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厅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烛火在青铜灯盏中摇曳，将李晏和王侑对视的影子拉长，投在背后的屏风上，如同两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剪影。丝竹已停，舞姬退至角落，连侍酒的婢女都屏住了呼吸。满座朱紫，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梭。
王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，那双原本看似温和的眼睛里，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惊怒，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。他缓缓放下酒杯，发出“嗒”一声轻响。
“永安县公此话何意？”王侑声音低沉，带着被冒犯的冷意，“下官只是关心军国大事，担忧利器外泄，反受其害。县公何以出言相讥，疑心于我？”
“讥？”李晏微微侧头，语气平淡，“王参军多虑了。本公只是就事论事。神机坊意外，乃都督府内部事务，处置已毕，并未外传。王参军身居河东王府，却对长安城症我军府内一桩‘意外’知之甚详，本公确实好奇——王参军的消息，从何而来？”
这话问得直接，甚至有些咄咄逼人。席间响起几声压抑的轻咳。谁都知道，李晏这是在逼问王侑的消息来源，更是直指其可能的手脚不干净。
李世民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，目光冷冽地看着王侑。刘文静则捻须不语，眼中闪过思索。李建成眉头微蹙，似乎想开口圆场，但最终没有出声。
王侑深吸一口气，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：“县公笑了。长安城大不大，不。都督府神机坊走水，虽未明发公文，但当日烟尘可见，附近坊间总有议论。下官也是听同僚闲聊提起，故而关切一问。县公若觉不妥，下官不提便是。”
他将“消息来源”推给了“坊间议论”和“同僚闲聊”，轻描淡写，却也合情合理。长安这种地方，确实没有真正的秘密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李晏点点头，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，但话锋一转，“那王参军可知，当日在神机坊外窥探，并死于非命的几名‘乞丐’，又是何处人士？他们怀中，为何藏有与我玄虎军新募士卒身上搜出的，一模一样的信物？”
“什么？！”王侑瞳孔骤然收缩，脸色终于变了。他显然没料到李晏会在此刻，当着李渊和满朝重臣的面，将这件事捅出来！
不仅是他，席间众人也纷纷变色。神机坊外死了人？还是被人灭口？新兵身上搜出信物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失火或泄密，这是有组织的渗透和灭口！
李渊原本温和的脸色沉了下来，放下手中银箸，目光如电看向李晏：“李卿，此事当真？为何不早报？”
“臣确有失察。”李晏起身，向李渊躬身，“只因事发突然，线索杂乱，臣本想待查明主使，人赃并获，再行禀报。然今日王参军既然问起神机坊之事，臣不敢隐瞒——神机坊非但失火，更有细作潜入欲盗图纸，被擒后服毒自尽。其外围同伙三人，于府墙外被灭口。而臣在新兵中，亦发现数名携带相同信物、行迹可疑之人。所有线索，皆指向同一股势力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王侑苍白的面孔：“而此信物，经查与前隋骁果军‘三箭营’有关。巧的是，王参军的父亲，前隋秘书郎王劭，似乎曾与故太子杨勇……过往甚密？”
“砰！”李建成手中的酒杯不慎落在案上，酒液四溅。他猛地看向王侑，眼神中充满了惊疑。
王侑浑身剧震，踉跄后退半步，指着李晏，声音尖厉：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！家父……家父早已故去多年！你竟敢拿先人作伐，污蔑于我！王爷！世子！秦王！你们要为我做主啊！”他转向李渊、李建成、李世民，嘶声力辩，额角青筋暴起。
然而，李晏的话，像一把冰冷的刀子，剖开了许多原本心照不宣的隐秘。前隋骁果军、废太子杨勇、王劭……这些名字串联起来，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——前隋残余势力，并未完全消散，反而可能渗透进了新朝，甚至……就在这宴席之上！
裴寂、刘文静等人神色凝重，交换着眼神。窦威、陈叔达等关陇、江南出身的重臣，也面露深思。如果李晏所言属实，那牵扯的就太大了。
