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,黑冰台诏狱深处,第三重铁门后。
这里没有窗户,只有墙壁上间隔数丈才有一盏的牛油灯,灯焰被不知何处来的阴风吹得明明灭灭,在潮湿的岩壁上投出鬼魅般晃动的影子。
空气里弥漫着铁锈、霉味、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经年不散。
这里是黑冰台关押最特殊人犯、审讯最机密案件的地方,能进来的,多半出不去。
此刻,最深处的刑房里没有用刑。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案,两把椅子。
案上一灯如豆,灯下坐着两个人。
一个是黑冰台指挥使,嬴弢。
他是远支宗室,辈分上算是始皇的堂侄,年约四旬,面容普通,甚至有些木讷,唯有一双眼睛,在昏暗光线下偶尔开阖,精光四射,如同蛰伏的毒蛇。
他穿着毫无纹饰的黑色深衣,像一抹融入阴影的墨。
另一个,则是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。
他坐在嬴弢对面,身姿放松,甚至有些懒散地靠着椅背。
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,面容俊秀,肤色白皙,嘴角然带着三分笑意,一双眼睛尤其灵活,即便在这阴森诏狱,也骨碌碌转着,打量着周遭,毫无惧色,反而有种好奇的意味。
只是他左边眉骨上方,有一道新鲜的、尚未完全愈合的浅疤,破坏了几分俊美,添了一丝戾气。
他叫陈平,阳武户牖乡人。
三日前,他在家乡卷入一桩里社祭祀钱粮的糊涂账,被仇家诬告贪墨,县吏要拿他。
他连夜出逃,想去投奔在陈留做吏的兄长,却在边境被黑冰台的暗桩“请”了回来,一路蒙眼堵耳,送进了这咸阳最深的地下。
“陈平,”嬴弢开口,声音平淡,没有任何起伏,像在陈述事实,“阳武户牖乡人,少时家贫,好读书,尤喜黄老刑名之术。
为人机变,有急智,然乡里风评不佳,谓其‘盗嫂受金’,行事不择手段。是也不是?”
陈平嘴角的笑意深了些,甚至还摊了摊手:“指挥使明察秋毫。
不过‘盗嫂’纯属污蔑,家兄早亡,寡嫂孤苦,平多加看顾,便惹人闲话。
至于‘受金’……嘿,替人写状子、算账目,收些润笔酬劳,经地义。
至于行事手段,”
他眨眨眼,“这世道,太过方正,岂不饿死?”
嬴弢对他的油滑不置可否,从怀中取出一卷巧的帛书,摊在案上。
帛书顶端,赫然盖着皇帝的玉玺和黑冰台指挥使的暗印!火漆鲜红欲滴。
陈平的目光落在玉玺上,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,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收敛了些。
“此乃陛下密旨。”
嬴弢的声音依旧平淡,却重若千钧,“陛下闻你之名,知你之才。
眼下,有一桩差事,需一机变百出、不择手段、且……不那么在乎声名之人去做。
事成,前罪尽免,授你黑冰台‘密探头目’之职,秩比三百石,专司一类特殊事务,直接听命于我。
事若不成,或有三心二意……”
他没完,只是抬起眼,看了陈平一眼。
那一眼,让陈平觉得仿佛有冰水顺着脊椎流下。
他毫不怀疑,只要自己此刻表现出半点犹豫或异心,立刻就会变成这诏狱里一具无名尸体。
但他陈平是什么人?自幼家贫,受尽白眼,苦读诗书,钻研权谋,所求不过是一个出人头地、施展抱负的机会!
什么正道,什么清名,在实实在在的机会和权力面前,算得了什么?
黑冰台,子耳目,爪牙之司,虽然名声可怕,却是直达听的捷径!
密探头目,秩比三百石,直接听命指挥使……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!
电光石火间,陈平已做出决断。
他离开座位,撩衣跪倒,以头触地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陈平,草芥之身,蒙陛下不弃,指挥使抬爱,敢不效死力?但有所命,万死不辞!”
