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院偏殿内,药香混着血腥气,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。
姜司药看见沈清辞和慕容晚棠一同进来,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转为更深的忧虑。她挣扎着想坐起,被清辞轻轻按住。
“姜司药不必起身。”清辞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几上,“我带了红枣桂圆粥,最是补血养气。”
“劳烦沈贵人了。”姜司药声音虚弱,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,“二位主这是……”
“路上遇见,便一起来了。”晚棠在榻边另一侧的圆凳上坐下,语气平淡,“姜司药,你方才那批胭脂一共十二匣,皇后赏出六匣。另外六匣的去向,你真的一点不知?”
姜司药脸色更白,下意识看向门外。
清辞会意,走到门边确认无人,又关严了窗。殿内光线暗下来,只有从窗纸透进的微光,勾勒出三人模糊的轮廓。
“现在可以了。”晚棠目光如炬。
姜司药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中有了决绝:“六匣赏给了新人——慕容主、赵婉仪、周常在、王美人、李美人和沈贵人。至于另外六匣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内务府的记录上是‘损耗’,但奴婢听,有三匣去了慈宁宫,两匣去了林贵妃处,还有一匣……在贤妃娘娘宫里。”
话音落下,殿内死寂。
清辞手指微微收紧。贤妃?二公主的生母,怎么会用掺了软筋散的胭脂?除非……
“贤妃娘娘知道那胭脂有问题?”晚棠问出了清辞心中所想。
姜司药摇头:“奴婢不敢妄测。只是……”她犹豫片刻,“出事前两日,贤妃娘娘曾私下找过奴婢,问了些关于孕妇用药禁忌的事。”
“孕妇?”清辞心头一跳,“贤妃娘娘有孕了?”
“不是贤妃娘娘,”姜司药压低声音,“是皇后娘娘。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晚棠和清辞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。皇后体弱多年,一直未有身孕,这是六宫皆知的事。若真有原…
“确定吗?”晚棠问。
“脉象还浅,但八九不离十。”姜司药苦笑,“贤妃娘娘特意叮嘱奴婢保密,皇后娘娘想等胎稳了再公布。可这才几,就出了胭脂的事……”
清辞想起那片沾着胭脂的瓷片:“二公主落水那日,公主衣襟上也赢醉芙蓉’的香气。若那胭脂真掺了软筋散,公主会不会是……碰了贤妃娘娘的胭脂?”
“不可能。”姜司药立刻否定,“贤妃娘娘向来朴素,从不涂脂抹粉。那匣胭脂到她宫里后,据一直收在库房,从未启用。”
“那公主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?”
无人能答。
晚棠忽然站起身,在狭的偏殿里踱步。窗棂透进的微光在她脸上明灭,勾勒出紧绷的侧脸线条。
“如果,”她停下脚步,看向清辞,“如果有人故意在公主身上弄了胭脂香气,然后推她落水,目的是什么?”
清辞沉吟:“栽赃。让所有人以为,公主是用了掺药的胭脂才头晕失足。这样既能掩盖真正的推手,又能让胭脂的事暴露——若胭脂被查,皇后赏出的那些就成了嫌疑。新人刚入宫就得罪皇后,日后便难立足。”
“尤其是你。”晚棠看向清辞,目光锐利,“沈家是江南织造,富甲一方却无权势。若你牵扯进谋害公主的案子,沈家上下都难逃一劫。”
清辞背脊发凉。她想起嫡母王氏送她入宫时那算计的眼神——若自己真成了弃子,沈家会毫不犹豫地撇清关系。
“不对,”她忽然道,“若只是为了陷害新人,何必选公主?太冒险了。公主若真出事,皇上和太后震怒,彻查起来,背后的手未必藏得住。”
姜司药咳了几声,虚弱地插话:“二位主可想过……或许目标根本不是公主,也不是新人。”
晚棠和清辞同时看向她。
“那是什么?”
姜司药一字一句:“是皇后腹中的孩子。”
殿内温度骤降。
“胭脂掺药,长期使用会致头晕无力。皇后若有孕,最忌头晕摔倒。若在胎未稳时出事……”姜司药没再下去,但意思已明。
“可胭脂是皇后赏的,”晚棠皱眉,“她怎么会害自己?”
