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,色阴沉得厉害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咸阳宫阙之上,仿佛随时要塌下来。
兰台石室内光线暗淡,即使白日也需点灯。
赢阴嫚坐在惯常的案前,手中拿着一卷《山海经·海外北经》的残卷,目光却久久没有移动,只是定定地望着窗棂缝隙透入的那一线惨淡的光。
阿蘅悄步进来,手里捧着一个红漆食盒,里面是御膳房刚送来的几样精致点心,还冒着微微热气。
“公主,用些点心吧。您早膳就没用多少。”
赢阴嫚恍若未闻。
阿蘅叹了口气,将食盒放在一旁,走到窗边,想将窗户关严些,却被赢阴嫚抬手止住。
“就这样吧,透透气。”她的声音有些低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阿蘅退回她身边,欲言又止。
她知道公主近日心绪不宁,自那日得知宫中有内侍被重金收买,暗中搜集秦院主“罪证”后,便时常如此。
公主虽未明,但阿蘅能感觉到,那份担忧,早已超出了寻常的“体恤能臣”。
“阿蘅,”赢阴嫚忽然开口,目光依然望着窗外,“你,这世上的事,是不是总是如此?你想做点实事,想利国利民,便总会有人跳出来,你坏了规矩,动了他们的奶酪,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?”
阿蘅心中一紧,低声道:“公主,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秦院主所行之事,太过……耀眼,也太过……不同。触及的利益太多了。有人嫉恨,有人恐惧,也是常理。”
“常理?”
赢阴嫚唇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,“所以,便可以罔顾事实,罗织罪名,甚至……买通宫人,行那鬼蜮伎俩?他们眼里,可还有朝廷法度?可还有陛下威?”
阿蘅不敢接话,涉及宫闱阴私,妄议便是大罪。
就在这时,石室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,三急两缓。
是另一名绝对心腹宫女,名唤阿棠,负责与某些隐秘渠道的联系。
赢阴嫚精神一振:“进来。”
阿棠闪身而入,脸色比窗外的色还要凝重几分。
她走到赢阴嫚身边,从袖中取出一枚用特殊蜡封包裹、只有指指尖大的蜡丸,双手奉上。
蜡丸无色无味,看似普通,但封口处有一个极细微的、只有她们几人才懂的暗记。
“半个时辰前,从西边角门递进来的。送东西的人没露面,塞进门缝就走了。”
阿棠低声道,“用的是最高级别的‘赤鳞’密语。”
赤鳞密语,意味着消息来源极度危险,内容也极可能石破惊。
赢阴嫚的心猛地一跳。
她接过蜡丸,指尖竟有些微微发颤。
定了定神,她用指甲心剥开蜡封,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,展开后,上面以极细的朱砂写着几行弯弯曲曲、如同虫爬的字符——正是“赤鳞”密文。
赢阴嫚对阿蘅使了个眼色。
阿蘅立刻走到门边警戒。阿棠则迅速取来一盏的铜灯和一本看似寻常的《诗经》注疏。
赢阴嫚就着灯光,对照着注疏上特定的页码和行数,将那些虫形字符一一译出。
随着译文在脑海中逐渐成形,赢阴嫚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,捏着素帛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,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。
素帛上的信息很短,但字字惊心:
“查,近日有数股不明资金,经多重辗转,汇入城之通宝’、‘丰裕’两家柜坊,数额巨大。
资金疑似来自关东、巴蜀、陇西多地。柜坊近期有大额支出,用于:
一、重金贿赂中常侍赵高门下掌事宦官‘郭开’、‘李信’(皆假名),及少府、将作监数名中级吏员。
所求:搜集工院秦风‘结交墨家、诽谤朝政、靡费贪墨、擅改祖制’等‘实证’,并伺机于御前进谗。
二、通过地下钱庄,向城外数股身份不明的游侠、亡命组织支付订金。
要求:精干死士,擅长刺杀、爆破、纵火。
目标疑似指向:秦风本人、工院核心工坊(弩机、火药)、及秦风府邸。
交易地点、时间,尚在暗洽郑
三、接触博士宫部分对秦风不满之博士,资助其‘着书立’,罗织罪名,制造舆论。
背后金主疑为关中旧勋、关东士族、受损豪商联盟,具体为首者待查。
资金流向复杂,有洗白痕迹,追查不易。
风雨欲来,势极凶险。务慎。”
消息后面,还有一个用更字号标注的补充:“注:郭开近日曾秘密出宫,与一形似商贾之人在西十胡姬酒肆’暗室会面。
所谈内容不详,但郭开回宫后,其名下隐产突然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进项。”
赢阴嫚译完最后一个字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,瞬间四肢冰凉。
贿赂宦官,搜集罪证,买凶杀人,制造舆论……对方这是要织一张罗地网,将秦风置于死地!