嬴弢盯着他伏地的背影,片刻,缓缓道:“起来吧。看看这个。”
他将帛书推过去。
陈平起身,双手接过,就着灯光细看。
越看,心中越是惊涛骇浪。
帛书上没有太多具体任务描述,只列出了几个名字、地点,以及一些模糊的要求:
首要目标:沛县,刘季(刘邦)。
年龄、相貌、性情简述。
要求:就近监控,评估其结交人物、言行动向、潜在威胁。
设法接近,或收买其身边人。
必要时,可施以手段,令其‘安分’。
但,不得打草惊蛇,不得暴露身份,更不得……让其无缘无故消失。
次要目标一:下邳,张良(或化名)。
着重描述其体貌特征、可能擅长的技能。
要求:不惜代价,查明其确切下落、藏身之处、接触人员。
严密监控,但暂不抓捕。评估其活动能力、危险等级。
随时准备,听令行动。
次要目标二:吴中,项梁、项羽叔侄。
要求:监控其与旧楚贵族往来,评估其在楚地影响力。
留意其是否暗中蓄养死士、结交豪杰。
最后,是一行朱笔批注,字迹虬劲,杀意凛然:
“此三人,朕之眼中刺。
尔之任,乃为朕看清刺之深浅、方位,并为拔刺,备好最利之镊、最稳之手。
毋令刺入肉,更毋令刺,有伤朕体之机。
慎之,密之。”
陈平反复看了三遍,将每一个字刻入脑郑
他明白了,皇帝要对这些潜在的威胁动手了,但不是明刀明枪的剿杀,而是阴悄无声的监控、渗透、控制,乃至在必要时,以“合理”的方式让其失去威胁。
这是黑冰台最擅长的,也是最黑暗的领域。
而自己,就是这个领域的“新刀”。
皇帝和指挥使看中的,正是自己“机变”“不择手段”“不在乎声名”的特质。
这种事,正人君子做不来,也做不好。
“看明白了?”嬴弢问。
“明白了。”
陈平抬起头,眼中已无半分轻佻,只有冷静与锐利,“刘季在明,宜渗透监控,以控代杀;张良在暗,宜查踪盯梢,待机而动;项氏势大,宜外松内紧,剪其羽翼。
关键在于‘隐秘’与‘分寸’。”
嬴弢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。
此子果然一点就透,且心性果决。
“你需要什么?”
“钱,人,身份。”
陈平毫不犹豫,“钱要充足,且来路干净可查。
人要精干,最好熟悉当地,且与目标无旧。
身份……我需要一个合理的、能长期在沛县、下邳、吴中一带活动的身份,比如行商,或者游学士子。”
“可。”
嬴弢从案下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铜管,推过去,“里面有五千金的飞钱契券,可在各地大商号支取。
十名精干探子,明日会与你汇合,资料在此。
你的新身份,是颍川来的布商,贩卖蜀锦与齐纨。
沛县、下邳、吴中,皆有你‘家’的商铺。
相关路引、契书,一应俱全。”
准备如此周详!陈平心中凛然,知道此事谋划绝非一日,皇帝对此三人之忌惮,远超想象。他郑重接过铜管。
“记住,”嬴弢最后叮嘱,声音冰冷,“陛下要的是‘刺’不伤身,不是打草惊蛇,更不是激起民变。
如何行事,你自己把握。但若有失……”
“若有失,陈平提头来见。”陈平接口,语气斩钉截铁。
嬴弢点点头,不再多言,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。
自有黑衣人无声出现,引陈平离开。
刑房重归寂静。
嬴弢独坐灯下,看着跳跃的灯焰,喃喃自语:“陈平……望你真是一把好刀。
陛下眼中,可容不得废物。”
同一夜,沛县,县寺廨舍。
已是后半夜,县寺里一片寂静,唯有东侧主吏掾廨舍还亮着灯。
曹参坐在案后,就着油灯,核对着最后几卷刑狱案卷。
他眉头微锁,手指在竹简上缓缓移动,不时提笔标记。
自从萧何辞官去了咸阳,沛县的主吏掾事务便大半压在了他这个狱掾肩上,虽未正式接任,但县令显然已将他视为萧何的接班人,诸多政务都交他处理。
曹参并无怨言,反而更觉责任重大。
他佩服萧何的才能与决断,也自知在细致与全局谋划上不及萧何,只能在勤勉与律法熟悉上下功夫,力求不出差错。
窗外传来梆子声,三更了。
曹参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准备收拾案卷歇息。忽然,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。
“谁?”曹参警觉。
这个时辰,县寺早已落锁。
“故人。”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。
曹参皱眉,起身走到门边,并未立刻开门:“何事?”
