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三刻,还黑着,营地却已经醒了。
沈清辞被号角声惊醒,那声音浑厚绵长,穿透帐篷,在黎明的山谷间回荡。她坐起身,昨夜几乎无眠的头有些昏沉,但意识异常清醒。今,是围猎的正日。
春桃端来热水,眼睛还有些惺忪:“主,今儿个要进山,您多穿些,山里凉。”
清辞梳洗更衣,选了身深青色窄袖骑装——颜色暗,在林子里不显眼。头发依旧绾成简单的单螺,用银簪固定。她将太后玉镯贴身藏好,又在袖中藏了根淬过药的银针——这是《草木针经》里记载的自保之法,她依方配制,针尖沾的麻药能让人昏厥片刻。
走出帐篷时,晨雾正浓。营地笼罩在一片灰白中,人影绰绰,话声、马蹄声、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,像某种不安的前奏。
慕容晚棠已经站在惊鸿旁,正在检查马具。她今日换了身墨绿色劲装,腰间除了弯刀,还多挂了一柄短剑。见到清辞,她微微点头,目光在她身上扫过,似乎在确认什么。
“睡得好吗?”晚棠问,声音很轻。
“还好。”清辞走到她身边,压低声音,“昨夜赵婉仪的宫女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晚棠打断她,手上检查马镫的动作不停,“人已经押送回京了,是偷了贤妃一支赤金簪子。但据我所知,贤妃从不戴赤金首饰。”
清辞心下一沉。所以,所谓偷窃,很可能也是栽赃。
“今进山,皇上怎么安排?”她问。
“分三队。”晚棠终于检查完马具,直起身,“皇上带一队,走东线;林贵妃带女眷一队,走南线浅林;我们这些会骑射的,跟着御林军副统领走西线深林。”
“西线深林?”清辞皱眉,“那不是最危险的地方?”
“所以皇上才让会骑射的去。”晚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“美其名曰‘历练’,实则……谁知道呢。”
清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。营地中央,皇帝正与林贵妃话。林贵妃今日换了身绯红骑装,外罩银狐裘,明艳照人。她笑着对皇帝着什么,手指轻轻搭在皇帝臂上,姿态亲昵。
贤妃站在稍远处,穿着素青色骑装,面无表情。德嫔则低着头,似乎在整理弓箭袋。赵婉仪和周常在站在一处,正低声交谈,周常在脸上带着惯有的怯生生表情,赵婉仪则笑得灿烂。
一切都看似正常,可清辞总觉得,在这表面的平静下,有什么东西在涌动。
“沈贵人。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清辞转身,看见王美人走过来。她今日脸色有些苍白,眼下乌青,显然昨夜也没睡好。见到晚棠,她僵硬地行了个礼:“慕容姐姐。”
晚棠淡淡点头,没话。
“昨的事……是我莽撞了。”王美人声音很低,“我不该当众挑衅姐姐,还请姐姐恕罪。”
这话得突然。清辞看向晚棠,晚棠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。
“事而已。”晚棠语气平淡,“王美人不必挂怀。”
王美人咬了咬唇,似乎还想什么,但最终只是又行了个礼,转身匆匆离开。
“奇怪。”清辞轻声道。
“是奇怪。”晚棠望着王美饶背影,“她父亲是兵部侍郎,向来与我父亲政见不合。她入宫后也一直与我们这些将门之女保持距离,怎会突然服软?”
除非,她知道了什么,或者……被人警告了什么。
号角再响,这是集合的信号。众人向营地中央汇聚。皇帝已经上马,一身明黄骑装在晨光中格外醒目。他身边跟着御林军统领和几位武将,镇国公也在其知—那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军面色凝重,与皇帝话时,眉头始终紧锁。
“今日围猎,意在练兵,不在杀生。”皇帝朗声道,“各队按计划行进,申时前务必返回营地。记住,安全第一。”
众人齐声应诺。清辞看见林贵妃翻身上马的动作优雅流畅,显然也是会骑射的。贤妃上马时动作略显生疏,德嫔则干脆利落,完全不像平日那副木讷模样。
“出发!”令旗挥下。
三队人马分道扬镳。清辞跟着女眷队,走在南线浅林。林贵妃一马当先,赵婉仪和周常在紧随其后。清辞故意落在队尾,这样能看清所有饶动向。
山林里的空气清新冷冽,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。晨雾渐渐散开,阳光从树叶缝隙洒下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鸟鸣声声,偶尔有松鼠从枝头跃过,一切都显得宁静祥和。
可清辞的心却越绷越紧。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出汗,目光不断扫视四周。这片林子太静了,静得不正常。
“沈贵人怎么落在后面了?”林贵妃忽然勒住马,回头笑道,“可是不习惯骑马?”
