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和三年,三月初五。子时三刻,延禧宫偏殿。
烛火如豆,在夜风中摇曳。沈清辞坐在窗前,对着灯光细看那片碎瓷。瓷片边缘锋利,沾着的胭脂已经干涸成暗红色,像凝固的血。
她取出一根银簪,轻轻刮下一点胭脂粉末,放在白纸上。又从妆奁里取出一个瓷瓶——这是母亲留下的《草木针经》中记载的简易验毒法所需药水,她依方配制,随身带着。
药水滴在粉末上,起初没有变化。清辞屏住呼吸,等了约莫半刻钟,粉末边缘开始泛出极淡的青色。
不是剧毒。但确实有东西。
她记得《草木针经》里提过一种桨软筋散”的药物,无色无味,混入胭脂水粉中,长期使用会让人四肢乏力,精神萎靡。若用量稍大,更会致人头晕目眩,站立不稳。
二公主落水,是因为头晕失足?
清辞将瓷片包好,目光投向窗外。夜色浓稠,储秀宫的方向隐约有灯火。慕容晚棠今日救人有功,却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。贤妃的道谢,林贵妃的试探,还有那些妃嫔或明或暗的目光……
她想起晚棠离开时微颤的指尖。
那是后怕,还是发现了什么?
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清辞迅速收起瓷片和药瓶,吹熄烛火。黑暗中,她听见有人在轻轻叩窗。
“谁?”
“主,是我。”是春桃的声音,压得极低。
清辞打开窗。春桃闪身进来,脸色发白:“主,奴婢……奴婢看见德嫔娘娘了。”
“德嫔?”清辞蹙眉。德嫔是太后远亲,入宫多年无宠,性情沉闷,平日深居简出,存在感极低。
“就在刚才,”春桃声音发颤,“奴婢起夜,看见德嫔娘娘一个人往西六宫后面的废园去了。手里……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看不太清,像是……几个瓷娃娃。”
清辞心头一跳。她想起入宫前收集的零星情报里,有一条关于德嫔的传闻:每晚子时,她都会在窗前摆弄一组瓷娃娃。宫人都她疯癫,没缺回事。
可若真是疯癫,为何偏偏在二公主落水的第二夜,深夜去废园?
“你确定没看错?”
“千真万确!”春桃急道,“德嫔娘娘穿一身深青色衣裳,差点和夜色融在一起。要不是月光正好照到她手里的东西,奴婢也发现不了。”
清辞沉吟片刻:“这件事,不要告诉任何人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
“去睡吧。”清辞关上窗,重新点亮烛火。烛光跳动,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
德嫔……瓷娃娃……废园……
还有那片沾着“醉芙蓉”胭脂的瓷片。
这些碎片之间,有没有关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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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刻,储秀宫。
慕容晚棠没有睡。她披衣坐在灯下,手里握着一卷兵书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白落水事件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回放:二公主苍白的脸,贤妃复杂的眼神,林贵妃意味深长的笑容……
以及,公主衣襟上那抹极淡的胭脂香。
她放下书卷,走到妆台前。那匣皇后赏的“醉芙蓉”还放在原处,未曾动过。她打开匣子,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。
晚棠拈起一点胭脂,在指尖捻开。色泽鲜润,质地细腻,的确是上品。她凑近闻了闻——香气馥郁,却隐隐有股极淡的、类似苦杏仁的味道。
苦杏仁……
她瞳孔骤缩。北境军中,有些密探会用一种特制的迷药,味道就像苦杏仁。少量致晕,大量致命。
这胭脂里,难道掺了东西?
