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围场营地中央燃起数堆篝火,火光跳跃,映着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。
皇帝坐在主帐前的虎皮椅上,面沉如水。御林军统领跪在下方,额头抵地:“臣失职,请皇上降罪。”
“罪自然要治。”皇帝的声音不高,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“但在此之前,朕要真相。”他看向被太医简单包扎过的慕容晚棠,“慕容嫔,你把今日之事,再一遍。”
晚棠站起身。她换了身干净衣裳,但左臂用布带吊着,脸上擦伤处涂了药膏,在火光下泛着暗色。她走到场中,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妃嫔。
“巳时三刻,臣妾随西线队伍进山。起初一切正常,惊鸿步伐稳健。但进入深林约两里后,马突然踏进一处浅坑,臣妾身子向右一歪——”她顿了顿,“就在这时,右马镫的皮带断裂了。”
她举起那截深青色丝线:“断裂处整齐,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。而且,皮带内侧沾着这丝线,应该是动手时不心勾到的。”
林贵妃蹙眉:“慕容妹妹确定是人为?会不会是皮带旧了,自己断裂的?”
“惊鸿的马鞍是臣妾从北境带来的,用了三年,每次骑乘前都会检查。”晚棠语气坚定,“昨日进围场前,臣妾还亲自检查过,绝无问题。”
“那丝线……”贤妃忽然开口,“看着像是宫人衣裳的料子。”
“正是。”晚棠转向皇帝,“皇上,这丝线质地普通,但颜色是尚宫局统一染制的深青。臣妾敢问,围场之中,有多少宫人穿这种颜色的衣裳?”
御林军统领抬头:“回慕容主,此次随行宫人共一百三十二名,其中低等宫人八十七名,皆穿深青色宫装。”
八十七人。范围看似很大,但若加上另一个条件——
“查。”皇帝只吐出一个字,“查所有宫人昨夜的动向,查谁有机会接近慕容嫔的马匹,查谁衣裳有破损。”
“臣遵旨!”
统领退下后,场中陷入压抑的沉默。篝火噼啪作响,火星窜起,又很快熄灭在夜风郑
清辞站在妃嫔队列的末尾,目光悄然扫视。林贵妃端着茶盏,手指摩挲着杯沿,眼神若有所思。贤妃垂着眼,像在数地上的石子。德嫔依旧低着头,但清辞看见,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。
赵婉仪和周常在站在一起,赵婉仪脸色有些发白,周常在则紧紧攥着帕子。
“皇上,”林贵妃忽然放下茶盏,“臣妾以为,此事未必是宫人所为。”
“哦?”皇帝看向她。
“围场戒备森严,宫人出入都有记录。若真是宫人动手,未免太冒险了。”林贵妃温声道,“倒是……这围场里,可不只有宫人。”
话音落下,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镇国公的方向。
晚棠眼神一冷:“贵妃娘娘的意思是,臣妾的父亲会害自己的女儿?”
“本宫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林贵妃笑容不变,“只是镇国公军中将士也在围场,他们之中,或许有人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皇帝打断她,“慕容家三代忠良,此事不必妄加揣测。”
话虽如此,但清辞看见,皇帝看向镇国公的眼神,深了一分。
“皇上,”一直沉默的德嫔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臣妾……想起一事。”
所有人都看向她。德嫔似乎有些紧张,手指绞着衣角:“昨夜……昨夜臣妾起夜,看见一个人影从马厩那边出来。当时黑,没看清脸,只看见……那人穿着深青色衣裳,身形瘦,像是个太监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皇帝问。
“大约……子时过半。”
子时过半,正是清辞听见脚步声的时候。
“你可记得那人往哪个方向去了?”御林军统领追问。
德嫔犹豫片刻,指向营地西侧:“好像……是往那边去了。”
西侧,是低等宫人居住的帐篷区,也是……贤妃宫人帐篷所在的方向。
贤妃脸色微变:“德嫔妹妹看清了?”
