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初二，龙抬头，本是祈福纳祥的吉日。
然而这一夜的咸阳，却无半分祥瑞之气。
浓云如墨，沉沉地压在城头，将星月之光彻底吞噬。
寒风料峭，卷着尘土和未散尽的年节烟火气，在空寂的街巷间呜咽穿梭。
打更的梆子声，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，显得格外单调而悠远，一声，又一声，敲在人心上，莫名地发慌。
亥时三刻。
秦风结束了在工院与韩信、萧何等人关于北伐后勤运输改良方案的又一次漫长讨论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，准备回府。
按照王萱重新规划的路线，今夜他应走“青龙坊”经“永兴里”再转“安定巷”回府，这条路相对宽阔，两侧民居较多，不利于大规模伏击，且王萱已提前数个时辰，派出了数批暗哨沿途勘查。
车队很简单。
秦风乘坐一辆外表普通、内里加固过的青篷马车，由两匹健马牵引。
车夫是王萱亲自挑选的老卒，眼神沉稳。
马车前后，各有四名骑马的亲卫，皆披软甲，佩环首刀，鞍边挂着工院新制的骑兵手弩。
王萱本人则骑马跟在马车侧后方，全身笼罩在玄色斗篷中，目光如电，扫视着道路两旁的每一个阴影角落。
车轮轧过青石板，发出单调的“辘辘”声，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。
街道两旁，大部分民居早已熄灯，只有零星几户窗隙还透出昏黄的光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，平静得……有些诡异。
马车行至“永兴里”中段，这里有一段约百步长的道路，两侧是高大的坊墙，少有门户。
正是伏击的绝佳地点。
王萱心中的警铃骤然炸响！太安静了！
连寻常的犬吠虫鸣都听不见！仿佛这片区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“清理”过！
“戒备！”她厉喝一声，同时猛地一勒马缰，战马人立而起，恰好挡在马车左侧。
几乎就在她出声的同时——
“咻咻咻——！”
凄厉的破空声从两侧坊墙之上、前方巷口、乃至后方来路同时响起！
数十支弩箭，在黑暗中划出死亡的轨迹，如同飞蝗般攒射向马车及护卫！
刺客果然选择了这里！而且一出手，就是毫无保留的箭雨覆盖！
“护驾！”亲卫们怒吼，纷纷举起随身携带的圆盾，或伏低身子，或挥舞兵器格挡。
弩箭钉在盾牌、车壁、地面上，发出“夺夺”的闷响，火星四溅！
一匹战马惨嘶一声，被数箭射中，轰然倒地，将背上的亲卫甩飞出去。
王萱在马上身形急晃，险之又险地避过两支射向面门的弩箭，斗篷被劲风带得猎猎作响。
她目光如冰，瞬间锁定了前方坊墙上一处刚刚闪过弩箭寒光的阴影。
“前方墙头，左侧第三垛口后，两人！”她尖啸一声，手中早已上弦的连发手弩瞬间抬起，扣动悬刀！
“嘣！嘣！嘣！”三声几乎连成一线的弩弦震响！三支特制的三棱破甲短矢，在黑暗中一闪即逝！
墙头阴影处传来两声短促的闷哼，随即是重物滚落的声响！
但刺客的袭击远不止于此！箭雨甫歇，两侧坊墙上、前方巷口阴影中，猛然跃出二十余道黑色的身影！
他们动作矫健迅捷，落地无声，手中持着各式兵器——长剑、短戟、弯刀，甚至还有两人手持着类似钩镶的奇门兵器，在黯淡的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，显然是淬了剧毒！
这些人皆黑衣蒙面，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，如同扑向猎物的群狼，一言不发，朝着马车猛扑过来！
与此同时——
“轰！！！”
工院方向，东北角突然爆起一团炽烈的火光，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，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！
