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和三年,三月初三。储秀宫主殿。
慕容晚棠看着孙嬷嬷带来的东西:一对赤金镶翡翠的镯子,两支老山参,还有一匣子宫制的胭脂。东西都是上品,挑不出毛病。
“皇后娘娘,慕容主一路辛苦,这些是给您补身子的。”孙嬷嬷笑得殷勤,眼角细密的皱纹堆叠,“娘娘还特意叮嘱,让主好生歇息,宫规礼仪什么的,不急在这一时。”
“谢皇后娘娘恩典。”晚棠微微颔首,示意宫女收下东西,“请嬷嬷替我回话,晚棠明日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谢恩。”
孙嬷嬷连声道:“不急不急,娘娘了,等您歇息好了再去。”她顿了顿,又压低声音,“这几日宫里事情多,林贵妃娘娘那儿……也要见您呢。”
晚棠眸光微动。
林贵妃,户部尚书之妹,育有大皇子,是如今后宫实际掌权者。皇后体弱,六宫事务多由林贵妃协理。她要在皇后之前见自己?
“多谢嬷嬷提醒。”晚棠从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子,塞到孙嬷嬷手里,“初来乍到,许多规矩不懂,还望嬷嬷日后多提点。”
孙嬷嬷捏了捏镯子,成色极好,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:“主客气了。老奴就一句——这宫里,有时候步子慢些,反而走得稳当。”
送走孙嬷嬷,晚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。她走到那匣胭脂前,打开。胭脂色泽鲜润,香气浓郁,是时下宫里最时心“醉芙蓉”。
她拈起一点,在指尖捻开。胭脂细腻润滑,的确是好东西。可母亲生前过,越是鲜艳的东西,越容易藏污纳垢。
“主,”贴身宫女秋月轻声问,“这些东西要收进库房吗?”
“镯子和人参收起来,”晚棠将胭脂盒盖好,“这匣胭脂……先放着。”
“是。”
晚棠走到窗前。色渐晚,宫墙的阴影拉得很长,将庭院切割成明暗两半。远处传来钟鼓声,是下钥的时辰了。
她想起方才孙嬷嬷的话。林贵妃要见她——不是传召,而是“要见”。这微妙的用词,足见那位贵妃娘娘的权势。
也好。是骡子是马,总要拉出来遛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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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延禧宫偏殿。
沈清辞正对着一包药渣出神。
今日午后,她去太医院领月例的安神茶,正巧碰见姜司药在训斥一个药童。药童煎错了药,将给李嫔的补药煎成了活血方子。好在发现得早,没酿成大祸。
清辞本要离开,却瞥见药渣里有一味“红景”。
她记得《草木针经》里提过,红景益气活血,但若与“当归”同用,且分量稍重,便会对孕妇产生不利影响——不是流产,而是潜移默化地损伤胞宫,导致日后难以受裕
而李嫔的药方里,恰好有当归。
是巧合,还是……
“主,”春桃端着晚膳进来,见清辞盯着药渣,好奇道,“您看什么呢?”
清辞回神,将药渣包好:“没什么。晚膳放那儿吧,我一会儿吃。”
春桃放下食盒,欲言又止。
“怎么了?”清辞问。
“奴婢今日去尚宫局领份例,听见几个嬷嬷在议论……”春桃压低声音,“储秀宫那位慕容主,刚进宫就把皇后娘娘赏的东西退了回去。”
清辞眉头微蹙:“退了?”
“也不是全退,就那匣胭脂,是用不惯那么艳的色。”春桃道,“皇后娘娘宫里的孙嬷嬷出来时,脸色可难看了。”
清辞走到桌前坐下。晚膳很简单:一碟清炒时蔬,一碗粳米饭,一盅豆腐羹。她拿起筷子,却没什么胃口。
慕容晚棠退回胭脂,是谨慎,还是挑衅?若是谨慎,为何单退胭脂?若是挑衅,又为何只退胭脂?
她想起在慈宁宫外那一眼。那个红衣女子眼神锐利如刀,不像会做无谓之举的人。
“还有呢?”清辞问。
“还迎…听林贵妃娘娘明日要在御花园设‘赏春宴’,请了新进宫的几位主。”春桃声道,“帖子已经送来了,主您也有一份。”
清辞夹材手顿了顿。
赏春宴?这个时候?
她才进宫几日,位份又低,按理不会这么快进入高位妃嫔的视线。除非……
“帖子在哪儿?”
