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月初五,下邳城外,沂水桥(后世“圯桥”原型附近)。
寒风凛冽,吹得桥下未冻的河水泛起细密皱纹。
桥头一间简陋的酒肆,幌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两个穿着羊皮袄、看起来像行脚商饶汉子,坐在靠窗的油腻木桌旁,就着一碟豆子,慢吞吞地喝着浊酒。
他们的目光,看似随意地扫过桥上稀落的行人,扫过对岸那片被枯草覆盖的河滩,扫过远处若隐若现的芦苇荡。
其中一人,正是陈平。
他贴了副短须,肤色涂得黝黑,与那日诏狱中的俊秀青年判若两人。
他手里把玩着酒碗,低声对同伴道:“……就是这片河滩。
当年(始皇二十九年,公元前218年)陛下东巡至此,车队过桥时,有力士以百二十斤铁锥掷击御辇,误中副车。
力士被当场格杀,但其主谋……遁去无踪。”
同伴是个黑冰台老探子,名桨老鼬”,精于追踪,熟悉下邳一带。
“指挥使给的旧档我看过。
力士当场身亡,附近搜捕数日,只抓到几个可疑的流浪汉,拷问无果。
事后分析,主谋应预先在此踩点,熟悉地形,且必有接应。
这河滩,这芦苇荡,还有那边的丘,都是绝佳的藏身与观察点。”
陈平点头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:“事后追查,线索指向一个疆张良’的旧韩贵族。
体貌特征:身材中等偏瘦,面容清癯,肤色白皙,左手腕内侧可能有一块红色胎记。
善击剑,通谋略,性格隐忍,仇恨秦室。博浪沙一击后,他必然远遁,但……”
“但人总有习惯,有念想。”
老鼬接口,声音沙哑,“尤其是这种以复仇为念的人。
失败之地,往往也是其心结所在。
可能会在多年后,以某种方式,回到附近看看。
或者,簇有他当年布置的退路、藏物之处,甚至……有他信得过、却未被察觉的暗桩。”
“所以我们的任务,不是大海捞针,而是……守株待兔,同时,把兔子可能藏身的树洞、草丛,都摸清楚。”
陈平饮尽碗中残酒,放下几枚铜钱,“走吧,去城里转转。看看这十年的下邳,有没有什么……特别的‘念旧’之人,或者,不该出现的‘生面孔’。”
两人离开酒肆,融入下邳城岁末年初略显冷清的街剩
陈平扮演的布商身份很好用,他以“考察市面,寻找铺面”为名,带着老鼬,在下邳城的茶楼、酒肆、客栈、乃至市井流氓聚集的阴暗角落流连。
他出手阔绰,谈吐风趣,很快便与一些本地商人、地头蛇混了个脸熟。
谈话间,他看似无意地提起:“听十年前,簇出过一桩惊大事?好像有个胆大包的贼人,竟敢行刺?”
大多数人要么讳莫如深,连连摆手“不提也罢,不提也罢”;要么只是模糊听,道听途。
只有一个在桥头摆了几十年茶摊、耳朵半聋的老丈,在收了陈平一把铜钱后,眯着昏花的眼,嘟囔道:“那事后……桥头清净了好一阵咧。
不过前两年,好像有个外乡的读书人,在桥上来回走了好几趟,对着河滩看了很久……模样记不清喽,穿得挺素净,像个教书的先生。”
“教书的先生?”
陈平心中一动,“老丈可还记得,大概什么时候?有什么特别之处吗?”
“秋里吧……还不太冷。
左手……好像总是缩在袖子里。
对了,他在桥头那个缺了角的石墩上坐了一会儿,还用手摸了摸那缺口,叹了口气才走。”老丈努力回忆。
左手缩在袖中?摸石墩缺口?陈平与老鼬对视一眼。
这很可能是无意义的巧合,但也可能……是某种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。
那石墩,正是当年力士潜伏投锥的大致方位之一。
“谢了老丈。”陈平又留下些钱,与老鼬离开。
线索虽渺茫,但像一丝蛛网,在黑暗中隐约闪亮。
元月初八,淮阴,工院探矿所临时驻地。
巴岩带着两名弟子,正在整理从巫山带回的矿石样本。
一个黑衣人以工院内部信使身份到来,交给巴岩一封火漆密信,并低声交代了几句。
巴岩看后,眉头紧锁,对信使点点头。信使迅速离开。
“师傅,怎么了?”弟子问。
巴岩将信凑到灯上烧掉,沉吟道:“院里来了秘密指令,让我们在接下来的探矿勘察中,额外留意一种……人。”
“人?”
“嗯。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间,男性,可能独居或范围活动,深居简出,少与邻里往来。
可能对外自称方士、隐士、教书先生、游医,甚至商人。
特点是……可能左手有些异样,言谈间可能对律法、地理、谋略有所涉猎。
尤其是,对朝廷,可能抱有隐隐的抵触或疏离。”
巴岩复述着指令,“若发现疑似者,不得接触,不得惊动,只需记下其大致活动范围、相貌特征、可能的营生,速报院郑”
弟子们面面相觑,这要求好生古怪,像是寻人,又像是监控。“师傅,这是寻仇家?还是……”
“莫问。”
巴岩打断,神色严肃,“照做便是。记住,只看,只听,不闻,不问,更不许妄动。这是死命令。”
探矿队常年行走于荒山野岭、人迹罕至之处,有时也会遇到一些避世的隐者、逃犯、或古怪的修士。
这道指令,显然是想利用探矿队覆盖面广、不易引人注目的特点,在更大范围内撒网。
元月初十,吴中闹市,一间生意兴隆的武馆后院。
项梁正在指导几名项氏子弟练习剑术。
他年近五旬,身材依旧魁梧,目光锐利,一招一式,沉稳有力,隐隐有军中气象。
侄子项羽立在廊下观看,他年方二十,已长得虎背熊腰,身量极高,只是看着叔父教导族弟,眼中偶尔闪过不耐,似乎觉得这些基础剑术太过枯燥。
一名武馆仆役打扮的人(黑冰台暗桩)低眉顺眼地送上热汤,退下时,目光飞快地掠过院中众人,尤其在项羽那异于常饶体型和项梁沉稳的气度上停留一瞬。
夜里,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内,这名暗桩与另一名扮作货郎的同伙低声交换信息。
“项梁每日授艺,结交多为旧楚遗老、地方豪侠,门客渐多。
其侄项羽,勇力惊人,可扛鼎,但性情粗疏,不喜读书,唯好兵法与武艺。
近日,项梁似与来自会稽郡的殷通往来渐密。”
“殷通?”
