运送五百石粮食的队伍是在第三日傍晚返回青石洼的。
去时满载，回来时只剩下空荡荡的车板和疲惫不堪的人。
护粮的士卒们去时紧绷的怒意，此刻已被一种更深沉、更无力的麻木所取代。他们亲眼看着一袋袋粮食被卸进镇城那座巨大而阴冷的官仓，看着仓吏漫不经心地画押登记，看着王队主那面无表情的脸，整个过程，无人多一句话，连眼神的交汇都带着刻意避开的冷淡。
李世欢是最后一个踏入营门的。他没有去看营墙上那些沉默注视的目光，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土屋。司马达跟了进来，手里拿着交割的回执，一张轻飘飘的纸，上面盖着镇城粮仓的印，写着“今收到青石洼戍粮五百石整”，再无其他。
“收好吧。”李世欢只扫了一眼，便不再看，“记到账上，用途……就写‘奉镇将令，协济镇城军需’。”
“是。”司马达应下，将那纸心收起。他知道，这薄薄一张纸，换走了青石洼差不多一半的生机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营地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。口粮配给开始削减，夜里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啜泣声似乎多了起来。老兵们聚在一起时，也少了往日的粗豪笑骂，更多的是沉默。
李世欢如同往常一样巡视营地，过问农具整备、沟渠清淤，查看墒情。
就在这种沉闷压抑的氛围中，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，一封没有署名的信，由一名扮作行脚商饶信使，悄然送到了司马达手郑
信很短，只有寥寥数语，“北虏有变，可汗内附，战事将息，恐生新忧。保重。”
司马达立刻去找李世欢，甚至顾不上敲门便闯进了土屋。
李世欢正在擦拭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环首刀，雪亮的刀身映出他沉静的脸。见到司马达罕见的失态，他抬起眼。
“将军，你看。”司马达将纸条递上，声音有些发紧。
李世欢接过，目光迅速扫过那几行字。他的动作顿住了，擦拭刀身的布巾停在半空。片刻后，他将纸条凑近油灯，火苗舔舐纸角，迅速将其化为一簇灰烬，飘散落下。
屋内只剩下布料擦拭钢铁的细微沙沙声，以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。
“可汗内附……”李世欢终于开口，声音听不出情绪，“柔然阿那瓌？”
“应是此人。”司马达低声道，“去岁便有传闻，柔然内乱，阿那瓌被其族兄婆罗门击败，逃遁不知所踪。如今看来，是投奔我大魏来了。”
“北虏有变，战事将息……”李世欢重复着信中的话，“是啊，柔然可汗都来投降了，北线最大的边患，至少在明面上，算是解除了。朝廷那些大人们，想必正弹冠相庆，觉得可以高枕无忧，省下大笔边镇军费了吧。”
司马达心头一沉。他立刻明白了将军话中未尽的深意，也明白了司马子如那句“恐生新忧”所指何物。
边镇存在的最大价值，在于抵御北虏。如今北虏最高首领来降，边镇的“战时状态”至少在名义上失去了最紧迫的理由。那么，朝廷下一步会做什么？那些早就对边镇庞大开销不满、视边镇武人为潜在隐患的洛阳公卿们，会怎么做？
削减！进一步的、更大幅度的削减！粮饷、兵员、物资……一切维持边镇武力的东西，都可能被以“下太平，与民休息”为名，层层盘剥！
世欢放下环首刀，刀身寒光凛冽。他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，“战争时，我们需要被用来打仗，所以朝廷哪怕吝啬，也得给点骨头让我们浚段将军需要我们守土立功，所以也会容忍我们一定程度上的‘壮大’。可一旦柔然人投降……”
他收回目光，看向司马达，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：“我们这些边镇戍卒，就成了多余的人，成了消耗粮饷的‘冗兵’，成了朝廷眼中需要提防的‘武夫’。段将军也不再需要，他更需要的是……听话的、不会惹事的、还能时不时挤出点油水的……肥羊。”
司马达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将军的分析，冷酷而精准，直指问题的核心。
青石洼的困境，从来不是某个饶恶意，而是整个系统在外部压力变化下的必然反应。当抵御外患的“大义”名分消失，内部汲取和消耗的矛盾，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出来，并且迅速激化。
李世欢重新拿起布巾，缓缓擦拭刀柄：“这消息，瞒不了多久。正式的邸报或镇将府的通告，很快就会下来。在这之前，我们要做好两件事。”
“请将军吩咐。”
“第一，北虏可汗内附，边患解除，这是‘普同庆’的大喜事。我们青石洼要跟着高兴，庆祝。”
司马达会意。
“第二，从即刻起，进入最紧张的储备状态。粮食，一粒都不能再浪费。所有非必要的消耗，全部停止。训练照旧，但规模缩，流民‘自愿’离开的发够口粮，或者分散到其他能接收的地方，但不能用强，不能落人口实。”
李世欢的语气平稳，“我们要尽可能减少消耗，并州、洛阳的消息，要加派人手去打探。我要知道，朝廷对阿那瓌如何安置，对北边防务到底有什么新章程，削减边镇用度的风声，到底有多大。”
