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,戈壁上的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,但空气中已隐约能嗅到一丝泥土解冻的潮湿气息。向阳的坡地上,积雪开始消融,露出下面枯黄坚硬的草根。青石洼营墙外新挖的几条排水沟里,浑浊的雪水潺潺流淌,带着冰碴,奔向低洼处。
这是个寻常的初春清晨。营地里炊烟袅袅,士卒们正在用朝食,准备开始一的劳作。修缮营具的、照料马匹的、检查农具的、继续挖掘地窖的……经过一个冬的整顿和以工代赈,营地显得井然有序,甚至比去年秋末时还要规整些。新收容的流民们大多瘦弱,但眼神里已少了初来时的绝望麻木,都在专注于手头的活计。
李世欢站在营墙的望楼上,看着营内景象。他刚和司马达一起巡视完粮窖和流民登记册,心中正在盘算着开春后的农事安排。去岁留下的种子要清点,新垦的田地要规划轮作,水渠也得趁化冻时抓紧整修……千头万绪。
“将军,”司马达站在他身侧,低声道,“按眼下存粮和消耗,若不再新增流民,撑到夏收应无大碍。只是,若段将军那边再抽调人手去修烽燧或是协防,我们的劳力就又紧张了。”
李世欢点点头,没话。冬防巡防带来了些缴获和名声,但也消耗了不少存粮和人力。段长虽然嘉许,但至今未有实质性的封赏或补充下来。他心中那根弦,一直绷着。
就在这时,营墙外负责了望的士卒忽然吹响了竹哨,短促的三声,表示有身份不低的骑队从南面官道接近。
李世欢和司马达同时转头望去。
只见南面地平线上,几个黑点正迅速扩大,变为十余骑。马蹄踏在尚未完全化冻的硬土上,发出沉闷的嘚嘚声,卷起一道淡淡的烟尘。当先一骑打着怀朔镇将府的旗帜,玄底赤边,在初春苍白的光下格外醒目。
李世欢的眼皮跳了一下。
“是镇将府的信使。”司马达低声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寻常公文传递,不会动用这样的骑队,更不会在清晨这个时辰急匆匆赶来。
李世欢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,转身走下望楼:“开营门,准备迎接。”
当信使队伍抵达营门外时,李世欢已带着司马达、周平、侯二等人在门前等候。信使共十二人,皆着镇城兵服,佩刀挎弓,风尘仆仆。为首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军官,面白无须,眼神冷淡,正是镇将府中常负责传令的亲信队主,姓王。
王队主勒住马,目光在李世欢等人脸上扫过,并未下马,只是微微颔首:“李戍主。”
“王队主远来辛苦。”李世欢拱手,态度恭谨,“请入营歇息用饭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王队主语气平淡,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暗花笺书写的文书,纸质挺括,在晨光下隐约可见暗纹。他双手展开文书,清了清嗓子,开始宣读。
他的声音不高,但字句清晰,带着公事公办的冰冷质感,在安静的营门前回荡,“怀朔镇将府令:”
“查,青石洼戍主李世欢,去岁勤勉屯垦,增粮足食;冬主动巡防,击溃柔然游骑,斩获颇丰。忠勇可嘉,勤勉可表。特擢授‘怀朔镇北面巡防副尉’之职,仍领青石洼戍主事,望戒骄戒躁,再立新功。”
“另,今冬酷寒,各戍皆艰,镇城粮储不继,同袍饥寒交迫。闻青石洼去岁丰稔,存粮尚裕。值此艰难之时,正宜同舟共济。兹命青石洼戍暂借粮五百石于镇城,以济燃眉。此乃军令,着李戍主接令后,即刻清点筹办,三日内灾镇城粮仓,不得有误。”
“怀朔镇将,段。”
“大魏熙平三年,二月初四。”
文书宣读完毕,营门前一片死寂。
只有风声,卷着还未散尽的寒意,从众人身边刮过。
侯二的眼珠瞪得滚圆,脸上先是错愕,随即涨红,胸膛剧烈起伏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嘴唇翕动,似乎想什么,却被身旁的周平死死按住了胳膊。
司马达眉头紧锁,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。五百石!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他的心上。他飞快地心算着营中现存粮草、每日消耗、距离夏收的时间……越算,心越沉。
周平同样面色凝重,但他更多是警惕地观察着信使和周围士卒的反应。营墙上有不少士卒听到了宣读,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惊疑不定地望过来。