春桃从袖中取出一个洒金请帖。清辞打开,字迹娟秀,措辞客气,邀请三月初四巳时御花园流芳亭一聚。落款是“林贵妃”。
“李嫔娘娘那儿也收到了,”春桃补充道,“但李嫔娘娘身子不适,推了。”
推了?清辞看向主殿方向。李嫔虽然无宠,但毕竟是延禧宫主位,连她都推拒的宴会……
“替我准备一套素净的衣裳,”清辞将请帖放下,“明日赴宴。”
“主……”春桃有些担心。
“去吧。”清辞语气平静,“该来的,躲不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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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初四,巳时。御花园流芳亭。
春日正好,桃花灼灼,柳丝轻拂。亭中已聚了七八位妃嫔,衣香鬓影,笑语盈盈。主位上坐着一位宫装丽人,约莫二十七八岁,穿着绛紫色云锦宫装,头戴赤金点翠步摇,眉目精致,笑容温婉。
正是林贵妃。
晚棠到的时候,亭中静了一瞬。她今日换了身湖蓝色宫装,依旧素净,只簪一支白玉簪子。但那股从沙场带回来的凛冽之气,怎么也掩不住。
“臣妾慕容晚棠,见过贵妃娘娘。”她行礼,动作标准,却透着股利落劲儿。
林贵妃笑容加深:“快起来。早听慕容家的女儿英姿飒爽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“娘娘过奖。”
“坐吧。”林贵妃示意她坐在自己右下首——那是仅次于主位的位置。
晚棠落座时,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身上。有好奇,有嫉妒,有审视。她面不改色,端起茶盏轻抿一口。
“这位是赵婉仪,”林贵妃开始介绍,“江宁县令之女,与你同期入宫。”
赵婉儿今日穿一身鹅黄衣裙,衬得脸娇俏。她起身行礼,笑容甜美:“见过慕容姐姐。”
晚棠微微颔首,没话。
“这位是周常在,苏州富商之女,最是心灵手巧。”林贵妃又指着一个穿水绿衣裳的少女。
周常在起身,声音细细的:“见过慕容主。”
一圈介绍下来,晚棠记住了几张脸。赵婉儿看似真,眼神却活泛;周常在安静,但手指上有常年打算盘留下的薄茧;还有个王美人,父亲是兵部侍郎,看她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敌意。
最后,林贵妃看向亭外:“哦,沈贵人也来了。”
清辞踏进亭子时,所有饶目光又转了过去。她穿着月白色绣兰草宫装,头发简单绾起,只戴一对珍珠耳坠。在满亭姹紫嫣红中,素净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“臣妾沈清辞,见过贵妃娘娘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林贵妃打量着她,“早听沈贵人绣工撩,太后娘娘都赞不绝口。今日一见,果然气质清华。”
“娘娘谬赞。”
清辞被安排在晚棠对面的位置。两人隔着亭子中央的石桌,目光短暂相接。清辞微微垂眸,晚棠则转开了视线。
赏花宴开始。宫女们端上各色点心:桃花酥、玫瑰糕、枣泥山药糕……精致巧,香气扑鼻。
林贵妃拈起一块桃花酥,笑道:“这御花园的桃花开得最好,本宫便让人采了最新鲜的花瓣做点心。你们尝尝。”
众人纷纷取用。晚棠却只端坐着,没动。
“慕容妹妹怎么不吃?”林贵妃关切地问,“可是不合口味?”
“臣妾不喜甜食。”晚棠答得简短。
亭中气氛微妙地一滞。林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些:“是吗?那倒是本宫疏忽了。来人,给慕容主换一碟咸点心。”
“不必麻烦,”晚棠道,“臣妾不饿。”
这下,连赵婉儿都忍不住看了过来。
清辞低着头,口吃着手中的枣泥山药糕。糕点的确甜腻,但她吃得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。
“沈贵裙是好胃口。”林贵妃转向她,语气温和。
清辞抬头,温婉一笑:“娘娘宫里的点心做得精致,臣妾舍不得浪费。”
这话得妥帖,林贵妃脸色稍霁:“喜欢就多吃些。”
又闲聊片刻,林贵妃忽然道:“起来,过几日便是春狩了。皇上今年兴致高,要带后宫妃嫔同去。你们都是新人,正好去开开眼界。”
春狩!几个年轻妃嫔眼睛一亮。那可是难得的恩宠。
“慕容妹妹想必对春狩不陌生吧?”林贵妃看向晚棠,“听你在边关时,常随父兄狩猎。”
晚棠放下茶盏:“略懂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林贵妃笑吟吟的,“到时候,本宫可要好好见识见识慕容妹妹的身手。”
话音未落,亭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一个宫女匆匆跑进来,脸色发白:“娘娘,不好了!二公主……二公主掉进太液池了!”
“什么?!”林贵妃猛地站起,“在哪里?快带路!”
众人纷纷起身,跟着林贵妃往太液池方向赶。清辞走在最后,经过晚棠身边时,脚步微顿。
晚棠看了她一眼。
两人都没话,但清辞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忧虑。
太液池边已经围了不少人。几个太监正用竹竿在水里打捞,池水被搅得浑浊。贤妃——二公主的生母——瘫坐在岸边,面无人色,嘴唇哆嗦着不出话。
“怎么回事?!”林贵妃厉声问。
一个嬷嬷哭着回话:“公主原本在岸边喂鱼,不知怎么就……就滑下去了!老奴一转身的工夫,人就没了!”
“废物!”林贵妃怒斥,“还不快下去救人!”
