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三刻，玄虎军都督府正堂灯火通明。炭火烧得正旺，却驱不散堂内凝重的气氛。
李晏坐在主位，已换下赴宴的紫袍，只着一身玄色劲装。墨尘坐在左下首，正就着灯火细看李渊亲笔手令的誊抄本。萧影立于李晏身后阴影中，气息近乎虚无。黑熊、雷豹、秦英、秦华、过山风分坐两侧，人人神色肃然。
“王爷给了半月。”李晏开门见山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，“不是让我们慢慢查，是让我们必须在胡骑南下前，把内部的钉子拔干净，把并州的铁掐断。”
他看向萧影：“王侑被软禁在何处？何人看守？”
“在大丞相府西跨院，由王爷的亲卫‘元从禁军’看守，共十二人，分两班，内外隔绝。”萧影语速平稳，“我们的人进不去，也接触不到。但盯住了所有可能与他有关联的府邸、商铺，包括他在崇仁坊的别院和东市的两处货栈。”
“盯死。任何试图接触或传递消息的人，秘密扣下。”李晏下令，随即看向过山风，“并州那边，‘张记’铁坊，有消息了吗？”
过山风抱拳：“下午刚接到飞鸽。苏会长的人已到太原，初步查明，‘张记’铁坊明面上的东家叫张贵，是本地一个老铁匠。但坊内常有生面孔出入，护卫森严，后门直通汾水码头，夜间常有货船装卸。我们的人伪装成贩炭的，接近过一次，被盘问得很细，差点露馅。不过，确认了一件事——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坊里最近出的货，不是寻常农具，刀胚、箭镞的毛坯居多，而且……淬火的技法，有点像军中的路子。”
“军中的路子？”秦英皱眉。
“对，不是普通铁匠铺那种一把一把锻打，是成批淬火，效率高，但需要大炉和熟手。而且，”过山风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乎乎、指甲盖大的铁渣，“这是从他们倒在河边的废料里找到的。冯师傅之前看过，这铁渣的成色，不像并州本地的矿，更像……辽东那边过来的生铁，杂质少，韧性好。”
辽东铁！果然对上了！苏晚晴的情报、走私的辽铁、并州的铁坊、军械制坯……一条清晰的链条浮现出来。
“辽铁入并州，在‘张记’加工成军械毛坯，然后通过汾水运走……”墨尘捻须沉吟，“运往何处？河东？还是……出关？”
“出关的可能更大。”李晏沉声道，“若是供给河东的刘武周，何必绕道并州加工？直接运往马邑更近。在并州加工，要么是为了掩人耳目，要么……这些军械的最终去处，并非刘武周，或者不全是。”
“主公的意思是，除了刘武周，还有别人在接货？”黑熊瞪大眼睛。
“前隋的骁果余孽，王侑背后的人，还有那些晋阳宫的‘旧人’。”李晏缓缓道，“他们也需要兵器甲耄辽东的铁，并州的坊，正好。”
堂中一阵沉默。如果真是这样，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，实力和威胁远超预估。
“王爷让查，那咱们就查他个底朝！”雷豹一拍大腿，“我带人去并州，端了那铁坊，抓了那张贵，不信问不出来！”
“不可。”李晏摇头，“打草惊蛇。我们要的不是一个铁坊，是整条线，是背后所有的人。端了‘张记’，线索就断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？”秦华问道。
李晏看向墨尘：“先生，依你之见？”
墨尘沉吟片刻：“主公，老朽以为，眼下可分三步。其一，对并州，明松暗紧。可让苏会长的人，以谈生意为名，试着接触‘张记’，看能否买到货，顺藤摸瓜，弄清其出货渠道和接货人。其二，对河东，严密监控王侑所有关联人物，特别是与晋阳宫、与前隋有旧者，查其近来动向、钱财往来。其三，”他顿了顿，“对我们自己府中，那几名可疑新兵，该收网了。从他们身上，或许能扯出长安城内的接应者，甚至与王侑的联系。”
“先生所言极是。”李晏点头，目光扫过众将，“过山风，加派人手盯紧并州，特别是汾水码头，我要知道每一条从‘张记’出来的船去了哪里。萧影，河东和长安的监控由你统筹，王侑的软禁处也要想办法，看能否找到漏洞传递假消息，引蛇出洞。秦英，你那边可以动手了，就今晚，以违反宵禁、私藏禁物的名义，扣下那五人，分开审讯。记住，要快，要狠，但不能弄死，我要活口，要口供。”
“是！”三人齐声应道。
“黑熊，雷豹。”
“在！”“末将听令！”
“新兵基础操练不能停，反而要加强。要做出我们一切如常，重心仍在练兵的假象。你们两人亲自盯着，任何异常，立刻报我。”
