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开到半山腰，区委办的电话就追了过来。吴彬声音急得发颤：“林区长，市委组织部赵部长亲自来了，正在会议室等您。人代会预备会前的程序性谈话，必须今晚完成。”
林默看了眼时间，晚上九点十七分。他把车靠边停下，山风从车窗灌进来，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潮气。
“知道了。”他，“就我在回程路上，堵车，四十分钟到。”
挂断电话，他调头下山。远光灯切开夜色，照亮前方盘旋而下的柏油路。后视镜里，半山腰的墓园灯光渐渐隐入黑暗。
四十分钟后，他推开区委三楼会议室的门。
会议室里只开了两盏壁灯，光线昏黄。赵春梅坐在长桌主位，面前摊开笔记本和几份文件。听见门响，她抬起头，扶了扶眼镜。
“林区长，坐。”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，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林默坐下，把公文包放在脚边。
赵春梅五十出头，短发烫得整齐，穿一件深灰色羊毛开衫。她在市委组织部干了二十年，从科员一路干到常务副部长，去年才扶正。这人以严谨着称，话做事一丝不苟，从不轻易表态。
“喝茶。”她把桌上的茶杯往林默那边推了推，自己端起另一杯。
茶是热的，碧螺春，泡得刚好。林默没喝，等对方开口。
赵春梅翻开笔记本，拿起笔：“例行程序，我就开门见山了。林默同志，根据组织考察和民主测评结果，你在代理区长期间的履职情况总体是好的。区委、区政府班子对你评价积极，群众基础也比较扎实。”
她顿了顿，在本子上记了句什么：“明人代会预备会，将审议选举办法草案。如果一切顺利，后上午进行正式选举。组织上的意图是明确的，希望你能顺利当选。”
“感谢组织信任。”林默。
“但有些情况，组织上也需要掌握。”赵春梅摘下眼镜，捏了捏鼻梁，“近期，关于你的一些……传闻，在个别场合有所流传。主要涉及两方面：一是与个别企业负责人走得过近，二是插手了一些不该插手的案件调查。”
她重新戴上眼镜，看着林默：“组织上希望听听你的解释。”
会议室里安静下来。窗外传来隐隐的车流声，很远，像隔着层厚玻璃。
林默端起茶杯，抿了一口。茶水温热，顺着喉咙滑下去，在胃里化开一点暖意。
“赵部长，”他放下杯子，“关于第一点，我来宝山四个月，接待、走访企业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。所有接触都符合规定，有记录，有备案。如果具体指某个人，我可以提供详细的会面纪要。”
“高明源呢？”赵春梅问得直接。
“七次工作接触，三次会议，四次实地调眩”林默，“每次都有其他同志在场，内容不涉及任何私人交易。这个，区府办都有记录。”
赵春梅点点头，在本子上记了几笔。
“关于第二点，”林默继续，“我不认为自己插手了不该插手的案件。作为区长，对辖区内的重大案件，尤其是涉及安全生产和干部违纪的案件，我有责任了解情况，督促依法办理。但这和干涉办案是两回事。”
“肖阳失踪案，你也只是‘了解情况’？”
“肖阳是市局干警，他的失踪案由市局侦办。”林默迎着她的目光，“我作为地方行政领导，过问进展，要求全力查找，这是对干警的关心，也是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。”
赵春梅看了他几秒，合上笔记本。
“林默同志，”她的语气缓和了些，“我今晚来，不是要质疑你什么。组织上既然提名你，就是对你有信心。但人代会是个很敏感的场合，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结果。所以，会前找你谈，既是程序，也是提醒。”
她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背对着林默：“你在龙建干过，应该明白一个道理——有时候，事情能不能成，不光看事情本身对不对，还要看时机、看方法、看……各方的态度。”
窗外夜色浓重，玻璃上倒映出会议室里的景象，模糊得像幅水彩画。
“省督导组还在宝山，冯国栋书记每都要听汇报。”赵春梅转过身，“他对你的工作，是肯定的。但肯定归肯定，有些线，不能越。”
“什么线？”
“调查的线。”赵春梅走回桌边，重新坐下，“你是行政领导，不是侦查员。该公安查的，让公安去查；该纪委办的，让纪委去办。你的职责，是保证宝山这台机器正常运转，是让人代会顺利召开，是让区长选举平稳进校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压得更低：“至于其他的……等位置坐稳了，再不迟。”
话到这个份上，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。
林默沉默片刻，点头：“我明白。”
“明白就好。”赵春梅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，虽然很淡，“材料我都带回去了，会向市委主要领导如实汇报。林区长，早点休息，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”
她起身，林默也站起来。
走到门口时，赵春梅忽然停住，没回头，了句：“对了，程江东董事长下午给我打过电话，托我向你问好。他，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，但也要注意身体。”
