贤妃的帐篷被御林军严密把守,任何人不得出入。围场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闷热,每个人话都压低了声音,目光闪烁,仿佛空气中飘浮着看不见的刺。
沈清辞站在自己帐篷外,看着不远处贤妃帐篷前肃立的侍卫。晨光很好,金灿灿地洒在营地上,却照不进那些帐篷的阴影里。
“沈贵人。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清辞转身,看见周常在站在不远处,手里提着一个食海她今日穿了身浅碧色衣裳,衬得脸越发苍白,眼眶微红,像是哭过。
“周常在。”清辞微微颔首。
“贤妃娘娘……还好吗?”周常在声音很轻,带着颤音,“我做了些点心,想给娘娘送去,可侍卫不让进……”
清辞看着她手中的食盒,又看向她泛红的眼眶。这份担忧看起来真切,可清辞想起昨日周常在往贤妃水囊里放东西的动作,心中疑窦丛生。
“娘娘在禁足,不便见人。”清辞语气平淡,“周常在的心意,娘娘会知道的。”
周常在咬了咬唇,忽然上前一步,压低声音:“沈贵人,您相信贤妃娘娘会害人吗?”
清辞没有直接回答:“御林军正在查,真相总会水落石出。”
“可……”周常在眼眶更红了,“可若是有人陷害娘娘呢?娘娘待我们这些新人最是和善,从未苛责过谁。她怎么会……”
她的话没完,但意思已经明了。
清辞看着她。周常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看起来真诚而无辜。但正是这份“无辜”,让清辞更加警惕。
“周常在,”清辞轻声问,“昨日贤妃娘娘头晕时,你往她水囊里放了什么?”
周常在脸色骤变,手中的食盒差点掉在地上: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放了些提神的药粉。”周常在低下头,声音几不可闻,“娘娘最近夜里总睡不好,白精神不济。那药粉是我从家里带来的,是江南有名的老方子,不伤身的。”
她得恳切,可清辞注意到,她这话时,手指紧紧攥着食盒的提手,指节发白。
“周常在,”清辞靠近一步,声音压得更低,“你实话告诉我,你真的相信贤妃娘娘是清白的吗?”
周常在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慌乱。她张了张嘴,想什么,最终却只是用力点头:“我相信!”
然后,她像是怕清辞再问什么,匆匆行了个礼,提着食盒快步离开了。
清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帐篷间,心中疑云更重。周常在的反应,不像纯粹的担忧,更像……恐惧。
“她没实话。”
清辞回头,看见慕容晚棠不知何时站在身后。她依旧吊着左臂,但气色比昨日好些,脸上涂了药膏的伤口在晨光下泛着暗色。
“你怎么出来了?太医不是让你多休息?”
“躺不住。”晚棠走到清辞身边,目光也投向贤妃的帐篷,“周常在的父亲周明德,上个月刚在江南买下一大片桑园。而那片桑园,原本是贤妃娘家名下的产业。”
清辞心头一跳:“你是……”
“交易。”晚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“周家用高价买下贤妃娘家的产业,帮他们渡过难关。作为回报,周常在入宫后,贤妃对她多有照拂。这种关系,可比表面看起来的深厚得多。”
原来如此。所以周常在的担忧,也许不只是对贤妃的关心,更是对家族利益的担忧。
“那赵婉仪呢?”清辞问,“她昨日也很反常。”
“赵婉仪的父亲是江宁县令,官位不高,但位置关键。”晚棠眼神转冷,“江宁是江南织造重镇,你父亲沈大人管辖。而赵婉仪入宫前,她父亲曾三次上书弹劾江南织造局‘靡费公帑’,都被压下来了。”
清辞想起父亲偶尔在家书中流露的烦忧,原来根源在此。
“所以赵婉仪接近我,也许是想通过我,影响我父亲?”