而且动作如此之快,手段如此狠辣周密,显然不是临时起意,而是蓄谋已久,且有强大的财力、人力支撑!
关中旧勋、关东士族、受损豪商……这些名字,每一个背后都代表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和巨大的能量。
他们联合起来了!因为工院触动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!
而宫中,竟然真的有宦官被收买!赵高手下的人!
赵高如今权势日盛,其门下宦官被收买,是否意味着赵高本人也……赢阴嫚不敢想下去。
若连赵高都卷入了对秦风的围剿,那秦风在朝中的处境,将险恶到无以复加!
更可怕的是,对方已经在联系亡命死士!目标明确指向秦风本人和工院要害!
这是要直接肉体消灭!比起朝堂攻讦,这才是最致命、最急迫的威胁!
“公主……”阿蘅和阿棠见她脸色惨白,气息不稳,都担忧地低声呼唤。
赢阴嫚猛地回过神,强迫自己冷静。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。
消息必须立刻送出去!送给秦风,送给王萱!让他们有所防备!
“阿棠,”她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,但异常坚决,“立刻,用最紧急的渠道,将这条消息,原封不动,送到两个人手郑
一,工院秦风,亲手交付,确保他本人看到。
二,秦风府邸护卫统领王萱。
告诉她,刺客可能已在路上,务必加强戒备,尤其是秦风出行之时与工坊要害之处!”
“诺!”阿棠知道事态严重,接过译好的绢条,心藏好,转身快步离去。
“阿蘅,”赢阴嫚又对阿蘅道,“你想办法,不着痕迹地提醒夏无且太医,让他近日……多关注一下秦院主的身体状况,若有需要,可随时以请脉为名,前往工院或府邸。太医出入,相对不易惹人注目,或可传递些简短口信。”
“诺!”阿蘅也领命而去。
石室中只剩下赢阴嫚一人。
她无力地靠向椅背,只觉得心跳如擂鼓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窗外,色愈发阴沉,狂风骤起,卷着沙尘和枯叶,狠狠拍打在窗纸上,发出“噼啪”的声响,仿佛预兆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。
她闭上眼,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秦风的身影。
他在兰台暖阁与她论下,在观星台与她望星河,在茶香氤氲中与她谈水利……他眼神中的笃定与热忱,他谈及“格物致用”时的神采,他面对困难时的沉稳……
那样一个人,那样一颗一心想要强国利民的心,难道就要毁在那些只知争权夺利、固守私欲的蠹虫手中?
不!绝不行!
赢阴嫚猛地睁开眼,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决绝光芒。
她不能坐视不管,纵然她力量微薄,纵然宫规森严,她也要想办法,为他,为工院,争出一线生机!
她走到案前,铺开一卷新的素帛,提笔蘸墨。
但笔尖悬在半空,迟迟未能落下。
直接向父皇揭发?没有确凿证据,仅凭密报,父皇会信吗?何况涉及宫中宦官、博士朝臣,牵一发而动全身,贸然行动,可能打草惊蛇,反而将秦风置于更危险的境地。
她放下笔,在室中焦虑地踱步。
香炉中的余烬早已冷却,只剩一丝残香,混在窗外涌入的尘土气息中,令人心烦意乱。
她能做什么?除了示警,她还能做什么?
