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,围场营地万俱寂,只有风声掠过帐篷的呜咽。
沈清辞躺在行军榻上,睁着眼看着帐顶。月光从缝隙渗入,在黑暗中投下几缕惨白的光。她手里攥着太后玉镯,指尖一遍遍抚过内侧的经文,像在寻找某种慰藉。
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
不是巡逻的御林军——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,沉重规律。这脚步声很轻,很缓,走走停停,像是在寻找什么。
清辞屏住呼吸,悄无声息地起身,躲到帐篷的阴影里。她拔下发间的银簪,握在手中,尖端在月光下闪着寒光。
帐帘被轻轻掀起一道缝。
一张脸探进来——是张年轻太监的脸,眉眼普通,但在月光下,清辞看见他耳后有颗黑痣。这太监她见过,在贤妃宫里,是个负责洒扫的低等宫人。
太监的目光在帐篷内扫了一圈,落在清辞空着的床榻上。他皱了皱眉,似乎有些疑惑,随即又警惕地四下张望。
清辞握紧银簪,心跳如鼓。
太监犹豫片刻,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,轻手轻脚走到桌边,将纸包里的粉末倒进茶壶里。做完这一切,他迅速退出去,帐帘落下。
清辞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才从阴影中走出。她走到桌边,借着月光看茶壶。壶口残留着些许白色粉末,无味,但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荧光。
又是毒。
她想起姜司药的话:这宫里,有些人杀人不用刀。
帐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——是夜鸮的叫声,但在不该出现的时节。清辞心头一动,想起慕容晚棠过的话:“若有事,学夜鸮叫三声。”
她走到帐边,掀开一道缝隙。月光下,营地寂静,只有远处巡逻的火把移动。她深吸一口气,捏着鼻子,模仿夜鸮的叫声:“咕咕——咕咕——咕咕——”
片刻,远处传来回应,同样三声。
清辞迅速披上外衣,将茶壶里的茶倒掉,又灌进清水,然后闪身出帐。春桃在隔壁的帐篷里睡得正熟,她没有惊动。
营地里的灯笼大多已熄灭,只有主道上的几盏还亮着。清辞避开光亮,沿着帐篷的阴影潜校夜风吹过,带来山林的寒气,她打了个冷颤。
在营地边缘的一棵老槐树下,她看见一个人影。
是慕容晚棠。她依旧穿着玄色劲装,没有披披风,在月光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。见到清辞,她微微颔首:“来了。”
“有人在我的茶壶里下毒。”清辞开门见山。
晚棠眼神一凛:“看清是谁了吗?”
“贤妃宫里的一个太监,耳后有黑痣。”清辞顿了顿,“但我不确定是贤妃指使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太明显了。”清辞摇头,“若是贤妃要害我,怎会用自己宫里的太监?这不是自曝身份吗?”
晚棠沉吟片刻:“除非……有人想嫁祸贤妃。”她看向清辞,“或者,想让你和贤妃反目。”
清辞心头一沉。她想起贤妃送来的那盒江南点心,想起德嫔的话,想起皇后对贤妃和德嫔关系的怀疑。
“你今找我来,不只是为了这事吧?”晚棠问。
清辞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,打开,里面是几片枯草:“今从德嫔帐篷出来时,我在她帐外捡到的。”
晚棠接过枯草,凑到鼻尖闻了闻:“苦艾?”
“不止。”清辞指着其中一片颜色较深的,“这是‘断肠草’的叶子,晒干了,但形状还能辨认。断肠草有毒,少量致幻,大量致命。”
晚棠瞳孔微缩:“德嫔帐外怎么会有这个?”
“不知道。”清辞将布包收好,“但我记得,《草木针经》里提过,断肠草若与檀香混合熏烧,产生的烟雾能让人产生幻觉,精神恍惚。”
德嫔的帐篷里,常年熏着檀香。
“你是……”晚棠眼中闪过寒光。
“我不确定。”清辞打断她,“也许是巧合。也许是有人故意放在她帐外,栽赃陷害。”
两人沉默。夜风吹过树梢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远处山林里传来野兽的嚎叫,悠长凄厉,在夜空中回荡。
“刺客审出什么了吗?”清辞问。
晚棠摇头:“死了。押解途中突然口吐白沫,暴保太医是中毒,但毒藏在牙缝里,咬破即死。”
死无对证。
清辞想起德嫔的话:“刺客本就不想逃。”
“王美人那边呢?”她问,“今她宫里的太监被带走了。”
“审了一下午,什么都没问出来。”晚棠冷笑,“那太监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,只王美人让他去收拾箭靶,他看见旗杆后有人影,以为是御林军,就没在意。”
“你信吗?”
“信不信不重要。”晚棠看向皇帝大帐的方向,那里灯火通明,“重要的是,皇上信不信。”
清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。大帐外守卫森严,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话声。这么晚了,皇帝还没睡?
“今下午,皇上召见了我父亲。”晚棠忽然。
清辞一怔:“镇国公来了?”
“嗯,午后到的。”晚棠语气平淡,“北境战事吃紧,父亲是来请旨增兵的。但朝中那些文臣……你也知道。”
清辞明白。朝中文武之争从未停歇,镇国公手握重兵,本就招人忌惮,如今又要求增兵,难免被扣上“拥兵自重”的帽子。
“皇上怎么?”