李世欢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无愤怒,也无惊讶,平静得如同冻住的湖面。只有离他最近的司马达,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王队主将文书卷起,递向李世欢,目光平静地看着他,等待他接令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。
然后,李世欢上前一步,双手接过文书。他的动作很稳,甚至称得上恭敬。他展开文书,目光在那些熟悉的、属于段长私印的印文上停留了片刻,然后抬起头,看向王队主。
他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很淡,像是初春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光,转瞬即逝,却让王队主没来由地心头一紧。
“请回复段将军,”李世欢的声音平和,听不出任何情绪,“李世欢领命。三日内,粮食必送至镇城。”
王队主明显愣了一下。他预想过李世欢可能会争辩、会诉苦、会讨价还价,甚至想过对方会因愤怒而失态。唯独没料到,会是如此干脆利落地领命。这反而让他准备好的、诸如“军令如山”“大局为重”之类的辞,全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“……李戍主深明大义。”王队主下意识地了一句,语气缓和了不少。
“份内之事。”李世欢微微躬身,态度恭顺。但他随即抬起头,目光直视王队主,仿佛真的只是困惑不解,“不过,卑职有一事不明,斗胆请教使者,还望指点。”
王队主皱了皱眉:“李戍主请讲。”
李世欢举起手中的文书,指着“借粮五百石”那行字,“这‘借’字,何解?是朝廷向青石洼借,还是怀朔镇将府向青石洼借?文书之上,可有朝廷度支部门的押署、印信?又或者,约定了归还期限、利息几何?”
他顿了顿,目光清澈地看着王队主:“若无这些,卑职账目上,这五百石粮食……该记为‘损耗’,还是‘捐输’?日后若有上官核查,卑职该如何交代这凭空少了五百石存粮?毕竟,戍堡粮储,关乎边防守备,非比寻常,账目须得清楚明白,方能对朝廷、对将士有个交代。”
话音落下,营门前更加寂静。
风似乎都停了。
王队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眼神变得锐利如刀。他死死盯着李世欢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的戍主。
这番话,看似谦卑请教,实则是绵里藏针,句句诛心!
每一问,都点在要害上。每一问,都让王队主无法回答。
因为他知道,这文书上只有段长的私印。没有朝廷度支部门的任何手续。所谓“借”,根本就是无息无期、甚至可能无还的强征。李世欢若真在账目上记“借”,将来就是一笔永远要不回来的烂账;若记“损耗”或“捐输”,那就是承认这次索取的不合规,并将压力和责任部分转移给了下令的段长。
好厉害的一招!王队主心中凛然。这个李世欢,绝非易与之辈!
“李戍主,”王队主的声音冷了下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这是段将军的亲笔手令!怀朔镇内,段将军的话,就是规矩!你只需遵令行事即可,何必多问?”
这话已是极重的敲打,暗示李世欢不要不识抬举。
李世欢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,立刻深深躬身,态度愈发恭顺,甚至带着一丝惶恐:“卑职明白!卑职失言,望使者海涵!方才只是担忧账目不清,恐日后误事,绝无他意!粮食,三日内必到!请使者放心,也请转告段将军,李世欢……绝不敢忘本!”
王队主看着他低垂的头颅,心中的警惕却丝毫未减。此人能屈能伸,反应极快,方才那番犀利的质问转眼就能变成惶恐的请罪……城府之深,实属罕见。
他冷哼一声,不再多言,拨转马头:“既如此,我等便回镇城复命了。李戍主,好自为之。”
“恭送使者!”李世欢躬身行礼。
十二骑扬起尘土,沿着来路疾驰而去,很快消失在初春荒凉的原野尽头。
直到再也看不见骑队的影子,李世欢才缓缓直起身。他脸上的惶恐和恭顺早已消失无踪,只剩下冰冷的平静。
“关营门。”他淡淡道,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。
沉重的营门缓缓合拢,将内外隔绝。
“将军!”侯二再也忍不住,挣脱周平的手,冲到李世欢面前,眼睛赤红,“五百石!那是咱们差不多一半的存粮!给了他们,咱们这些人,还有那些流民,拿什么撑到夏收?这是要咱们的命啊!”