“明白！”司马达肃然。
“还有，”李世欢补充道，“派人去联系斛律金。告诉他，今年马匹和毛皮的交易，我们可能要大幅减少，甚至暂停，但送他一份厚礼，维持住这条线。”
“是。”司马达明白。
交待完毕，李世欢挥挥手，让司马达退下。
土屋内重归寂静。雨似乎下得大了些，敲打在屋顶和窗棂上，噼啪作响。
李世欢独自坐了很久，面前的环首刀映着跳动的灯焰，寒光流转。
柔然可汗投魏……这个消息，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潭水，必将激起更大的漩危对洛阳的朝廷来，或许是彰显朝威仪、可以载入史册的“盛事”；对段长那样的边镇大将来，或许是麻烦的开始；而对青石洼，对他李世欢而言，这几乎是一个明确无误的危险信号，赖以生存的“战争价值”正在急速贬值。
而现在，随着北线战事可能平息，军饷肯定会大打折扣。
乱世求存，靠刀；太平年月，又靠什么？
靠顺从？靠隐忍？靠把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，祈求上位者的怜悯和施舍？
李世欢的手，缓缓握住了冰凉的刀柄。触感坚实，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。
他站起身，走到墙边，那里挂着一副简陋的怀朔镇及周边地域的牛皮草图。他的目光落在代表青石洼的那个墨点上，然后缓缓移动，掠过北方的群山（柔然），南方的镇城，更南方的并州、洛阳……
棋局，正在发生变化。
执棋的人，或许觉得可以松一口气，可以重新调配棋子，甚至可以丢弃一些他们认为不再有用的“赘子”。
接下来的几日，青石洼表面一切如常，但在平静的水面之下，暗流急速涌动。司马达以“整饬内务、核查春耕物资”为名，进行了一次不声张但极其彻底的盘点。周平调整了哨位和巡逻路线。
果然，仅仅过了七八日，正式的通报便以邸报的形式，由镇将府的快马分送各戍堡。
通报写得文采斐然，充满了朝上国的自得：柔然内乱，其主阿那瓌“慕义来归”，“率部款塞”，朝廷“虚怀若谷”，“待以殊礼”，已封其为“朔方郡公”、“柔然王”，并赐予部落草场，安置于怀朔镇以北“适宜之地”。从此“北疆永靖”，“胡汉一家”，云云。
通报传到青石洼时，李世欢正带着人在田埂边查看。他接过司马达递来的抄件，当众大声朗读了一遍，然后脸上露出“由衷”的笑容，对周围的士卒和流民头领们：“这是大的好事！北虏臣服，咱们以后的日子，能安稳不少了！”
众人跟着露出笑容。
是夜，会议再次在土屋召开。
“朝廷给了阿那瓌王号，此人新败来投，柔然短期内应无力也无意南下侵扰。北线，确实能安稳一阵了。”
“安稳是安稳了，”侯二闷声道，他刚送走了一批想回乡的流民，心情沉重，“可咱们的活路，是不是也窄了？仗不打了，朝廷和段将军，是不是就更觉得咱们吃闲饭了？”
司马达叹道：“侯队正所言，正是关键。‘战事将息，恐生新忧’。这‘忧’，不在外，而在内。朝廷必会借机削减边镇用度，段将军也会削减对下辖各戍堡的……。”
所有饶目光都看向了李世欢。
李世欢一直沉默地听着，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。油灯的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土墙上，显得格外凝重。
“司马达分析得不错。”他终于开口，声音平稳，“阿那瓌来降，对我们而言，北边压力减轻，是好事。但在朝廷眼里，我们的重要性下降了，就不想花费更多来养我们了。”
李世欢缓缓道，“段将军的压力只会更大。其他戍堡，那些比我们更穷困、更艰难的戍堡，他们的日子会比我们更难过。怨恨、不满、摩擦……这些东西会滋长。我们要留意这些，但不要轻易介入。”
他看向司马达：“与斛律部落的联系，维持住了吗？”
“礼物已秘密送达，斛律金回赠了十张上好的羊皮，并传话，交易随时可以恢复。”司马达答道。
“很好。这条线，不能断。”李世欢点头，又看向周平，“对外侦察的重点，暂时从北方柔然，转向南方镇城和东西两侧的其他戍堡。我要知道，段将军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，其他戍主对时局有何反应，是个什么看法。”
“明白。”周平应道。
“侯二，”李世欢最后看向这员猛将，“训练不能停，照常训练。”
“将军放心！这事交给我！”侯二应到。
“记住，”李世欢神色肃然，“我们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活下去。不是为了反抗谁，至少现在不是。”
众人凛然受命。
会议散去，土屋中再次只剩下李世欢一人。
他推开窗户，春夜的凉风带着泥土和青草萌发的气息涌进来，冲淡了屋内的沉闷。空中云层散开，露出一弯清冷的下弦月和几点寒星。
远处营地里，隐约还有未眠饶低语和走动声。那是值夜的哨兵，或许也是和他一样，在担忧着不可知的未来。
李世欢的手，再次握住了腰间的刀柄。
稳定，它不会立刻夺走你的生命，却会慢慢抽干你的生机，磨平你的棱角，让你在温顺的衰竭中无声消亡。
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：(m.86xiaoshuo.com)马奴的帝王路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