“所以是‘醉芙蓉’。”清辞缓缓道,“皇后赏的是‘醉芙蓉’,但掺了药的,未必是同一批。若有洒换了其中几匣,或者……在赏出后动了手脚。”
她看向姜司药:“那十二匣胭脂,外观可有分别?”
姜司药努力回想:“都是内务府统一烧制的青瓷圆盒,盒底赢景和三年御制’的款识。但若分别……听管库的太监提过一句,好像盒盖内侧有极的记号,是烧制时工匠留的暗记,每匣不同。”
“能查出每匣的去向吗?”
“难。”姜司药摇头,“内务府的记录只记总数,不记记号。除非……把各宫娘娘手里的胭脂都拿来比对。”
这几乎不可能。高位妃嫔的私物,岂是能随意查验的?
晚棠忽然问:“姜司药,你被打的真正原因,真是配错了药?”
姜司药眼神闪躲:“是……是奴婢疏忽……”
“实话。”晚棠语气转冷,“否则我今日便去禀明太后,你对皇后龙胎之事知情不报。”
“主!”姜司药骇然。
清辞也看向晚棠。这威胁太过直接,几乎不留余地。
但有效。
姜司药嘴唇哆嗦着,许久才道:“昨夜……奴婢撞见有人从太医院药库偷药。”
“谁?”
“没看清脸,穿着宫女的衣裳,但走路姿势不像女子。”姜司药声音发颤,“奴婢本想喊人,却被从后面打晕。醒来时,手里攥着这个。”
她从枕下摸出一块碎布,深青色,质地普通,是宫人常穿的棉布。但清辞接过细看,发现布边有极细微的金线——那不是宫女能用的料子。
“还有,”姜司药继续道,“那人身上……有檀香混着梅花香的味道。”
檀香是宫中常用熏香,但梅花香……这个时节,哪来的梅花?
晚棠和清辞对视一眼,同时想到一个人——
德嫔。
德嫔宫里常年熏檀香,且她爱梅,即使不是花季,也会用梅花香料的香囊。昨夜废园中,德嫔身上的确隐隐有梅花香。
“你被打,是有人要灭口。”晚棠道出结论。
姜司药苦笑:“奴婢知道。可就算知道,又能如何?那人能潜入太医院偷药,能轻易打晕奴婢,还能让贤妃娘娘‘正好’发现药方出错……这宫里,有这样的本事和势力的,屈指可数。”
屈指可数。每个人心中都有了答案。
林贵妃。贤妃。或者……更上面的人。
“姜司药好生休息。”清辞将碎布收进袖中,“今日之事,我们不会外传。”
姜司药感激地点头:“二位主千万心。这潭水……太深了。”
离开太医院时,已是午后。阳光正好,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。
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。宫道两旁桃花灼灼,风吹过,花瓣如雪纷飞。有几个低阶妃嫔在花园里汽嬉笑,真烂漫,仿佛这宫墙之内真的只有春光。
“你怎么看?”晚棠忽然开口。
清辞脚步微顿:“慕容主问的是哪件事?”
“所有事。”晚棠停下,转身看她,“胭脂,公主落水,姜司药被打,还有德嫔深夜密会——这些事背后,一定有关联。”
清辞抬眼看她。慕容晚棠的眸子在阳光下是浅褐色,像琥珀,清澈却看不透底。
“主昨夜……跟踪谅嫔娘娘?”她问。
晚棠没有否认:“我看见她和一个人密会,谈到了胭脂的事。还提到‘春才刚开始,戏要一出出唱’。”
“那个人是谁?”
“没看清脸,但听声音是个女子,会武。”
清辞想起春桃的,德嫔拿着瓷娃娃去废园。瓷娃娃……巫蛊?还是某种密信传递的方式?
“沈贵人,”晚棠逼近一步,“你手里有那片瓷片,对吗?”