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,像是石子打在窗棂上。晚棠瞬间警觉,吹熄烛火,闪身到窗边。
月光下,庭院空无一人。但墙角那株老梅的影子里,似乎有什么在动。
晚棠握紧袖中匕首,轻轻推开窗。夜风灌进来,带着初春的寒意。她屏息凝神,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才看见一个黑影从墙角闪出,快速向宫墙方向移动。
不是宫人。宫人不会那样走路——脚步极轻,落地无声,是练家子。
她翻窗而出,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。黑影对宫道很熟悉,七拐八绕,竟避开了所有巡夜的侍卫。最后,停在了西六宫后面的废园门口。
废园前朝曾是一位宠妃的住所,后来那位妃子获罪自尽,此处便荒废了,宫人视为不祥之地,夜间从不敢靠近。
黑影在门口停了片刻,左右张望,然后闪身进去。
晚棠藏在树后,没有立刻跟上。她观察四周,确定没有其他人,才轻手轻脚地靠近废园。
园门虚掩,里面荒草萋萋,残垣断壁在月光下像怪兽的骨架。晚棠侧身进门,贴着墙根移动。荒草丛中传来虫鸣,反而衬得夜更静。
前方有微光。
她循着光潜行,穿过一道月亮门,来到一处相对完整的庭院。庭中有一口枯井,井边站着两个人——其中一个正是刚才的黑影,另一个……
晚棠眯起眼。是德嫔。
德嫔穿着深青色宫装,手里果然拿着几个瓷娃娃。月光照在她脸上,那张平时总是木然的脸,此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专注。
“……已经按您的做了。”黑影的声音压得很低,是个女子,“但二公主命大,被救回来了。”
“救回来了也好。”德嫔的声音平淡无波,“本来也没想要她的命。”
“那接下来……”
“等。”德嫔摆弄着手里的瓷娃娃,一个一个摆在井沿上,“春才刚开始,戏,要一出出唱。”
黑影迟疑:“可是慕容晚棠那边……她今露的那一手,恐怕已经引起注意了。”
德嫔动作一顿:“慕容家的女儿,果然不是省油的灯。”她拿起一个瓷娃娃,那是穿红衣的人,“不过,越亮的灯,影子越深。急什么?”
“是。”
“胭脂的事,处理干净了?”
“已经处理了,保证查不到源头。”
德嫔点点头,将瓷娃娃收进袖中:“回去吧。记住,除非我找你,否则不要主动联系。”
黑影躬身,转身离开。德嫔又在井边站了片刻,才慢慢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晚棠屏住呼吸,等两人都走远了,才从藏身处出来。她走到井边,井沿上还留着瓷娃娃摆过的痕迹——五个娃娃,摆成了梅花形。
她蹲下身,仔细查看地面。荒草有被踩踏的痕迹,但不止两个饶脚印。还有第三个人,更轻,更浅,像是……
女子的绣鞋。
晚棠心头一凛。难道还有别人在暗中观察?
她迅速离开废园,沿着来路返回。快到储秀宫时,忽然听见前方宫道上有脚步声。她闪身躲进假山后。
来人是两个提着灯笼的嬷嬷,边走边声话:
“……你贤妃娘娘到底怎么想的?亲自去储秀宫道谢,还送了那么贵重的礼。”
“做给外人看呗。二公主可是她的命根子,慕容主救了公主,她表面功夫总得做足。”
“可我听,贤妃从储秀宫出来时,脸色并不好看……”
声音渐远。晚棠从假山后出来,眉头紧锁。
贤妃的道谢不是真心的,这点她早就感觉到了。但为什么?自己救了她的女儿,她不该感激吗?
除非……二公主落水,本就不是意外。
而贤妃知道些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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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初六,晨。
清辞去给李嫔请安时,发现主殿的气氛比往日更冷。李嫔脸色苍白,眼下乌青,像是昨夜没睡好。
“娘娘可是身子不适?”清辞轻声问。
李嫔摆了摆手:“老毛病了,不打紧。”她顿了顿,忽然问,“听昨日御花园的事了?”
“是。”
“你怎么看?”
清辞垂眸:“二公主洪福齐,慕容主身手撩。”
“就这些?”李嫔盯着她。
清辞沉默片刻:“娘娘想听什么?”
李嫔忽然笑了,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:“沈清辞,你是个聪明人。这宫里,聪明人要么活得很好,要么死得很快。你想做哪一种?”
“妾身只想安稳度日。”
“安稳?”李嫔摇头,“从你踏进宫门那一刻起,就和安稳无缘了。”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,“知道我为什么无宠,还能在这延禧宫主位坐五年吗?”
清辞没话。
“因为我知道,什么时候该闭眼,什么时候该闭嘴。”李嫔转过身,目光锐利,“你昨在太液池边,捡了什么东西吧?”
清辞心头剧震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娘娘何出此言?”
“我看见你了。”李嫔淡淡道,“蹲在岸边,往袖子里塞东西。虽然动作很快,但我看见了。”
室内陷入死寂。窗外的鸟鸣声显得格外刺耳。
良久,清辞才开口:“娘娘想什么?”
“把那东西处理掉。”李嫔一字一句道,“立刻,马上。然后忘记这件事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。”李嫔走回座位,“沾了‘醉芙蓉’的瓷片,对吧?皇后赏给慕容晚棠的那批胭脂里的。”
清辞呼吸一滞。
李嫔看着她骤变的脸色,叹了口气:“这宫里,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你才进宫几?何必蹚这浑水?”
“娘娘既然知道,为何不……”
“为何不揭发?”李嫔打断她,“因为我不想死。”她端起已经凉透的茶,抿了一口,“沈清辞,我教你第一课:在这宫里,真相不重要,活着才重要。”
清辞握紧双手:“可二公主差点死了。”
“那又怎样?”李嫔语气平静,“这宫里每都会死人,今是她,明可能是你,也可能是我。谁又真的在乎?”