“有萧何兄的口信。”
萧何?曹参心中一动。
萧何去咸阳后,曾来过两封信,都是谈些近况,勉励他勤于公务。
这深更半夜送来口信?
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拔开门闩,将门拉开一条缝。
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普通百姓短褐的汉子,低着头,看不清面目,手里拿着一枚的铜符,在门缝前晃了晃。
曹参眼尖,看到铜符上刻着一个极的“秦”字,周围是云雷纹——这是工院内部人员才有的信物样式,萧何信中提到过!
他心中疑虑稍去,侧身让开门:“进来话。”
那汉子闪身入内,迅速关上门。
就着灯光,曹参才看清,此人面容平凡,毫无特点,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那种,但一双眼睛精光内敛,行动间悄无声息。
“曹狱掾,”汉子压低声音,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,双手奉上,“此乃萧司正亲笔信,并有咸阳贵人嘱托,请曹狱掾务必亲阅,阅后即焚。”
咸阳贵人?曹参心头一凛,接过信。
火漆完整,上面压的印,确实是萧何的私印。
他走到灯下,心拆开,抽出里面的帛书。
信确实是萧何笔迹,开头是寻常问候,但中间一段,却让曹参的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……参弟,兄在咸阳,幸得秦院主信重,掌工政司,略展所长。
然下事,非止于工政。陛下求贤若渴,尤重实务干才。
兄观参弟,明于律法,勤于职守,处事公允,实乃治郡之才,屈就沛县狱掾,实为可惜。
今有要务,需一精熟地方刑狱、民情,且忠诚可靠之人协理。
事涉机密,关乎国本,非心志坚定、守口如瓶者不可为。
兄思之再三,唯参弟可担此任。
若参弟有意一展抱负,为国效力,可持附上之铜符与路引,于三日内启程北上,至函谷关外‘悦来’逆旅,自有人接应。一切事宜,面谈方明。
此事关乎重大,去留自决,兄不勉强。然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盼复。”
信后,果然附着一枚稍大些的铜符,以及一份盖着将作监与少府双重印信的路引,目的地是咸阳,事由是“递送紧要公文并听候调遣”。
曹参握着信,心中波澜起伏。
萧何这是在招揽他,去咸阳,参与“关乎国本”的机密要务!
而且,信中提到“陛下求贤若渴”、“秦院主信重”,这背后显然有皇帝和那位神秘秦院主的意思!
去,还是不去?
沛县虽,但职位稳固,前途可期。
咸阳虽大,但水深难测,所谓“机密要务”,吉凶未卜。
而且萧何信中语焉不详,更显此事诡秘。
但……“治郡之才”、“屈就”、“一展抱负”、“为国效力”……这些字眼,又像火苗一样,灼烧着他沉寂已久的雄心。
他曹参,岂是甘于一辈子做个狱掾的人?
萧何能抓住机会,一跃成为咸阳工院的司正,他曹参,为何不可?
那送信汉子静静站着,仿佛一尊泥塑,不急不躁。
良久,曹参抬起头,眼中已是一片决然。
他将信凑到灯焰上,看着帛书卷曲、焦黑、化为灰烬。
然后,他拿起那枚铜符和路引,心收好。
“回复萧兄,”曹参对那汉子沉声道,“曹参,三日后必至函谷关。”
汉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笑意,躬身一礼:“人明白。三日后,函谷关外‘悦来’逆旅,凭符相认。曹狱掾,一路顺风。”
罢,他不再多留,如同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开门,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郑
曹参独自站在廨舍内,看着桌上跳动的灯焰,又看看窗外漆黑的夜空。
沛县的更鼓声隐约传来,熟悉而安稳。
但他知道,自己的路,就要转向了。
转向那条通往帝国心脏、充满未知与挑战,却也可能是他一生最大机遇的路。
他吹熄疗,和衣躺下。
却再无睡意。
脑海中,反复回响着萧何信中的话:“关乎国本……机密……心志坚定……守口如瓶……”
咸阳,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?
他不知道。
但他决定,去闯一闯。
夜色如墨,吞噬了沛县的县寺,也吞噬了曹参离去的决定。
只有东方际,渐渐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,预示着新的一,即将开始。
而属于陈平、曹参,乃至刘邦、张良、项羽等饶命运丝线,已在黑冰台与咸阳宫无形之手的拨弄下,悄然交织、绷紧。
一场无声的狩猎,与一场主动的奔赴,同时在这岁首的寒夜里,拉开了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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