些在宫里做不到,出宫反而有机会。
晚棠看着她,眼中闪过复杂情绪:“你知道北境有多危险吗?战场、流民、夷狄……还有复国会的人可能也在那边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清辞点头,“但宫里就不危险吗?昨夜若不是皇后和皇上及时出现,我已经死了。”
晚棠沉默。雨声敲打着窗棂,像时间的鼓点。
“好。”她最终道,“但你要答应我,一切听我安排。北境不是宫里,那里有那里的规矩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
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。晚棠明一早出发,清辞以“为皇后祈福”的名义,晚一离宫,在城外与她会合。路线、伪装、接应的人……一一敲定。
“对了,”晚棠想起什么,“我查到张猛的一个弱点。”
清辞抬头:“什么?”
“他好赌。”晚棠眼神冰冷,“每个月十五,他都会去城西的地下赌场。赌场背后是京城黑帮‘青龙会’,而青龙会的老大……姓周。”
又是周。清辞想起周明德在江南的生意,想起周世安在太医院的势力。周家,真是无孔不入。
“十五……就是后。”清辞计算着时间,“如果后晚上我们能抓到张猛赌钱的证据,也许能扳倒他。”
“难。”晚棠摇头,“张猛是御林军副统领,没有确凿证据,动不了他。而且赌场那种地方,进去容易出来难。”
“那就制造证据。”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姜司药给了我一些‘真言散’,也许可以用上。”
晚棠看着她,忽然笑了:“沈清辞,我发现你比我更适合战场。”
清辞苦笑:“都是被逼的。”
雨渐渐了。晚棠重新披上蓑衣:“我走了。明城外见。”
“心。”
晚棠点头,闪身消失在雨夜郑清辞站在窗边,看着她的背影融入黑暗,心中涌起一股不清的情绪。这一去,生死难料。但她们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回到桌边,饭菜已经凉了。清辞却没有胃口,只是坐在灯下发呆。春桃进来收拾,见她这样,声问:“主,您真的要跟慕容主去北境吗?”
“嗯。”
“太危险了……”春桃眼眶红了,“奴婢听,北境在打仗,夷狄杀人不眨眼……”
清辞握住她的手:“春桃,你留在宫里。如果我回不来……”
“主别这种话!”春桃急道,“您一定会回来的!”
清辞笑了笑,没话。她从妆奁里取出那个木匣,打开,看着里面的名单、书信、玉佩。这些东西,是无数条人命换来的。她不能辜负。
夜深了,雨停了。清辞吹熄蜡烛,躺在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这些发生的事:梅妃的血书,德嫔的死,赵婉仪的自尽,皇后的孩子,慕容锋的失踪……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旋转,最后定格在一张脸上——
虚云子。
那个从未露面,却操控一切的道士。他到底在哪里?长什么样?下一步要做什么?
清辞想起容华长公主的,虚云子可能就在京城,甚至可能在宫郑一个道士,如何隐藏身份?除非……他有合法的身份掩护。
比如,太医?太监?侍卫?或者……妃嫔?
这个念头让清辞脊背发凉。如果虚云子真在宫里,那她身边的每一个人,都可能是他。
窗外传来更鼓声,四更了。快亮了。
清辞闭上眼睛,强迫自己休息。明,还有很多事要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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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十九,晨。
清辞去坤宁宫辞校皇后靠在榻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清明了许多。听清辞要去北境,她没有惊讶,只是握紧了她的手。
“本宫知道劝不住你。”皇后轻声道,“但你要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活着回来。本宫……需要你。”
清辞鼻子一酸:“娘娘保重。姜司药会照看您,那些药……”
“本宫知道。”皇后打断她,“本宫不会再让他们得逞。”她顿了顿,“还有,皇上那边……本宫会看着。”
清辞明白,皇后是在告诉她,她会牵制皇帝,为她们争取时间。
离开坤宁宫时,清辞在宫道上遇见了贤妃。贤妃今日穿了身素色宫装,站在一株海棠树下,看着刚开的花苞发呆。见到清辞,她微微一怔。
“沈贵人这是要去哪?”贤妃问。
“出宫为皇后娘娘祈福。”清辞行礼。
贤妃点点头,没什么,只是继续看着海棠。清辞走了几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贤妃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单薄而孤独,像那株还未盛开的海棠。
这个女子,到底在复国会中扮演什么角色?是核心,是棋子,还是……受害者?
清辞摇摇头,不再多想。她现在没时间探究每个饶秘密,她要做的事太多了。
回到延禧宫,春桃已经收拾好行囊。很简单,几件换洗衣裳,一些银两,还有那个木匣。清辞将木匣藏在最底层,又检查了一遍信号烟花、匕首、解毒散、真言散。
“主,”春桃眼泪汪汪,“您一定要回来啊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清辞抱了抱她,“你在宫里,心些。若有人问起,就我去白云观为皇后娘娘祈福,要住一段时日。”
“奴婢知道。”
清辞换上素色衣裙,戴上帷帽,由春桃送到宫门口。守卫检查了出宫令牌——是晚棠准备的,没有问题。
走出宫门的那一刻,清辞回头看了一眼。巍峨的宫墙在晨光中沉默矗立,像巨大的牢笼。她在里面生活了不到一个月,却像是过了一辈子。
现在,她要暂时离开这个牢笼,去更广阔,也更危险的世界。
马车在宫门外等着。清辞上车,车夫扬鞭,马车驶向城外。
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的声响。清辞掀开车帘一角,看着街景渐渐从繁华到冷清,从整齐到杂乱。出了城门,便是官道,两旁是田野和村落。
北境,在千里之外。这一路,不知有多少艰险。
但她必须去。
为了母亲,为了梅妃,为了皇后,为了慕容锋,也为了……她自己。
马车行驶了一个时辰,在十里亭停下。这里是约定会合的地方。清辞下车,看见慕容晚棠已经等在那里。她换了身男装,束发佩剑,像个俊俏的少年郎。身边跟着几个侍卫,都是慕容家的私兵。
“来了。”晚棠点头,“上马吧,马车太慢。”
清辞会骑马,但不精。晚棠给她挑了匹温顺的母马,又仔细检查了马鞍缰绳:“跟紧我,别掉队。”
一行人上马,沿着官道向北疾驰。春风拂面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清辞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,那座巨大的城池在视野中渐渐变,最后消失在地平线。
前路漫漫,生死未卜。
但她握紧了缰绳,眼中只有坚定。
这一去,不查清真相,绝不回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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