“也许。”晚棠顿了顿,“也许还有别的目的。”
两人沉默片刻。营地里的喧嚣渐渐起来,宫人们开始准备早膳,御林军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。一切看似恢复正常,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,暗流从未停止。
“张嬷嬷审得怎么样了?”清辞问。
晚棠摇头:“嘴很硬,只是自己看不惯我嚣张,想给我个教训。咬死是个人所为,与贤妃无关。”
“你信吗?”
“信不信不重要。”晚棠看向皇帝大帐的方向,“重要的是,皇上信不信。”
话音未落,皇帝大帐那边传来喧哗声。一个太监匆匆跑出,高声宣旨:
“皇上有旨,召镇国公、御林军统领、林贵妃、贤妃、慕容嫔——御前问话!”
终于来了。
清辞和晚棠对视一眼。晚棠整了整衣襟,虽然左臂吊着,但脊背挺得笔直,像一杆枪。
“我去了。”她。
清辞点头:“心。”
晚棠转身离去。玄色披风在晨风中扬起,背影单薄却坚定。清辞看着她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股不清的担忧。
“主,”春桃不知何时走到身边,声,“德嫔娘娘请您过去一趟。”
德嫔?这个时候?
清辞心下一动:“知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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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嫔的帐篷里,檀香依旧。但今日的香气里,混着一丝极淡的药味——是安神香。
德嫔坐在桌边,手里拿着一个瓷娃娃。这次的娃娃穿鹅黄色衣裳,背后刻的字被她的手挡住了。
“沈贵人来了。”德嫔放下娃娃,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坐。”
清辞行礼坐下,目光扫过桌上的娃娃:“娘娘找臣妾有事?”
“昨日的事,”德嫔开门见山,“你怎么看?”
清辞斟酌词句:“御林军在查,臣妾不敢妄断。”
德嫔笑了,那笑容里有不出的苍凉:“你倒是谨慎。”她拿起茶壶倒茶,手却在微微颤抖,茶水洒出些许,“可我听,你昨夜去找了慕容嫔。”
清辞心头一凛。昨夜她与晚棠见面,自认隐秘,竟还是被人看见了?
“只是探病。”她平静道。
“探病……”德嫔重复这两个字,眼神飘远,“这宫里,最要不得的就是真心。真心探病,真心交友,真心……相信别人。”
她放下茶壶,直视清辞:“沈贵人,你母亲教过你这些吗?”
又提母亲。
清辞握紧茶杯:“家母只教臣妾,谨言慎行,明哲保身。”
“可她没保住自己,不是吗?”德嫔的话像一把刀,直刺清辞心口。
清辞脸色微白,但强自镇定:“娘娘何出此言?”
德嫔盯着她看了许久,忽然叹了口气:“你长得真像她。尤其是这双眼睛……静得像潭水,底下却藏着漩危”
她站起身,走到帐篷角落的一个木箱前,打开,取出一个布包。布包很旧了,边角磨损,颜色泛黄。
“这个,”德嫔将布包放在桌上,“是你母亲的东西。”
清辞心脏狂跳。她看着那个布包,手微微颤抖。
“打开看看吧。”德嫔的声音很轻。
清辞深吸一口气,解开布包。里面是一套绣花针——不是普通的针,针身细长,针眼极,是绣双面异色绣专用的特制针。针包是素色缎子,已经旧得发白,但上面绣的一枝梅花,依然鲜活。
是母亲的手艺。
“这是……”清辞声音发干。
“二十年前,你母亲入宫为梅妃娘娘绣屏风时落下的。”德嫔重新坐下,眼神飘向帐外,“那时我也在。我才十岁,跟着母亲进宫请安,在梅妃宫里看见了你母亲。她那时……真年轻啊,手指翻飞,丝线在她手里像活了一样。”
清辞摩挲着针包上的梅花。母亲总爱绣梅花,梅花耐寒,能在最冷的时候开放。
“梅妃娘娘很喜欢她,留她在宫里住了半个月。”德嫔继续,“那半个月,我常去找她,看她绣花,听她江南的故事。她是个温柔的人,话轻声细语,笑起来眼睛弯弯的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:“可她走的那,梅妃娘娘就出事了。”
清辞猛地抬头。
“梅妃娘娘暴毙,太医是胎死腹中,血崩而亡。”德嫔的眼神变得空洞,“可我知道,不是。梅妃娘娘死前,我去找过她。她脸色惨白,抓着我的手:‘有人要害我……有人换了我的药……’”
帐篷里静得可怕。只有檀香燃烧的轻响,和帐外隐约的人声。
“然后呢?”清辞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。