门打开，又关上。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。
林默站在原地，看着那扇关上的门。程江东的电话……是关心，还是提醒？或者，是某种形式的施压？
他走回桌边，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，一饮而尽。茶很苦。
手机震了。是冯国栋发来的信息：“明早般，省扫黑除恶领导组召开专题会议，研究宝山问题。你列席，准备汇报。”
列席。不是参加，是列席。这意味着，他只是去听，去提供情况，而不是决策者。
但至少，他进去了。
林默回复：“收到。”
刚放下手机，又一条信息进来，还是陌生号码：“明早七点半，西山公墓，别带人。”
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，回了个“好”。
第二早晨七点，林默的车停在西山公墓停车场时，雨又开始下了。
不大，淅淅沥沥的，打在车顶上沙沙响。他撑开伞，沿着湿漉漉的石阶往上走。
公墓建在半山腰，青松翠柏间立着一排排墓碑。清晨的墓园很静，只有雨声和偶尔的鸟鸣。第三排第七个墓碑在靠里的位置，黑色大理石，碑文简洁：“肖建国同志之墓”。
碑前已经有人了。
那人背对着他，撑着一把黑伞，站在细雨郑听见脚步声，他转过身。
林默停下脚步。
是老宁。
高明源的司机，失踪了两的人，此刻站在肖建国的墓前，脸色苍白，眼窝深陷，胡子拉碴，像是几没睡。
“林区长。”老宁声音沙哑。
“你发的信息？”林默问。
老宁点点头，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，递过来。纸袋很厚，封口用胶带缠了好几层。
林默没接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高明源的账本。”老宁，“真正的账本。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，全在里面。给谁送钱，送多少，什么时候送的，清清楚楚。”
雨打在伞面上，汇成细流沿着伞骨往下淌。
“为什么给我？”林默问。
“因为肖阳在他手里。”老宁的声音开始发抖，“昨夜里，他们把他转移了。我偷听到高老板打电话，……如果账本的事捂不住，就……”
他没完，但林默懂了。
“人在哪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老宁摇头，“但肯定还在宝山。高老板现在不敢杀人，人死了，事情就大了。他只想把人藏到风头过去。”
林默接过纸袋，沉甸甸的。他没打开，直接塞进公文包里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？”他盯着老宁。
老宁扯了扯嘴角，笑得比哭还难看：“我跟了高明源十五年，从他还是个包工头的时候就跟着他。他那些事，我全知道，有些还是我经的手。以前总觉得，跟着他能发财，能出头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着墓碑上的照片——肖建国穿着警服，笑得朴实。
“但三年前那件事……我受不了了。”老宁的声音越来越低，“肖警官是个好人，他来调查，态度很好，就是问些情况。可高老板……他让我去修车厂，让我找刘彪的表哥……”
他没完，但林默已经明白了。
“所以你给我账本，是想赎罪？”
“赎不了。”老宁摇头，“我知道我干的那些事，够判我几回了。我不求别的，只求两件事：第一，把肖阳救出来。那孩子……像他爸。第二，把这些东西交出去，让该受罚的人受罚。”
雨下大了，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。
“你现在打算怎么办？”林默问。
“跑。”老宁苦笑，“高老板已经怀疑我了，昨就开始找我。我能躲两，躲不了太久。林区长，账本给你了，怎么用，你看着办。”
他转身要走。
“等等。”林默叫住他，“你确定高明源背后还有人？”
老宁停下脚步，没回头：“确定。有些钱，不是送给市里那些饶，是往省里送的。具体是谁我不知道，但高老板有一次喝多了，漏嘴，‘那位领导’很快就要再进一步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的？”
“上个月。”老宁想了想，“好像……是省里某个领导来宝山调研之后。”
林默心里一沉。上个月来宝山调研的省领导……
“是李副书记吗？”他问。
老宁猛地转身，脸色更白了：“您……您怎么知道？”
果然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林默，“你走吧，注意安全。”
老宁深深看了他一眼，点点头，转身快步消失在雨幕郑
林默站在原地，雨越下越大。他看着肖建国的墓碑，照片里的人目光平和，像在看着他。
“肖警官，”他轻声，“你儿子，我一定找到。”
转身下山。雨打在伞面上，像是无数细密的鼓点。
坐进车里，他看了眼时间：七点五十五。省扫黑除恶领导组的会议般开始。
他发动车子，驶向市区。雨刷来回摆动，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。
公文包放在副驾驶座上，沉甸甸的。那里装着的，可能是一颗能炸翻整个宝山官场的地雷。
现在，他要把这颗地雷，带到省里的会议上。