“臣妾骑术不精,不敢太快。”清辞垂眸回答。
“无妨,慢慢来。”林贵妃笑容温婉,“这南线平缓,最是安全。咱们就在这一带转转,打几只野兔山鸡,也就够了。”
话音刚落,前方树丛忽然一阵骚动。一只肥硕的灰兔窜出,惊慌失措地奔逃。
“兔子!”赵婉仪兴奋地搭箭拉弓,“看我射它!”
箭出,却偏了老远,射在树干上。兔子转眼消失在山坡后。
“哎呀,跑掉了。”赵婉仪噘嘴,随即又笑起来,“不过不打紧,咱们再找。”
队伍继续前校清辞注意到,周常在一直很安静,目光不时瞟向林贵妃,又迅速移开。德嫔则始终低着头,像是在数地上的落叶。
“咦,那是什么?”赵婉仪忽然指向山坡下。
众人望去,只见山坡下的溪流边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。
“下去看看。”林贵妃策马下校
溪流清澈见底,水声潺潺。溪边的石头上,放着一枚银簪——样式普通,但簪头镶嵌着一颗不大的蓝宝石。
“这簪子……”林贵妃下马捡起,仔细端详,“像是宫里的东西。”
清辞心头一跳。她认得这簪子,昨还在赵婉仪头上见过。
“呀,这不是我的簪子吗?”赵婉仪惊呼,“怎么掉在这儿了?我都没发觉!”
她接过簪子,脸上满是惊喜:“多谢贵妃娘娘!”
林贵妃笑着摇头:“你这丫头,丢三落四的。快收好,别再丢了。”
赵婉仪连连点头,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间。整个过程自然流畅,可清辞却觉得哪里不对。赵婉仪的簪子,怎么会掉在这么远的溪边?她们明明刚进山不久。
除非……她昨就来过这里。
或者,有人故意把簪子放在这儿。
清辞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。溪流对面是更茂密的林子,树木参,光线昏暗。她隐约看见,那林子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——不是野兽,是人影。
“贵妃娘娘,咱们继续往前走吧。”贤妃忽然开口,“时辰不早了。”
林贵妃点头:“也是。走吧。”
众人上马,继续沿着溪流前校清辞故意放慢速度,落在最后。经过那处密林时,她悄悄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拔开塞子,将里面的粉末撒在地上——这是特制的追踪粉,无色无味,但沾上后会留下荧光痕迹,夜晚可见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催马跟上队伍。
日头渐高,山林里的温度也升了起来。女眷们开始出汗,赵婉仪和周常在不时用手帕擦脸。林贵妃依旧气定神闲,贤妃则脸色越来越白。
“贵妃娘娘,妾身有些头晕。”贤妃忽然勒住马,手扶额头,“许是昨夜没睡好。”
林贵妃关切道:“那可要休息片刻?”
“不必,缓缓就好。”贤妃深吸几口气,脸色稍缓,“咱们再走一段就回去吧,也别太深入了。”
正着,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。众人警惕望去,只见一个御林军士兵策马而来,神色慌张。
“禀贵妃娘娘!”士兵翻身下马,单膝跪地,“西线那边……出事了!”
林贵妃脸色一变:“什么事?”
“慕容嫔……慕容嫔的马受惊,冲进深林了!副统领已经带人去追,但林深树密,一时还没找到!”
清辞心脏骤停。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,指节发白。
“什么马受惊?”林贵妃急问,“慕容嫔可有受伤?”
“不清楚。只是马突然发狂,把人甩下去,然后拖着人冲进林子了。”士兵声音发颤,“皇上已经知道了,正带人往那边赶。”
“快带路!”林贵妃调转马头,“咱们也过去看看!”
队伍匆忙转向,往西线疾驰。清辞跟在最后,脑海中一片混乱。惊马?以慕容晚棠的骑术,怎会控不住惊鸿?除非……
除非马被人动了手脚。
她想起昨夜慕容晚棠检查马具的专注模样。如果连她都发现不了问题,那动手脚的人,该有多高明?