“王参军稍安勿躁。”李渊的声音响起，不高，却带着沉沉的威压，让王侑的嘶喊戛然而止。他看向李晏，目光深邃：“李卿，你可知，指控朝廷命官，尤其是指控其与前朝余孽有染，需要何等确凿的证据？若无实证，便是诬告，其罪非轻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李晏神色不变，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，当众打开。里面正是那几块碎陶片，以及萧影临摹下来的印记图样。“此物便是从死者及可疑新兵身上搜出。其印记，墨尘先生与几位熟知前朝掌故的老吏皆可辨认，确为骁果‘三箭营’暗记。至于王参军之父与杨勇的关系，前隋秘书省旧档应有记载，一查便知。臣并未断言王参军涉案，只是陈述线索关联。真相如何，正需彻查。”
他把证据摆出来，把疑点抛出来，却不死，将“查”的权力和责任，巧妙地交还给了李渊。既表明了立场和掌握的情况，又留下了回旋余地。
李渊盯着那些陶片，沉默良久。花厅中落针可闻，只有王侑粗重的喘息声。
“王爷！”王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，涕泪横流，“下官对大唐，对王爷，忠心耿耿，地可鉴啊！定是有人构陷！是有人要借永安县公之手，除掉下官，剪除世子臂助啊王爷！”他这话，已近乎赤裸裸地指向李世民和李晏是在联手对付李建成了。
李建成的脸色更加难看。
李世民冷哼一声，正要开口，李渊却抬手止住了他。
“好了。”李渊的声音带着疲惫，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今日是饮宴，不是公堂。王侑，你先起来。”
王侑颤巍巍爬起，用袖子胡乱擦着脸。
“李卿，”李渊看向李晏，“你既受命查案，便按你的章程去查。本王给你半月之期，便要一个水落石出。届时，有功则赏，有罪则罚，有诬则反坐。但有一条——查案可以，不得牵连无辜，不得动摇国本。你可能做到？”
“臣，谨遵王命！”李晏肃然应道。他知道，李渊这是在敲打他，也是给他划定了界限。查可以，但不能借题发挥，搞成大清洗。
“至于你，王侑。”李渊目光转向面色惨白的记室参军，“既然永安县公有所疑问，你这几日便留在府中，不必外出，协助查清即可。清者自清，浊者自浊。”
软禁！名义上是“协助”，实则是将王侑控制起来，方便调查，也防止他串供或狗急跳墙。
王侑身体晃了晃，面如死灰，却不敢违逆，只能颤声道：“下官……领命。”
一场风波，看似被李渊强行压了下去。丝竹声重新响起，舞姬再入，美酒添续，但席间的气氛已截然不同。众人言笑依旧，却都带着几分心翼翼，目光不时瞟向李晏和王侑。
李晏重新落座，神色平静地饮了一杯酒。他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——探究的、忌惮的、欣赏的、怨恨的。他知道，经此一事，他算是彻底站到了风口浪尖。李建成一系必视他为眼中钉，而李世民一系则会更加倚重他。至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隋余孽，或者其他势力，恐怕也会将他列为必须除去的目标。
但他不后悔。有些脓疮，必须挑破。有些敌人，必须逼到明处。
宴至中段，李渊以年高体乏为由，先行离席。众人恭送。
李渊走后，气氛稍微活络了些。李世民举杯来到李晏面前，目光灼灼，低声道：“破山，做得好。此獠不除，必为后患。”
“多谢秦王。”李晏举杯相迎，低声道，“只是打草惊蛇，后续恐有反扑。王爷只给了半月之期。”
“放心。”李世民眼中寒光一闪，“父王既然让你查，便是信你。这半月，长安城内，我看谁敢妄动！你需要什么，尽管来找我。”
两人对饮一杯，一切尽在不言郑
另一边，李建成也起身，带着温和的笑容，向几位老臣敬酒，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。只是他经过王侑空着的席位时，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宴席终了，众人陆续告辞。
李晏走出大丞相府时，已近子时。夜空如墨，繁星点点，寒意刺骨。秦英带着亲卫迎上来，为他披上大氅。
“回府。”李晏登上马车。
车轮滚动，碾过长安寂静的街道。车厢内，李晏闭目沉思。今夜之后，他再无退路。王侑只是露出水面的第一块石头，水下的冰山有多大，他必须尽快弄清。
并州的铁料，河东的兵马，前隋的印记，晋阳宫的旧人，还有那位神秘的“张记”铁坊主人……所有的线索，都指向北方，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春。
他掀开车帘，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。那里，是黄河，是河东，是马邑，是即将燃起的战火。
“传令，”他对着车外的秦英道，“回府后，让墨尘、萧影、过山风、秦华等即刻来见。我们时间不多了。”
“是！”
马车加速，驶向永兴坊的玄虎军都督府。长安的深夜，暗流汹涌，而真正的较量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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