或许……可以从那些被贿赂的宦官入手?郭开?李信?若能找到他们收受贿赂、与宫外勾结的确凿证据……
或者,从资金流向?通宝、丰裕柜坊……若能查到资金的最终来源……
一个个念头飞快闪过,又被她自己否定。
这些都需要时间,需要人手,需要权限。
而她,一个深居宫中的公主,能动用的资源太有限了。
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阵阵涌上心头。
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这“公主”的身份带来的束缚。
若她是男子,若她有权柄,何至于此!
窗外,一声闷雷滚过际,震得窗棂嗡嗡作响。
紧接着,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,瞬间连成一片雨幕,地间一片混沌。
风雨,真的来了。
赢阴嫚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被暴雨笼罩的、模糊的宫阙轮廓,双手紧紧握成了拳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痛感,却也让她更加清醒。
“秦风……”
她对着暴雨,无声地呢喃,“你一定要……撑住。”
“等我。我一定会想到办法。”
雨越下越大,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,也仿佛要淹没那悄然迫近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杀机。
同一时刻,工院秦风书房。
秦风看着手中阿棠紧急送来的、译成明文的那卷素帛,脸色沉静如水,但眼中寒芒闪烁,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。
他看完,将素帛凑到灯焰上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
“萱儿。”他唤道。
一直守在外间的王萱立刻推门而入。
秦风将方才素帛上的内容,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,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。
王萱的脸色,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,冰冷而肃杀。
“他们……竟敢如此!”
她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,“院主,从今日起,您不可再踏出此院一步!
所有公务,移至此间办理!饮食起居,属下亲自负责!”
“躲,是躲不过的。”
秦风摇头,目光锐利,“他们既已买凶,就不会因我闭门不出而罢手。
工院这么大,匠人上千,他们若混进来,或者强攻,防不胜防。
何况,北伐在即,水利将动,我岂能因畏惧宵而停滞不前?”
“可是院主!”王萱急道。
“我知道危险。”
秦风打断她,站起身,走到墙边,取下悬挂在那里的一架造型精巧、通体黝黑的手弩,正是弩机所为他特制的防身利器。
“所以,我们要做的,不是龟缩,而是……引蛇出洞,然后,斩断蛇头!”
他抚摸着冰凉的弩身,眼神冷静得可怕:“他们不是要杀我吗?不是要毁工院吗?那就让他们来。
正好,将这帮藏在阴沟里的老鼠,一网打尽!
也让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看看,动我秦风,动工院,要付出什么代价!”
王萱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、一旦决定便无可阻挡的决绝光芒,知道劝不动了。
她深吸一口气,单膝跪地,抱拳道:“既如此,属下誓死护卫院主周全!纵是刀山火海,属下的剑,也必为院主斩开一条血路!”
“起来。”
秦风扶起她,将另一架同样的手弩递给她,“你的命,也很重要。
拿着,以防万一。
去布置吧,按照最坏的打算。
记住,我们的目标不是被动防守,而是……反杀!”
“诺!”
王萱重重点头,接过手弩,转身大步离去,背影挺拔如松,杀气凛然。
秦风独自站在窗前,望着窗外瓢泼大雨。
雨水疯狂冲刷着院中的青石板,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。
“想让我死?”
他低声自语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桀骜的弧度,“那就拿命来填吧。”
“看看是你们的刀利,还是我的弩快,是你们的阴谋毒,还是我的准备足。”
他转身,回到案前,摊开一份工院内部的地形图和护卫布防图,开始在上面标注、修改、筹划。
灯火摇曳,映着他沉静而坚定的侧脸。
暴雨如注,仿佛在冲刷着这座即将迎来腥风血雨的城剩
而风暴的中心,已然绷紧了弓弦,只等那致命一击的到来。
然后,便是你死我活的较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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