那是……火药工坊试验区的方向！紧接着，刺耳的、如同夜枭哀鸣般的青铜警铃声，从工院内凄厉地响起，划破夜空，瞬间传遍大半个咸阳城！
几乎在同一时间，秦风府邸所在的方向，也传来了激烈的兵刃交击声、怒吼声和房屋倒塌的轰响！显然，那边也遭到了袭击！
三路齐发！刺杀秦风，破坏工院核心，袭击府邸制造混乱！对方这是倾尽全力，要毕其功于一役！
“院主！待在车里，无论发生什么，不要出来！”
王萱对马车内厉喝一声，反手拔出腰间那柄跟随她多年的环首刀。
刀身在黑暗中也仿佛流动着一层寒光。
她纵身下马，如同雌豹般迎向扑来的刺客，刀光一闪，便将冲在最前的一名持剑刺客连人带剑劈得倒飞出去，鲜血在黑暗中泼洒开来！
“结阵！保护院主！”
亲卫们虽惊不乱，立刻收缩，以马车为中心，结成一个紧密的圆阵，盾牌向外，长刀出鞘，弩箭上弦，与扑上来的黑衣刺客狠狠撞在一起！
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爆响，火星迸射，怒吼与惨叫交织！
狭窄的街道顿时变成了血腥的杀戮场！
刺客人数占优，且个个悍不畏死，招式狠辣，显然是精心训练过的死士。
而秦风的亲卫也皆是百战老兵，配合默契，仗着精良的甲胄和兵器，死死抵住。
王萱更是如同虎入羊群，她的刀法简洁凌厉，毫无花哨，每一刀都直奔要害，效率高得可怕。
瞬间又有两名刺客毙命在她刀下。
但她心中丝毫不轻松，目光急速扫过战场。
对方人数太多，而且远处工院和府邸方向的火光与厮杀声，明袭击规模远超预期，己方援兵被牵制，必须速战速决，否则一旦被拖住，后果不堪设想！
“砰！”马车厢壁猛然一震，一支势大力沉的弩箭竟穿透了外层的木板，钉在内壁的钢板上，箭尾兀自颤动！显然有刺客用了强弩！
不能再等了！王萱眼中厉色一闪，从怀中掏出一枚竹管，用力一拉底部的引线，然后奋力掷向刺客最密集的半空！
“啾——嘭！”
一枚赤红色的焰火尖啸着升空，在浓云下炸开一朵刺目的红花！
这是工院内部约定的最高级别求援信号，意为“院主遇袭，情况危急，速来！”
信号升空，刺客的攻击似乎更加疯狂了。他们也知道，必须在大队援兵赶到前，完成任务！
“杀秦风者，赏千金！”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刺客后方响起，似乎是指挥者。
重赏之下，刺客们攻势更烈，甚至开始有人试图向马车投掷火油罐和冒着烟的陶罐！
亲卫的压力陡增，圆阵开始出现松动。
一名亲卫被毒烟呛到，动作稍缓，立刻被数把兵器贯穿，惨叫着倒下！
“稳住！”王萱目眦欲裂，挥刀逼退两名试图靠近马车的刺客，自己背上也被划开一道口子，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，但她恍若未觉。
就在这危急关头——
“咻！咻！咻！”
奇特的、更加尖锐急促的破空声，突然从街道两旁的屋顶、巷口阴影中响起！那不是普通的弩箭声！
紧接着，扑向马车的数名刺客，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，身体猛地一僵，胸口、咽喉、面门瞬间爆开血花，哼都没哼一声便乒在地！
他们身上插着的，是特制的、带有倒刺和血槽的短弩矢，威力惊人！
是工院弩机所的护卫，以及闻讯赶来的墨家弟子！他们终于赶到了！
这些墨家弟子不仅带着改良后的强弩，更有不少人手持奇特的器械，如可连发的型“转射机”、喷吐石灰粉的竹筒、乃至带着铁蒺藜的抛索，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度，对刺客发动了攻击！
“墨家子弟在此！保护秦院主！”禽滑厘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！
只见老爷子手持一柄造型奇特的“非攻”，率领着数十名墨家精英，从一条巷中杀出，瞬间冲乱了刺客的后阵！
援兵到来，形势瞬间逆转！王萱精神大振，高呼：“反击！一个不留！”
亲卫与墨家弟子内外夹击，弩箭如雨，刀光如雪。
刺客虽然悍勇，但在有组织的反击和精良的远程武器打击下，开始节节败退，不断有裙下。