“明白！”
“秦华，你统管亲卫，都督府内外防务再提一级，尤其是神机坊和匠作营，没有我的手令，任何人不得靠近。冯默那边的新弩试制，也要加快。”
“遵命！”
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，众人领命而去，堂中很快只剩下李晏和墨尘。
“主公，”墨尘低声道，“今日宴上，您将王侑逼到绝境，虽得秦王支持，却也彻底恶了世子。未来朝中，恐多掣肘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李晏望着跳动的烛火，平静道，“但有些事，必须做。我们没时间在朝堂上慢慢周旋。刘武周和突厥不会等，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也不会等。只有快刀斩乱麻，把脓疮挑破，哪怕一时疼痛，也好过让它溃烂至死。至于世子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只要我们能打下北疆，立下不世之功，些许朝中掣肘，不足为虑。届时，话的将是战功，是实力。”
墨尘点点头，眼中露出欣慰：“主公英断。只是，半月之期，确实紧迫。并州、河东、长安，三地联动，背后恐有高人统筹。我们面对的，恐怕不止是前朝余孽那么简单。”
“先生是怀疑，朝中还有更高位置的人，参与其中？甚至……可能就是某位‘晋阳宫旧人’？”李晏目光锐利。
墨尘没有直接回答，只是缓缓道：“能调动并州铁坊、联系辽东走私、渗透我军府、甚至可能影响河东兵马的人，绝非王侑一个记室参军所能为。其背后，必有位高权重、且能接触到核心资源之人。王爷让查，却又限定半月，不许动摇国本，或许……王爷心中，也已有所猜测，只是不愿，或不能，在此时掀开。”
李晏沉默。他想起李渊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。是了，李渊是何等人物？从太原留守到入主长安，岂会对眼皮底下的暗流毫无察觉？他让自己查，既是利用自己这把锋利的刀去割腐肉，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和平衡？
“无论如何，箭已离弦。”李晏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推开一丝缝隙。冰冷的夜风灌入，让他精神一振。“这半月，我们就陪他们好好下一局。看是他们的网收得快，还是我的刀，更利。”
就在这时，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一名萧影麾下的“影卫”匆匆而入，单膝跪地，声音带着一丝急促：
“禀主公！监视王侑别院的弟兄传讯，半刻钟前，有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驶入崇仁坊，停在王侑别院后门。车上下来一人，披着斗篷，看不清面貌，但身形步伐，左腿微跛。门房未加盘问，直接放入，已进去一盏茶时间，尚未出来！”
左腿微跛？这个特征太明显了！长安城中，位高权重且腿有残疾者……
“可知道长安城中，有哪些贵人左腿有疾？”李晏急问。
墨尘捻须的手猛地一顿，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色，缓缓吐出两个字：
“窦——抗？”
窦抗？李晏脑中电光石火。关陇窦氏核心，唐王的堂舅，现任纳言，太原元从功臣！他早年征战受过伤，左腿不良于行，朝野皆知。
如果是他，在这个敏感的时刻，深夜密会王侑的家人……
“继续盯死！看清出来的人，务必确认身份！但绝不可打草惊蛇！”李晏沉声下令。
“是！”影卫领命而去。
堂中，烛火噼啪。李晏缓缓坐回主位，脸色在光影中明暗不定。
窦抗……纳言，宰相之一，关陇窦氏的代表，李渊的堂舅……如果他涉入其中，那牵扯的，就不仅仅是军械走私和前朝余孽了，而是直指李唐统治集团的最核心圈层！
“先生，”李晏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，冰冷而坚定，“看来，我们钓到了一条……真正的大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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