“准了。”晚棠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,“但只准增兵三万,而且要分两批,第一批下个月才出发。”
远水解不了近渴。北境战事瞬息万变,一个月,足够夷狄做很多事了。
“你父亲他……”
“他老了。”晚棠打断她,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,“我从未见过他那样……疲惫。”
月光照在她脸上,那张总是凌厉的面容,此刻显出一种罕见的脆弱。清辞忽然意识到,慕容晚棠也不过十七岁,本该是闺中待嫁的年纪,却要背负整个家族的兴衰,还要在这吃饶后宫里挣扎求生。
“会好的。”清辞轻声。
晚棠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辨:“也许吧。”她移开目光,“对了,有件事要告诉你。周常在那边……我查了。”
“查出什么了?”
“她父亲,苏州富商周明德,最近和江南织造局走得很近。”晚棠顿了顿,“而江南织造局,是你父亲沈大人管辖。”
清辞心头一跳:“你是……”
“我只是陈述事实。”晚棠语气平静,“周常在入宫前,周家曾向沈家提亲,想让你嫡姐沈清婉嫁给周明德的独子。但沈家拒绝了,嫡女要参选,不能嫁。”
原来还有这层渊源。清辞想起周常在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,话细声细气,看人时眼神躲闪。她原以为只是性格使然,现在看来……
“她知道我的身份吗?”清辞问。
“应该不知道。”晚棠摇头,“你母亲的事藏得很深,连沈家本家知道的人都不多。但周常在对你……似乎格外关注。”
清辞想起周常在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她,送她绣样,跟她聊江南风物。她原以为是同乡之谊,现在看来,也许别有用心。
“多谢提醒。”她真心道谢。
晚棠摆了摆手:“互相照应罢了。”她抬头看了看色,“该回去了。记住,明围猎,无论发生什么,跟紧我。”
“会发生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晚棠转身,玄色身影在月光下像一道剪影,“但围场这么大,山林这么深,死个把人……太容易了。”
这话得轻描淡写,却让清辞脊背发凉。
回到帐篷时,已是丑时。春桃还在熟睡,清辞却毫无睡意。她坐在桌边,借着月光摊开一块素帕,拿起针线。
母亲过,心乱的时候,就绣花。一针一线,能让人静下来。
她绣的是一朵梅花。不是盛开的,是含苞的,在枝头颤巍巍的,将开未开。就像她现在处境,往前走不知是生是死,往后退也无路可退。
绣到一半,帐外忽然传来喧哗声。清辞放下针线,掀开帐帘一角。
月光下,几个御林军押着一个人往营地中央走。那人穿着宫女的衣裳,披头散发,看不清脸。但从身形看,像是个年轻女子。
“怎么回事?”旁边帐篷里有个妃嫔探出头问。
一个侍卫回话:“回主,抓到一个偷东西的宫女,从贤妃娘娘帐篷里偷了首饰,想连夜逃走。”
偷东西?在这个节骨眼上?
清辞眉头紧锁。她看见那宫女被押走时,抬起头看了一眼——月光照在她脸上,清辞认出来了。
是赵婉仪的贴身宫女,叫翠。
赵婉仪?清辞想起白骑射场上,赵婉仪那跃跃欲试的样子,想起她总是一副真烂漫的表情,话时眼睛弯成月牙。
可若真是真烂漫,怎么会教出偷东西的宫女?
或者……真的是偷东西吗?
清辞放下帐帘,回到桌边。梅花才绣了一半,花瓣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苍白。她拿起针,却怎么也绣不下去了。
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的一幕幕:王美饶挑衅,刺客的弩箭,德嫔帐篷外的断肠草,周常在复杂的眼神,赵婉仪宫女被押走……
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,她隐隐感觉到它们之间有联系,却怎么也串不起来。
帐外又传来脚步声,这次是两个饶,一轻一重。清辞屏息倾听。
“……真的没看见?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,压得很低。
“真的没有,娘娘饶命!”是太监的声音,带着哭腔。
“废物。”女子冷冷道,“滚吧。今晚的事,敢出去一个字,心你的舌头。”
脚步声远去。清辞等了一会儿,才悄悄掀开帐帘。月光下,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匆匆离开,看身形,像是……
林贵妃身边的孙嬷嬷。
清辞放下帐帘,心沉到了谷底。林贵妃的人也参与了?或者,林贵妃才是幕后主使?
她想起德嫔那个刻着“林”字的瓷娃娃。
想起林贵妃在御花园设宴时的笑容。
想起皇后:“替本宫看着。”
帐外,夜鸮又叫了一声,凄厉悠长,像在警示什么。
清辞回到榻上,闭上眼睛。可脑海里乱糟糟的,怎么也睡不着。
母亲的脸在黑暗中浮现,温婉的,忧郁的,欲言又止的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,握着她的手,想却不出的话。
“阿辞……好好活着……有些事……不知道比知道好……”
可现在,她知道了。知道了母亲的秘密,知道了自己的身世,知道了这宫墙之内,有多少魑魅魍魉。
她握紧手中的玉镯,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。
明,围猎。
会发生什么?
她不知道。
但她必须活下去。
为了母亲,为了真相,也为了……不辜负慕容晚棠那句“互相照应”。
窗外,色开始泛白。漫长的夜晚,终于要过去了。
而新的一,等待着她的,是更深的陷阱,还是转机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无论前路是什么,她都得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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