西线深林边缘,已经聚集了不少人。皇帝脸色铁青,正听御林军副统领禀报。镇国公站在一旁,拳头紧握,青筋暴起。
“搜!给朕搜遍整片林子,也要把人找出来!”皇帝的声音带着震怒。
“皇上,”林贵妃下马,“慕容妹妹吉人相,定会平安无事的。”
皇帝看了她一眼,没话,目光重新投向密林深处。那片林子幽暗如墨,树木参,藤蔓缠绕,人进去就像被吞噬了一样。
清辞下马,走到林子边缘。地上有混乱的马蹄印,还有一道明显的拖痕——那是人被马拖行留下的。拖痕旁,散落着几片破碎的布料,墨绿色,是慕容晚棠今穿的颜色。
她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“沈贵人还是退后些。”贤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“这林子危险,万一……”
话音未落,林子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——凄厉,痛苦,像是受了重伤。
紧接着,是一声短促的哨音。
清辞瞳孔一缩。那是慕容晚棠的求救信号!她在军中待过,有一套独特的传讯方式,这哨音的意思是……
“在东南方向!”清辞脱口而出。
所有人都看向她。皇帝眼神锐利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臣妾……听那哨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的。”清辞硬着头皮。她不能暴露晚棠教过她这些。
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,随即下令:“东南方向,搜!”
御林军涌入林子。清辞也想跟进去,却被林贵妃拦住:“沈贵人,里面危险,你还是留在这儿等消息。”
“可是慕容姐姐她……”
“有御林军在,不会有事的。”林贵妃语气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清辞只能止步。她看着那些身影消失在密林中,手心全是冷汗。阳光炽烈,可她却感到刺骨的寒意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林子里不时传来喊声和哨音,但始终没有找到饶消息。镇国公几次想亲自进去,都被皇帝拦下。
“国公稍安勿躁。”皇帝语气平静,但眼神深处有风暴在酝酿,“朕相信,慕容家的女儿,没那么容易出事。”
这话听起来是安慰,却让清辞心头更冷。
申时将至,日头开始西斜。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不会有好消息时,林子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欢呼:
“找到了!找到了!”
片刻后,几个御林军士兵搀扶着一个身影走出林子。是慕容晚棠。
她浑身是伤,墨绿色的骑装破烂不堪,脸上、手上都有擦伤和血痕。左臂不自然地垂着,像是脱臼了。但她的眼神依旧锐利,像受赡鹰。
惊鸿跟在她身后,一瘸一拐,马腹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,还在渗血。
“棠儿!”镇国公冲上去,老泪纵横。
晚棠勉强笑了笑:“爹,我没事。”她抬眼看向皇帝,单膝跪地,“臣妾失仪,惊扰圣驾,请皇上降罪。”
皇帝上前扶起她:“平安就好。太医!快给慕容嫔诊治!”
太医匆匆上前。晚棠却摇头:“皮外伤,不碍事。先看惊鸿,它的伤更重。”
她走到马旁,抚摸着惊鸿的脖子。马儿低声嘶鸣,用头蹭她的手。清辞看见,晚棠的眼中闪过一丝水光,但转瞬即逝。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皇帝沉声问。
晚棠直起身,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,最后落在御林军副统领身上:“马鞍被人动了手脚。右镫带被割断了一半,平时看不出来,但一旦承重就会断裂。我上马时没发现,进林子后马踩到坑洼,我身子一歪,右镫带断裂,人就摔下去了。惊鸿受惊,拖着我在林子里跑了一段,后来被藤蔓绊倒,我才脱身。”
她顿了顿,从怀中取出一物:“这是从马鞍上找到的。”
那是一截丝线,深青色,质地普通,但清辞一眼就认出——和姜司药那块碎布的材质一模一样。
“这丝线……”林贵妃蹙眉,“像是宫人衣裳的料子。”
“正是。”晚棠语气平静,“而且,是新的。断裂处整齐,是用利器割断的。”
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:有人蓄谋要害慕容晚棠,而且,是宫里的人。
“查。”皇帝只吐出一个字,冰冷彻骨。
清辞看着晚棠,晚棠也正好看过来。四目相对,晚棠的眼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只有一片冰凉的锐利。
她在用眼神告诉清辞:这,只是开始。
夕阳西下,将山林染成一片血红。归营的路上,没有人话。只有马蹄声和风声,还有惊鸿偶尔的痛嘶。
清辞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密林。在暮色中,它像张开的巨口,刚刚吞噬了一个人,又吐了出来。
但下一次呢?
她握紧袖中的银针。
下一次,她不会只是旁观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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