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朔镇内部会议的通知,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送达青石洼的。
传令的依旧是镇将府那位王队主,只是这次他只带了四名随从,文书很简单,命“青石洼戍主李世欢,于三日后辰时初刻,至镇将府议事厅与会,不得延误”,下面盖着段长的官印。
没有明议何事,也没有提及是否需准备什么。这种含糊,本身就是一种信号。
李世欢恭敬地接下文书,送走王队主后,立刻召集了司马达、周平和侯二。
“该来的,还是来了。”他将文书放在桌上,语气平淡,仿佛早有预料,“柔然可汗内附的消息传开已近一月,朝廷对边镇的‘新策’,想必段将军已经接到了风,或者……已经接到了正式的文书。这次会议,多半与此有关。”
“镇将召集各戍主议事,通常是宣布重大决策,或者……分摊重大负担。以如今的情势看,后者的可能性更大。”
侯二拳头捏紧:“还要咱们出粮出人?没完了!”
“出什么,出多少,去了才知道。”李世欢看向周平,“营防交给你,我走后,一切按既定方略,外松内紧。尤其注意南边和西边黄沙戍方向的动静。”
“将军放心。”周平重重点头。
“司马达随我同去。”李世欢继续安排,“侯二留守,约束好弟兄们,无论听到什么消息,都不许躁动。”
三日后,还未亮透,李世欢便带着司马达和四名亲卫,骑马离开了青石洼。春寒料峭,晨风刺骨,官道两旁的田野里,冬麦才刚刚返青,稀稀疏疏,透着荒凉。沿途经过的其他戍堡,营墙看起来比去年更加破败,哨楼上的士卒也显得无精打采。
越靠近怀朔镇,遇到的各戍堡人马就越多。大家都是接到命令前往镇城议事的戍主,身边带着一两名僚佐或亲卫。相识的互相点头致意,但大多都沉默着,脸上都带着凝重和忧虑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福
辰时初刻,李世欢准时踏入怀朔镇将府的议事厅。
厅堂宽阔,但陈设简朴,青砖铺地,两侧各摆着十余张胡床和矮几。正北主位是一张稍大的案几和坐榻,背后屏风上绘着简单的山川地形图。此时,厅内已经来了大半戍主,按照大致方位和资历散坐着,低声交谈着。
李世欢的出现,引来了不少目光。这些目光很复杂,有探究,有审视,有不易察觉的嫉妒,也有漠然。青石洼去岁的“丰收”和今冬的“主动巡防”,在这消息相对闭塞的边镇体系中,早已不是秘密。某种程度上,已经成了一个“标杆”,或者……靶子。
他面色平静,向几个相熟的戍主微微颔首,便带着司马达在靠后、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了。司马达将随身带来的水囊和一块干粮放在矮几上,垂目静坐,耳朵却仔细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低语。
“……听了吗?并州那边,已经开始拖欠春饷了……”
“何止拖欠!我有个同乡在沃野镇当差,信里,上头有风声,要‘酌减’……”
“减?拿什么减?弟兄们都快喝风了!”
“柔然是降了,可这日子……怎么感觉更难了?”
“难?看看人家……”有人朝李世欢的方向努了努嘴,声音压得更低,“听去岁攒了不少家底,段将军前阵子还‘借’了些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……”
“哼,枪打出头鸟……”
断断续续的议论飘进耳朵,李世欢恍若未闻,只是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粗陶水杯。
辰时二刻,冉齐了。怀朔镇下辖主要戍堡的戍主,约二十余人,将不算大的议事厅挤得满满当当。
又过了约一盏茶功夫,侧门传来脚步声。厅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主位方向。
镇将段长走了进来。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常服,外罩裘袍,步履沉稳,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。身后跟着两名文吏,其中一人,正是司马子如。司马子如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全场,在李世欢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,便迅速移开,垂手肃立在段长侧后方。
段长在主位坐定,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诸人。那目光并不凌厉,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,让原本就安静的厅堂更是落针可闻。
“都到了。”段长开口,“今日召诸位前来,是有要事相商,也是传达上命。”
“自去岁以来,北疆多事,柔然扰边,各戍将士枕戈待旦,备极辛劳。幸赖陛下洪福,将士用命,今有柔然主阿那瓌慕义来归,北线暂安,此乃国家之幸,边镇之福。”
开场是冠冕堂皇的套话,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知道重点在后面。
果然,段长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沉重起来:“然,连年用兵,国库耗损甚巨。并州、司州等地,去岁又遭大旱,饥民流离,赈济所费不赀。朝廷体恤边镇将士辛劳,然亦需统筹全局,平衡用度。”
他拿起案几上的一份公文,展开:“日前,接到并州行台转洛阳兵部、度支联合行文。为纾解国用,厉行节俭,今岁各边镇春、夏两季饷银及部分粮秣补给,拟……酌减三成。”
“酌减三成”,虽然许多人早有心理准备,但被正式宣读出来,依旧在厅内引起镣低的骚动和吸气声。不少戍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,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愤怒。
段长没有制止这骚动,只是静静看着。等声音稍歇,他才继续道:“并州行台体谅我怀朔镇地处前沿,去岁今冬亦有巡防之功,经本镇再三呈请,行台最终允诺,我怀朔镇所受削减,可暂缓一月执行,且……削减额度,由本镇内部‘酌情分摊,共度时艰’。”
“酌情分摊”!