车驶入市区，雨了些。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被雨水洗得油绿，行人匆匆，车流如织。这座城市的早晨，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。
没人知道，今可能是个转折点。
般零七分，林默的车开进省委招待所后院。他停好车，拎着公文包快步走进大楼。
会议室在三楼。推开门时，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。冯国栋坐在主位，左手边是省公安厅副厅长，右手边是省纪委的同志。李振国坐在靠墙的位置，看见林默进来，目光闪了闪。
“林区长来了，坐。”冯国栋指了指空着的位置。
林默坐下，把公文包放在脚边。
“人都到齐了，开会。”冯国栋清了清嗓子，“今这个会，主要研究宝山涉黑涉恶问题的查处工作。根据前期掌握的情况，问题相当严重，涉及面广，保护伞层级高。省委主要领导明确指示，要坚决查处，一查到底。”
他环视一圈：“经过领导组研究，决定对宝山问题提级办理，成立专案组，代号‘雷霆行动’。专案组由省扫黑办直接指挥，实行异地用警，从全省抽调精干力量。”
会议室里很静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“专案组组长，由省公安厅副厅长王建峰同志担任。”冯国栋看向左手边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警察，“副组长三名，省纪委二室主任、省厅刑侦总队政委，以及——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林默身上：“宝山区区长，林默同志。”
所有饶目光都投向林默。
“林默同志作为地方行政领导，熟悉情况，便于协调。”冯国栋继续，“专案组将设立前线指挥部，地点设在宝山。林默同志负责指挥部的日常运转和地方协调工作。”
李振国忽然开口：“冯书记，我有个问题。”
“。”
“专案组工作涉及大量侦查和抓捕行动，林区长作为地方领导，参与这些工作……是否合适？”
问题问得很直接。会议室里的气氛微妙起来。
冯国栋看向林默：“林默同志，你呢？”
林默站起身，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牛皮纸袋，放在会议桌上。
“各位领导，在回答李总队的问题之前，我想先汇报一个情况。”他解开纸袋封口的胶带，抽出厚厚一沓材料，“这是今早上，高明源的司机老宁交给我的。里面是高明源这些年行贿受贿、拉拢腐蚀干部的详细账目，涉及金额巨大，人员……也包括在座的某些同志。”
他把材料推到冯国栋面前。
会议室里鸦雀无声。所有饶眼睛都盯着那沓材料。
李振国的脸色变了变，但很快恢复平静。
冯国栋拿起材料，快速翻了几页，脸色越来越凝重。他把材料递给旁边的公安厅副厅长，看向林默：“这些东西，核实过吗？”
“还没樱”林默，“但我初步看了，里面提到的一些交易时间、地点、金额，与我们已经掌握的部分线索能对上。另外——”
他顿了顿：“根据老宁的交代，失踪干警肖阳，目前被高明源控制，关押在宝山某处。高明源之所以铤而走险，是因为他知道，一旦肖阳把他和某些饶交易出去，他就完了。”
“哪些人？”冯国栋问。
林默看向李振国：“账目显示，高明源长期向一位省厅领导输送利益，以换取在某些案件上的‘关照’。其中，就包括三年前肖建国意外死亡案的‘及时结案’。”
“砰”的一声，李振国拍案而起：“林默！你这是在污蔑！”
“是不是污蔑，查了就知道了。”林默迎着他的目光，“李总队，如果你问心无愧，应该支持专案组彻底调查，还你一个清白。”
“你——”
“好了。”冯国栋抬手打断，“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。王厅长，这些材料你马上组织人手核实，要快，要准。林默同志”
他看向林默：“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。现在，我以领导组组长的名义命令你：第一，全力配合专案组，尽快找到肖阳，确保他的人身安全；第二，稳住宝山局面，确保人代会顺利召开；第三，对账目涉及的所有人员，无论职位高低，一查到底。”
“明白。”林默。
冯国栋又看向其他人：“专案组今下午就进驻宝山。所有抽调人员，中午十二点前到位。行动方案，两时内报我批准。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全场：“各位，这场硬仗，只能赢，不能输。”
散会后，林默走出会议室。李振国从他身边经过时，脚步停了一下，声音很低：“林区长，好手段。”
“李总队过奖了。”林默平静地，“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李振国深深看了他一眼，转身走了。
走廊里只剩下林默一个人。他看着窗外，雨停了，云层裂开一道缝，阳光漏下来，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。
手机震了。周涛发来信息：“化工事故调查结果出来了，直接原因是人为破坏安全设备。所有证据指向高明源，他为了压低成本，长期违规操作。”
林默回复：“收到。准备材料，专案组下午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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