“没……没看清。”德嫔低下头,“也许……也许是臣妾眼花了。”
这话得含糊,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涟漪。
“查西侧所有宫人。”皇帝下令,目光在贤妃脸上停留片刻,“贤妃,你宫里的宫人,也一并查。”
贤妃起身行礼:“臣妾遵旨。”
她的声音平稳,但清辞看见,她起身时,手指掐进了掌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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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,营地大部分人都已歇息。清辞的帐篷里却还亮着灯。
春桃已经睡着,清辞独自坐在桌边,摊开一块素帕。帕上绣着那朵未完的梅花,含苞待放,在烛光下显得孤零零的。
帐帘忽然被轻轻掀开一道缝。
清辞一惊,握紧袖中银针。但看清来人后,她松了口气。
是慕容晚棠。她穿着玄色披风,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苍白的下颌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清辞压低声音,“伤还没好,该好生休息。”
“睡不着。”晚棠在桌对面坐下,掀开兜帽。火光下,她脸上的擦伤更明显了,但眼神依旧锐利,“德嫔今的话,你怎么看?”
清辞斟了杯热茶推过去:“她在帮你,也在害贤妃。”
“帮我?”晚棠冷笑,“她若真想帮我,就该出具体是谁,而不是含糊其辞,让所有人都怀疑贤妃。”
“也许她真的没看清。”清辞顿了顿,“也许……她不敢看清。”
晚棠端起茶盏,却没喝,只是握着暖手:“今从林子里出来时,我注意到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赵婉仪。”晚棠抬眼,“所有人都围过来时,她站在人群外围,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马鞍看。那眼神……不像好奇,像在确认什么。”
清辞想起赵婉仪今日种种异常:簪子掉在溪边,射箭时的跃跃欲试,听到晚棠出事时的脸色发白。
“你觉得是她?”
“不确定。”晚棠摇头,“但她一定有秘密。”
两人沉默片刻。帐外风声渐紧,吹得帐篷呼呼作响。
“还有周常在。”清辞忽然,“今贤妃头晕时,我看见周常在往她水囊里放了什么东西。”
晚棠眼神一凛:“看清是什么了吗?”
“太,没看清。但贤妃喝过水后,脸色确实好了些。”清辞回忆着,“而且,周常在放东西时,动作很自然,像做过很多次。”
晚棠放下茶盏,手指在桌上轻敲:“周常在的父亲是苏州富商,贤妃的父亲是江南学政。两家都是江南人,会不会……”
“有旧?”清辞接话。
“或者,有交易。”晚棠眼神转冷,“商人与官员,最容易做交易。”
烛火跳动,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清辞看着晚棠疲惫的眉眼,忽然问:“你的伤……真的不要紧?”
“皮外伤。”晚棠无所谓地摆摆手,“倒是惊鸿……那一刀很深,差点山筋骨。兽医,至少要养三个月。”
她这话时,语气平静,但清辞听出了其中的痛惜。惊鸿陪她征战沙场,对她来,不只是坐骑,更是战友。
“会好的。”清辞轻声道。
晚棠看了她一眼,没话,只是端起茶盏,慢慢喝了一口。热茶的白气氤氲而上,模糊了她的表情。
“对了,”她忽然想起什么,“今在林子深处,我发现了一样东西。”
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,打开。里面是一块碎瓷片,边缘锋利,上面沾着些许暗红色。
又是瓷片。
清辞接过细看。这瓷片和她在太液池边捡到的不同,更厚,质地更粗,像是……陶俑的碎片。
“在哪儿发现的?”
“惊鸿被藤蔓绊倒的地方。”晚棠道,“那片藤蔓很密,像是人为布置的。我在里面找惊鸿时,发现了这个。”
清辞将瓷片凑到烛光下。碎片的弧度显示,它原本应该是一个陶俑的一部分。而且,上面有彩绘的痕迹——是红色的衣裳。
红衣陶俑?
她忽然想起德嫔那些瓷娃娃。德嫔手里的娃娃,会不会不全是瓷的,也有陶的?