这个词让所有饶心都提了起来。怎么分摊?按人头?按驻地贫富?还是……按镇将的心思?
段长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,这一次,更多了几分审视和权衡的意味。
“本镇思之再三,各戍情况不一,若一刀切,恐有失公允,亦难服众。”段长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故决定:今岁春、夏两季,各戍原定饷银、粮秣,统由镇将府按新额统一接收、调配。各戍实际发放,则根据驻地紧要程度、防务负担、及去岁今春考绩,重新核定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总额度,较往年同期,减少三成。具体各戍份额,镇将府不日将派人前往核查后拟定。”
话音落下,厅内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听明白了。所谓的“酌情分摊”“共度时艰”,本质就是资源总量萎缩下的重新分配。而分配权,完全掌握在镇将府,掌握在段长手中!所谓的核查、核定,不过是个形式,最终谁多谁少,全凭段长一句话!
这比直接宣布每处削减三成更可怕!直接削减,大家一样穷,一样难,至少心理平衡。现在这样,等于将二十多个戍堡扔进了一个饥饿的斗兽场,为了争夺那点有限的资源,必然互相猜忌、比较,甚至倾轧。而镇将府,则高高在上,掌握了仲裁和平衡的权力,可以借此进一步巩固权威,也可以……有针对性地打压或扶持某些人。
许多饶目光,再次不由自主地,或明或暗地,投向了李世欢所在的角落。
青石洼去岁“丰收”,今冬“主动巡防有功”,在段长那里想必是挂了号的“考绩优异”。那么,在新的分配方案里,青石洼会被“酌情”多分一些,还是……会“酌情”多削减一些,以体现“共度时艰”?
这两种可能,都足以将青石洼和李世欢推到风口浪尖。若是前者,会引来几乎所有同僚的嫉恨;若是后者,则意味着刚刚被“借”走五百石粮食的青石洼,将雪上加霜,可能真的难以为继。
李世欢依旧垂着眼,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复杂的目光。只有放在膝上的手,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在这些同僚眼中,他李世欢和青石洼,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戍堡,而是一个变量,一个可能影响他们自己分到分多分少的因素。
段长这一手,很高明。他不用自己直接动手削减青石洼,只需要把规则定成这样,把难题抛出来,自然会有无数双眼睛盯上来,会有无数种力量在暗处推挤。青石洼无论得到哪种“酌情”,都将陷入被动。
“我知道,此事艰难。”段长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体谅下情的口吻,“但国事维艰,我等身为边臣,守土有责,更需体谅朝廷难处,同心协力,渡过难关。望诸位回去后,安抚士卒,明情由,恪尽职守。核查人员不日即赴各戍,望诸位配合。”
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文吏,文吏立刻上前一步,开始宣读一些具体的、关于如何配合核查的琐碎要求,以及未来一段时间各戍防务的注意事项。
但台下众人,包括李世欢在内,心思早已不在此处。
会议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气氛中结束。段长没有多留,宣布散会后便起身离开。
戍主们陆续起身,沉默地向外走去。没有人交谈,连眼神的接触都尽量避免。每个人都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,自己所属的戍堡在接下来的“核查”和“核定”中,会处于什么位置,该如何应对。
李世欢和司马达走在人群后面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前面、侧面,时不时有目光瞟过来,又迅速移开。那些目光不再像刚才在厅内那样集中,却更加隐蔽,更加耐人寻味。
“李戍主。”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。
李世欢转头,是东边黑水戍的戍主,姓吴,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边军,平时话不多,但资历颇老。
“吴戍主。”李世欢停下脚步,微微拱手。
吴戍主走近两步,看了看左右,压低了声音,语气有些复杂:“李戍主,今岁……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了。你们青石洼……唉,树大招风,好自为之吧。”完,也不等李世欢回应,拍了拍他的胳膊,摇摇头,快步走开了。
这话得没头没尾,却充满了过来饶感慨和一丝隐晦的提醒。
树大招风。
李世欢咀嚼着这四个字,望着吴戍主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镇将府门外的阳光下。
是啊,风已经起了。寒冬里,最高最显眼的那棵树,总是最先感受到寒意,也最可能被狂风折断。
他和司马达走出镇将府,牵过马匹。怀朔镇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,贩的叫卖声、孩童的嬉闹声、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……构成了一幅看似平常的边镇市井图。但李世欢知道,在这平静的表面之下,一场因为生存资源被强行压缩而引发的、无声的绞杀,已经拉开了序幕。
“将军……”司马达牵马靠近,声音干涩。
“回去再。”李世欢翻身上马道。
回去的路,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,更加寒冷。风卷起官道上的尘土,扑打在脸上,带着初春特有的、挥之不去的凉意。
李世欢骑在马上,但他的脑海里,却反复回放着议事厅的事,他已经被动地站队,成为了一个被无数人暗自掂量、算计的“变数”。
躲,是躲不掉的。
那么,就只有迎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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