清辞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李嫔娘娘今早告诉我,她看见我在太液池边捡东西。”她轻声,“想必也告诉了别人。”
“她不敢。”晚棠笃定,“李嫔能在无宠的情况下稳坐主位五年,靠的就是‘不多事’。她提醒你,是让你收敛,不是要告发你。”
清辞沉默。她不得不承认,慕容晚棠看人很准。
“瓷片还在我这里。”她终于承认,“上面沾的胭脂,我用家传的验毒方子试过,确实掺了软筋散。”
“方子可靠吗?”
“母亲留下的,从未出错。”
晚棠盯着她看了许久,忽然道:“你母亲是苏州绣娘,怎么会懂验毒?”
清辞心头一紧。这是她最深的秘密。
“家母……早年体弱,久病成医。”她垂下眼,“留下些粗浅的医书,让妾身学着防身罢了。”
这话半真半假,但足以应付。
晚棠没有追问,转而道:“瓷片给我。”
清辞抬眼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在你手里是祸害,在我手里……”晚棠嘴角微扬,“或许是筹码。”
“主想做什么?”
“查。”晚棠一字一句,“查清谁在背后搞鬼,查清他们的目的,然后——”她顿了顿,“让他们付出代价。”
她这话时,眼中闪过一丝戾气。那是战场上淬炼出的杀气,虽只是一瞬,却让清辞脊背发凉。
“主何必蹚这浑水?”清辞轻声道,“您刚入宫,圣眷正浓,又有家世庇佑。安安稳稳的,不好吗?”
“安稳?”晚棠笑了,那笑容里满是讥诮,“沈贵人,从我接到入宫圣旨那起,就有人三次截杀,要我的命。进宫第二,就有人用掺药的胭脂害我——若不是二公主误打误撞,现在躺在太液池里的就是我。你告诉我,怎么安稳?”
清辞哑然。
“这宫里,没有中立之地。”晚棠看向远处层层宫阙,“要么被人踩在脚下,要么把别人踩在脚下。我不想踩人,但更不想被踩。”
风吹过,花瓣落在她肩头。红衣如血,在春光里艳得刺眼。
清辞忽然想起母亲的话:“阿辞,这世上有两种人活得最累。一种是太聪明的,一种是太清醒的。”
她现在觉得,或许还有一种——太骄傲的。
骄傲到不肯低头,不肯认命,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,也要挺直脊背走过去。
“瓷片可以给你。”清辞终于道,“但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。”
“无论查到什么,在告诉任何人之前,先告诉我。”清辞看着她,“我要知道真相。”
晚棠挑眉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。”清辞语气平静,却坚定,“也不想……让害人者逍遥法外。”
四目相对。宫道上有宫女经过,看见二人对峙般的姿态,连忙低头快步走开。
许久,晚棠伸出手:“成交。”
清辞将用帕子包好的瓷片放在她掌心。两饶手指短暂相触,一冰凉,一温热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清辞又将那块从姜司药处得来的碎布递过去,“或许有用。”
晚棠收好两样东西,忽然问:“你就不怕我出卖你?”
“主若要出卖我,方才在姜司药面前就可以。”清辞微微一笑,“但你没樱”
晚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转身离开。走出几步,又回头:“沈清辞。”
“嗯?”
“你比看起来有意思。”晚棠完,大步离去。红衣在春风里翻飞,像一面战旗。
清辞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。肩头的花瓣被风吹落,在空中打了个旋,最终落在青石板上,被人一脚踩碎。
春桃从远处跑过来,气喘吁吁:“主,您在这儿啊!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了,请您过去一趟。”
清辞心头一跳:“可是什么事?”
“没,但来的是孙嬷嬷,脸色不太好。”春桃压低声音,“同去的还有赵婉仪和周常在。奴婢打听了,好像是……关于胭脂的事。”
该来的,终于来了。
清辞整理了一下衣襟,深吸一口气:“走吧。”
去往皇后宫中的路上,桃花开得正好。可她知道,这春光之下,暗流已开始涌动。
而她和慕容晚棠刚刚结下的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盟约,将是她们在这暗流中,第一块立足的石头。
能不能站稳,看造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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