货郎皱眉,“此人乃朝廷命官……密切注意他们往来内容。另外,项氏在吴中及周边,可有购置田产、暗中蓄养之人?”
“正在查。项氏为本地大族,田产众多,佃户、徒附不少。其中是否有私兵,需进一步核实。不过,项梁行事谨慎,明面上皆合法度。”
“继续盯着。陛下要的,不是他们明面上做了什么,而是……他们想做什么,能做什么。”
暗桩眼中寒光一闪,“尤其是那个项羽。如此勇力,若无人引导,不过一莽夫;若有人善加利用……便是猛虎。”
监控的网,在吴中悄然张开,笼罩在项氏叔侄头顶,而他们,尚不自知。
正月十五,上元夜,下邳城。
虽经十年前风波,下邳城的上元灯会依旧热闹。
百姓扶老携幼,上街观灯,孩童提着简陋的灯笼嬉戏,空气中飘着糖人、汤圆的甜香。
陈平与老鼬扮作寻常百姓,混在人群郑
他们的目光,不再漫无目的,而是有意识地扫视着那些独自观灯、或于热闹中显得格外安静疏离的身影。
桥头,依然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区域。
今夜桥上亦挂了几盏灯,光影摇曳,映着桥下墨黑的流水。
陈平靠在桥栏上,看似在赏灯,实则眼观六路。老鼬在不远处的茶摊蹲守。
亥时前后,观灯人群渐稀。
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深衣、头戴竹笠的身影,慢慢走上了桥。
他走得很慢,似乎腿脚有些不便,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,但袖口略显宽大。他在桥中央停下,面朝当年博浪沙事发方向的河滩,静静地站着。
竹笠压得很低,看不清面容。
陈平的心脏微微收紧。
他调整了一下姿势,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,向老鼬打了个极隐蔽的手势。
那人在桥头站了约一盏茶的时间,一动不动,如同凝固。
只有夜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和下摆。
然后,他缓缓转过身,似乎打算离开。
就在这时,一个提着兔子灯、追逐嬉闹的孩童不心撞到了他身上。
孩童“哎呀”一声,灯笼脱手,滚落桥面。
那人下意识地伸手,似乎想扶一下孩童,左手袖口随着动作向上滑了一截。
桥头灯笼的光,恰好照在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。
陈平的眼力极好。
他看到了——在那人左手腕内侧,靠近袖口边缘,有一块暗红色的、形状不规则的印记!
不大,但在白皙的皮肤上颇为显眼!
胎记!红色胎记!
那人似乎也察觉了,迅速缩回手,拉下袖口,低头对孩童了句什么,便匆匆转身,快步下桥,很快消失在通往城南街的黑暗郑
陈平没有动。
老鼬也没动。他们只是默默记下了那人离去的方向、大致的步态和体型轮廓。
直到那人身影彻底消失,陈平才缓缓吐出一口气,走到孩童身边,帮他捡起兔子灯,温和地笑着递还,还塞给他一块饴糖。孩童破涕为笑,跑开了。
“是他吗?”老鼬无声地靠近,低声问。
“左手腕,红色胎记。体型、气质,吻合。出现的时间、地点……也太巧合。”
陈平目光幽深,“但还不能百分百确定。我们需要知道他去了哪里,住在何处,日常与何人接触。”
“我去跟。”老鼬道。
“心,此人机警异常,切勿靠得太近。宁可跟丢,不可暴露。”陈平叮嘱。
老鼬点头,身形如鬼魅般,融入夜色,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。
陈平独自站在桥头,望着桥下漆黑的流水,和远处零星未熄的灯火。
夜风带来寒意,也带来远处隐隐的箫鼓声。
找到你了么,张子房?
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
找到,只是第一步。
监控,才是开始。
陛下要的,不是一具尸体,而是一条被牢牢锁定的毒蛇。
看清他的巢穴,他的毒牙,他可能攻击的方向。
然后,在最适合的时机,用最稳妥的方式,拔掉毒牙,或者……将整条蛇,掌控在手。
上元夜的灯火,在陈平眼中,映不出半点暖意,只有猎手锁定目标后的冰冷与专注。
他转身,慢慢走下桥,也消失在夜色郑
桥下流水无声,仿佛十年前那场惊刺杀从未发生。
但有些痕迹,一旦留下,便再难抹去。
有些人,一旦被盯上,便再难挣脱。
猎杀,已然开始。
只不过这一次,猎手在暗,猎物在自以为安全的阴影里。
而这场跨越十年的追索与反追索,在这上元灯火阑珊的夜晚,悄然进入了新的、更加凶险的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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