那名沙哑声音的指挥者见势不妙，吹了一声尖利的唿哨，残余的十余名刺客立刻开始交替掩护，试图向黑暗中撤退。
“想走？”王萱冷哼一声，正要追击。
“萱儿，穷寇莫追，心有诈！先回工院！”马车内，传来秦风沉稳的声音。
他自始至终未曾露面，但显然一直在冷静观察战局。
王萱闻言，强行压下追击的冲动，命令道：“打扫战场，救治伤员，清点伤亡！墨家的朋友，多谢援手！请随我一同护送院主回工院，那里情况不明！”
“理当如此！”禽滑厘点头。
众人迅速清理出一条通路，马车在重重护卫下，调转方向，朝着火光冲的工院疾驰而去。
沿途，不断有工院的护卫、墨家弟子、甚至被警铃惊动的附近郎卫加入队伍。
而当他们赶回工院时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裙吸一口凉气。
东北角的火药试验区，已然是一片火海，黑烟滚滚，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。
但火势似乎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，没有继续蔓延——显然是院内组织的灭火起了作用。
院墙上、各工坊门前，随处可见激烈搏杀后的痕迹，血迹斑斑，尸体横陈，有黑衣刺客的，也有工院护卫和匠饶。
陈伍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，手臂缠着绷带，正指挥人手扑灭余火、抢救伤员、清点损失。
见秦风车队回来，他急忙迎上，单膝跪地，声音嘶哑：“院主！属下无能！让贼人潜入，炸毁了丙字号试验窑和部分原料，伤亡……还在统计。
来袭刺客约三十人，已被击退，擒获三人，但皆已服毒自尽！”
秦风走下马车，看着眼前的惨状，面色铁青，但声音依旧稳定：“人员伤亡最要紧，全力救治！损失财物，日后再计。你做得好，反应及时，未让火势蔓延，更未让刺客得逞，毁了核心工坊。起来吧。”
他又看向禽滑厘等人，郑重一揖：“今夜若非墨家诸位义士及时来援，秦风恐已遭不测。工院能保住，亦赖诸位之力。此恩，秦风铭记于心。”
禽滑厘连忙还礼：“秦院主言重了。墨家既入工院，便是一体。贼人猖狂，竟敢袭杀院主，毁我基业，此仇不共戴！我墨家弟子，定与工院同进退！”
就在这时，王萱派去秦风府邸探查的亲卫也快马回报：府邸遭袭，约有二十名刺客试图攻入，与留守护卫激战，双方互有伤亡。
刺客未能攻入内院，见工院方向信号升空，久攻不下，便迅速撤退了。
府中虽有损毁，但无核心人员伤亡。
三路袭击，皆被击退。
但代价，亦是惨重。
秦风站在工院犹自冒着黑烟与火光的废墟前，望着东方际那渐渐泛起的一线微白。激战一夜，黎明将至。
寒风凛冽，吹动他染血的衣袂。
他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，只有深沉的冰冷，与滔的怒意。
“查。”
他缓缓吐出一个字，声音不高，却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。
“给我彻查！这些刺客的来历，兵器的出处，毒药的来源，资金流向，宫中内应……所有蛛丝马迹，一查到底！”
“无论是谁，无论他背后站着谁，敢伸这个手……”
他转过身，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，最后落在王萱、陈伍、禽滑厘等人脸上，一字一顿，如同冰碴：
“我秦风，必让他血债血偿，后悔生在这世上。”
“工院的血，不会白流。”
“此仇，必报！”
话音落下，晨光刺破浓云，照亮了咸阳城，也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血火的土地，照亮了秦风眼中那前所未有的、冰冷而坚定的杀意。
风暴，并未过去。
相反，真正的反击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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