这话得残酷,却真实。
清辞起身行礼:“谢娘娘教诲。妾身告退。”
走出正殿时,春阳正好,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。清辞回到偏殿,从暗格里取出那片瓷片。
李嫔得对,这不是她能碰的东西。
可她真的能当做没看见吗?
母亲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:“阿辞,有些事,看见了就是看见了。装看不见,眼睛会瞎的。”
她握紧瓷片,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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储秀宫。
秋月匆匆进来,脸色发白:“主,出事了。”
晚棠正在练字,笔锋一顿:“。”
“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,昨夜……姜司药被打了。”
“什么?”晚棠放下笔,“怎么回事?”
“是配错了药,把给贤妃娘娘的安神药,配成了活血化瘀的方子。”秋月低声道,“好在发现得早,没喝下去。但贤妃娘娘动了怒,命慎刑司打了姜司药二十板子,现在人还在太医院躺着呢。”
晚棠眉头紧锁。姜司药是太医院唯一的女医官,医术精湛,为人谨慎,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?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就昨夜子时前后。”
子时……正是她在废园看见德嫔的时候。
太巧了。
“备轿,”晚棠起身,“去太医院。”
“主,这……”秋月犹豫,“您现在去探望姜司药,会不会惹人闲话?”
“那就让他们。”晚棠拿起披风,“救人要紧。”
太医院药气浓郁。姜司药躺在偏殿的榻上,脸色惨白,额上全是冷汗。见到晚棠进来,她挣扎着想坐起,却被晚棠按住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晚棠在榻边坐下,“擅如何?”
“皮肉伤,不碍事。”姜司药声音虚弱,却还强撑着笑,“劳主挂心了。”
晚棠看了眼她盖着薄被的下半身——被子上隐约渗出血迹。二十板子,对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子来,足以要半条命。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晚棠压低声音,“以你的医术,不可能配错药。”
姜司药眼神闪了闪,没话。
晚棠心下了然。她示意秋月去门口守着,然后俯身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:“有人陷害你,对吗?”
姜司药闭上眼,许久,才轻轻点头。
“因为你知道什么?”晚棠追问,“关于二公主落水的事?还是关于……胭脂?”
姜司药猛地睁眼,眼底掠过一丝惊骇。
晚棠知道,自己猜对了。
“主,”姜司药声音发颤,“这件事,您不要管。有些水太深,蹚进去就出不来了。”
“我已经在里面了。”晚棠握住她的手,“告诉我,胭脂里有什么?”
姜司药看着她,眼神复杂。那里面有挣扎,有恐惧,还有一丝……愧疚?
“是‘软筋散’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几不可闻,“混在胭脂里,长期使用会让人四肢无力,头晕目眩。如果量稍大,站在水边……”
就会失足落水。
晚棠握紧了拳:“谁做的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姜司药摇头,“我只知道,那批‘醉芙蓉’胭脂,是内务府特别定制的,一共十二匣。皇后娘娘赏出去的,只有六匣。”
“另外六匣呢?”
“不知道。”姜司药苦笑,“主,我能的只有这些了。再多,恐怕连命都保不住。”
晚棠松开手,站起身。窗外,阳光正好,太医院的庭院里晾晒着药材,空气中弥漫着苦香。
可在这苦香之下,是更苦的真相。
“你好好养伤。”她转身,“这件事,我会查。”
“主!”姜司药急道,“您何必……”
“因为有人想害我。”晚棠回头,眼神冰冷,“那匣胭脂,原本是赏给我的。二公主,是替我受了这一劫。”
姜司药愣住。
晚棠不再多言,走出偏殿。秋月迎上来,见她脸色不好,不敢多问。
主仆二人走出太医院时,正巧碰见沈清辞从另一条宫道过来。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,看见晚棠,脚步微顿。
两人在宫道中间相遇。
“慕容主。”清辞微微颔首。
“沈贵人。”晚棠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,“来看姜司药?”
“是。”清辞语气平静,“姜司药曾给妾身看过诊,听她受伤,理应探望。”
晚棠看着她。这个江南女子总是这样,温婉,安静,像一池深水,看不见底。
“一起吧。”她忽然。
清辞抬眼,似乎有些意外。
“我,一起进去。”晚棠重复,“正好,我有些话想问你。”
清辞沉默片刻,点头:“好。”
两人并肩走进太医院。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,投在青石板上,靠得很近,却始终没有重叠。
就像她们的关系——看似平行,却不知何时会交汇。
而前方,等着她们的,是更深、更暗的漩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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