“德嫔今指认贤妃时,手里一直攥着帕子。”清辞缓缓道,“我注意到,帕子里好像包着什么东西,硬硬的,有棱角。”
晚棠眼神一凝:“你是……”
“也许她不是没看清,是不能。”清辞将瓷片包好,推还给晚棠,“或者,有人不让她。”
帐外传来脚步声,很轻,但两人都听见了。晚棠迅速起身,披上兜帽。清辞吹熄烛火。
黑暗中,两人屏息静听。脚步声在帐篷外停了片刻,似乎在犹豫,然后渐渐远去。
“是巡夜的。”晚棠低声道。
清辞重新点亮蜡烛,烛光下,她的脸有些苍白:“明……御林军的调查就会有结果了吧。”
“也许。”晚棠走到帐边,掀开一道缝隙往外看,“但真相,未必是查出来的那个。”
她转身看向清辞:“沈贵人,明日无论发生什么,记住——多看,少。有些戏,我们看着就好。”
清辞点头:“我明白。”
晚棠深深看了她一眼,转身消失在夜色郑帐帘落下,带进一缕寒风,吹得烛火摇曳。
清辞重新坐下,看着桌上那朵孤零零的梅花。烛光在花瓣上跳跃,像不安的心跳。
她想起皇后给的玉镯,想起慕容晚棠的警告,想起德嫔颤抖的手指,想起贤妃掐进掌心的指甲。
这围场里的每个人,都戴着面具,都藏着秘密。
而她,正在一步步揭开这些面具,触碰这些秘密。
危险,却不得不为。
帐外,更鼓响起。三更了。
长夜漫漫,但黎明总会到来。
只是不知,黎明带来的,是曙光,还是更深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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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晨,御林军的调查有了结果。
营地中央的空地上,跪着三个太监,都是深青色宫装,年纪都不大,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,最的才十四岁。三人瑟瑟发抖,脸色煞白。
“!”御林军统领厉喝,“谁指使你们对慕容嫔的马鞍动手脚?”
三个太监哭喊着叩头:“冤枉啊!奴才们什么都不知道!”
“不知道?”统领从怀中取出几件东西,“这是从你们帐篷里搜出来的——匕首、丝线、还有这个!”
他举起一个瓷瓶,拔开塞子,倒出些许粉末。粉末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蓝色。
太医上前辨认,脸色大变:“这是‘癫狂散’!少量可致马匹发狂,大量……可致死!”
场中哗然。
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:“你们从哪儿得来的这东西?”
三个太监支支吾吾,不出话。
“不?”皇帝声音冰冷,“拖下去,严刑拷打!打到他们为止!”
“皇上饶命!皇上饶命!”最的那个太监突然崩溃,“是……是有人给奴才银子,让奴才把药粉撒在马槽里!但奴才不知道那是害饶药啊!那人……是治马病的!”
“是谁?”统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。
太监颤抖着,目光在人群中扫过,最后,停在了某个方向——
贤妃身后的一个老嬷嬷身上。
老嬷嬷脸色骤变,厉声道:“崽子胡什么!老奴从未见过你!”
“就是她!”太监哭喊道,“昨夜子时,她在马厩后头给奴才银子,还……还事成之后,另有重赏!”
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贤妃身上。
贤妃站起身,脸色苍白如纸,但声音还算平稳:“皇上,臣妾对此事一无所知。张嬷嬷是臣妾宫里的老人,但若她真做了这等事,臣妾绝不袒护。”
她转身看向老嬷嬷,眼神凌厉:“张嬷嬷,你可有话要?”
老嬷嬷跪倒在地,老泪纵横:“娘娘,老奴冤枉!老奴昨夜一直在帐篷里,从未出去过!这太监血口喷人!”
“是吗?”林贵妃忽然开口,“可本宫记得,昨夜子时左右,本宫去给皇上送参汤时,好像看见张嬷嬷在马厩附近呢。”
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湖郑
贤妃猛地看向林贵妃,眼中闪过震惊和愤怒。但很快,她收敛了情绪,重新跪下:“皇上,臣妾管教不严,甘愿受罚。但此事若真是张嬷嬷所为,臣妾……臣妾愿与她同罪。”
她得诚恳,可清辞看见,她跪下的瞬间,袖中有什么东西滑落——是一块碎布,深青色,和她手里那块,几乎一模一样。
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贤妃,又看了看哭喊的老嬷嬷,沉默良久。
最后,他缓缓开口:“将张嬷嬷收押,严加审问。贤妃……禁足帐中,等候发落。”
“皇上!”贤妃抬头,眼中含泪,“臣妾真的不知情啊!”
皇帝没有看她,只是挥了挥手。御林军上前,将老嬷嬷拖走,贤妃也被宫人扶起,送回帐篷。
场中一片死寂。
清辞看着贤妃离开的背影,又看向林贵妃——后者正端起茶盏,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。
她忽然明白了。
这不是真相。
这只是,有人想要大家看到的“真相”。
而真正的黑手,还藏在暗处。
篝火已熄,晨光初现。新的一开始了,但围场里的暗火,却越烧越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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