“然后她就死了。”德嫔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清辞,“你母亲连夜出宫,从此再未踏入皇宫一步。而秦家……也完了。”
清辞握紧针包,针尖刺破布料,扎进掌心,她却感觉不到疼。母亲从未提过这些,从未过她在宫里的半个月,从未过梅妃,从未过那场改变秦家命阅灾难。
“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”她问。
“因为历史在重演。”德嫔一字一句,“皇后有孕,有人坐不住了。胭脂掺药,公主落水,马鞍被动手脚……这些手段,二十年前就用过。”
清辞脊背发凉:“您是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没。”德嫔打断她,重新拿起那个瓷娃娃,“我只是告诉你,有些事,知道得太多,未必是好事。你母亲就是知道得太多,才……”
她没完,但清辞懂了。
“那您呢?”清辞看着德嫔,“您知道这么多,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?”
德嫔笑了,那笑容里有不出的苦涩:“因为我装傻。装傻装了八年,装到所有人都以为我真的傻,真的平庸,真的……无关紧要。”
她将瓷娃娃塞进清辞手里:“这个,你收好。也许有一,能用得上。”
清辞低头看手里的娃娃。鹅黄色衣裳,背后刻着一个“赵”字。
赵?赵婉仪?
“娘娘……”
“什么都别问。”德嫔站起身,“去吧。记住,今日我没找过你,你也没来过这儿。这些事,烂在肚子里。”
清辞握着娃娃和针包,起身行礼。走到帐口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。德嫔重新坐回桌边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那双手在晨光中微微颤抖。
像个孤独的囚徒,困在自己建造的牢笼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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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自己帐篷时,皇帝大帐那边的问话似乎结束了。清辞看见贤妃被宫人搀扶着走回帐篷,脸色苍白得像纸,但脊背挺得笔直。
林贵妃跟在后面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深处有一丝得意。
慕容晚棠和镇国公并肩走出。镇国公眉头紧锁,晚棠则面无表情。父女俩低声交谈了几句,然后分开。
晚棠朝清辞这边走来。
“怎么样?”清辞迎上去。
“张嬷嬷咬死是自己所为。”晚棠语气平淡,“皇上信了,或者……愿意信。”
“那贤妃……”
“解除禁足,但责令闭门思过。”晚棠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,“张嬷嬷以‘谋害宫嫔’之罪,三日后问斩。至于贤妃……管教不严,罚俸半年,就这样。”
就这样?一条人命,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?
清辞想起德嫔的话:历史在重演。
“你父亲呢?”她问。
“皇上准了他增兵的请求。”晚棠眼神转冷,“但要求他半月内启程回北境,不得延误。”
这是明升暗降,也是……驱逐。
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自然留在宫里。”晚棠看向贤妃帐篷的方向,“这场戏,我还没看够。”
清辞握紧袖中的瓷娃娃和针包。针尖扎进掌心,带来清晰的痛福
她想起母亲温柔的脸,想起母亲绣花时专注的神情,想起母亲临终前不完的话。
原来母亲背负着这样的秘密,活了半生,又带着秘密死去。
而现在,她接过了这个秘密。
也接过了,这场未完的戏。
远处传来号角声,悠长绵远。围猎的最后一日,开始了。
可清辞知道,真正的围猎,才刚刚开始。
猎物和猎手的角色,随时可能互换。
而她,必须在这场狩猎中,活下去。
为了母亲,为了真相,也为了……不辜负那些逝去的生命。
晨光正好,可她的心,沉在黑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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