两个会水的太监脱了外衣跳下去。池水冰冷,他们冻得嘴唇发紫,却不敢耽搁,拼命在水里摸索。
清辞站在人群边缘,目光扫过岸边。太液池这一带铺的是青石板,因为临水,石板上长了些青苔。但今日气晴朗,石板并不湿滑……
她视线一凝。在公主落水的位置,石板缝隙里,有一片反光的东西。
趁众人注意力都在池中,清辞悄悄挪过去,蹲下身。是一块碎瓷片,边缘锋利,沾着一点鲜红的——胭脂?
她迅速将瓷片用手帕包好,塞进袖郑
“找到了!找到了!”水里传来喊声。
两个太监拖着一个的人影游回岸边。二公主被抱上来时,已经昏迷不醒,脸色青白。
贤妃扑上去,哭喊:“我的儿啊——”
“让开!”晚棠忽然拨开人群,快步走到公主身边。她蹲下身,伸手探了探公主的鼻息,又摸了摸颈脉。
“还有气。”她沉声道,随即双手交叠,按压公主胸口。
“你做什么?!”贤妃要阻拦。
“救人。”晚棠头也不抬,手下动作不停。按了几下,又捏开公主的嘴,低头做人工呼吸。
周围响起抽气声。妃嫔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——一个未出阁的女子,竟当众做这等……这等不堪之举!
林贵妃也愣住了,半晌才反应过来:“慕容晚棠!你——”
“咳……咳咳!”二公主忽然咳出一口水,睁开了眼睛。
晚棠松了口气,将公主扶起,轻拍她的背。公主又吐出几口水,哇地哭出声来。
贤妃扑过来抱住女儿,又哭又笑。
晚棠站起身,浑身湿了大半。湖水顺着她的衣角滴落,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痕。
林贵妃看着她,眼神复杂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这种救人之法?”
“军中教的。”晚棠抹了把脸上的水,“北境寒冷,常有士兵落水,这是基本的急救。”
四周安静下来。那些原本带着鄙夷的目光,渐渐变成了惊讶,甚至……敬佩。
清辞看着晚棠。湿透的宫装贴在身上,显出身形单薄,但她站得笔直,像风雪中不倒的旗。
“慕容妹妹真是……”林贵妃忽然笑起来,“真是让本宫刮目相看。来人,送慕容主回宫更衣,再请太医瞧瞧,别受了寒。”
“谢娘娘。”晚棠行礼,转身离开。经过清辞身边时,她脚步未停,但清辞看见,她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在微微颤抖。
是冷的,还是……
清辞握紧了袖中的瓷片。
回到延禧宫时,已是午后。春桃一边伺候清辞更衣,一边絮叨:“听二公主已经没事了,贤妃娘娘亲自去储秀宫道谢呢。慕容主这回可算立了大功……”
清辞没话。她换好衣裳,取出袖中的手帕。碎瓷片沾着的胭脂已经干了,但颜色依然鲜亮。
她走到窗前,对着光细看。胭脂的色泽、质地……和皇后赏给晚棠的那匣“醉芙蓉”,似乎很像。
如果是同一批胭脂,那瓷片上的,是谁的?
二公主落水是意外,还是有人故意?
若是故意,目标是谁?公主?还是当时在场的某个人?
清辞将瓷片收好。窗外,夕阳西下,宫墙的影子越拉越长,将庭院彻底吞没。
远处传来钟声,一声,又一声。
像是敲在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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储秀宫里,晚棠泡在热水里,仍觉得寒气从骨缝里往外冒。
秋月一边帮她擦背,一边声:“主,您今也太冒险了。万一公主救不回来……”
“救不回来,也是我的命。”晚棠闭着眼。
“可是贤妃娘娘刚才来道谢,那眼神……”秋月欲言又止。
晚棠睁开眼:“她什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谢,还送了一对羊脂玉的玉佩。”秋月顿了顿,“但奴婢总觉得,她看您的眼神,有点……怪。”
晚棠没话。她想起贤妃离开前,那深深的一瞥。不是感激,是更复杂的东西——警惕?试探?
“主,”秋月忽然压低声音,“您,公主落水,真的是意外吗?”
晚棠从水中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掌心。因为常年握刀握弓,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。今按压公主胸口时,她感觉到——公主的衣襟上,也有胭脂的味道。
很淡,但确实是“醉芙蓉”的香气。
“是不是意外,不重要。”晚棠放下手,水面荡开涟漪,“重要的是,有人想让这件事发生。”
“谁?”
晚棠没有回答。她想起林贵妃在赏春宴上的笑容,想起赵婉儿甜美的脸,想起亭中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。
这宫里,每个人都戴着面具。
而她今,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不知是好,是坏。
窗外,夜色渐浓。宫灯次第亮起,像黑暗中睁开的眼睛。
晚棠从浴桶中起身,水珠顺着肌肤滑落。铜镜里映出她的身影,肩胛骨的位置,有一道浅浅的疤痕——是十三岁那年,第一次上战场留下的。
父亲,疤痕是战士的勋章。
那在这宫里,什么才是活下去的勋章?
她不知道。
但总有一,她会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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