他的声音嘶哑,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。粮食就是命,这个道理,在边镇比任何律法都深入人心。
司马达惨笑一声,声音干涩:“段将军这是……要抽咱们的血,去补别处的疮。给了,咱们伤筋动骨,能不能熬过去全看意;不给……便是违抗军令,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。”
周平脸色铁青,拳头紧握:“好一个‘借’粮!好一个‘同舟共济’!这分明是明抢!”
李世欢没有话。他握着那份暗花笺文书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他环视了一圈周围士卒们那一张张或愤怒、或恐惧、或茫然的脸。
然后,他开口了,声音异常平静,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:
“给。”
众人都是一愣。
“足额足秤,三日内,送到镇城。”李世欢一字一句,清晰地重复,目光扫过侯二、司马达、周平,以及每一个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卒,“一粒,都不能少。”
“将军!”侯二急得几乎要跳起来。
李世欢抬手,制止了他。
他停顿了一下,“他们今能‘借’粮,明就能‘借’马,后就能‘借’我们的兵器甲胄,大后……就能‘借’我们的命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我们‘盈。因为我们看起来‘听话’。因为我们还想活下去。”
营门前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,和远处流民棚区隐约传来的孩童啼哭。
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戍主。看着他平静下汹涌的怒火,看着他恭顺下不屈的脊梁。一种混合着绝望、愤怒,以及某种被点燃的东西,在沉默中滋生、蔓延。
李世欢不再多,转身,当先向营内走去。
“司马达,周平,侯二,随我来。
土屋内,门窗紧闭,隔绝了外面的目光和声音。
四人围坐,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。
侯二依旧愤愤不平,胸膛起伏。司马达脸色灰败,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。周平则紧抿着嘴唇,目光沉郁。
李世欢将那份暗花笺文书随手扔在桌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“将军,难道就真的……一点办法都没有了?”侯二嘶声道,“咱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,凭什么他拿走就拿走?”
“凭他是镇将。”李世欢淡淡道,“凭他官大。凭他手握怀朔镇的兵权,能定我们的生死。这就是办法。”
“可这也太……”
“太不讲理?太欺负人?”李世欢打断他,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侯二,边镇什么时候讲过理?谁的官大,谁就是理。今,段将军的官比我们大,所以他的,就是理。我们只能认。”
司马达长长叹了口气:“将军所言甚是。如今之势,抗拒是死路一条。唯有如数交出粮食,或许还能争取一线喘息之机。只是……五百石一出,营中存粮立刻捉襟见肘。流民的口粮标准,怕是要再降。士卒的日常配给,恐怕也得削减。若再有意外……”
“没有意外。”李世欢斩钉截铁道,“从现在起,到夏收,青石洼不能再有任何‘意外’。司马达,你重新核算口粮配给,在保证最低生存线的前提下,能省则省,不能引发大规模怨愤。我们要让人看到,我们确实艰难,但还在努力维持。”
“是。”司马达点头。
“周平,”李世欢转向他,“营防要外松内紧。从今起,增加暗哨,尤其是通往镇城和其他戍堡的方向。任何外来人员,哪怕是一只商队,都要严密监控。内部,也要留意士卒情绪,防止有人因粮饷削减而心生怨怼,被人利用。非常时期,宁可谨慎过头。”
“明白。”周平沉声应道。
“侯二,”李世欢最后看向这个最直率的部下,“我知道你憋屈。但越是这种时候,越要沉住气。你的火气,可以带到训练场上去,给我往死里操练!但对外,尤其是对镇城可能来的任何人,必须给我把脾气收起来!能做到吗?”
侯二梗着脖子,眼睛通红,半晌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“能!”
“好。”李世欢点点头,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书,“粮食,我会亲自带人押送。侯二,你挑二十个最稳重的兄弟随校周平,营防就交给你了。”
安排完这些,李世欢沉默了片刻,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。
“子玉,”他忽然开口,用的是司马达的字,语气也变得不同,少了刚才的决断,多了些深沉的思虑,“从今起,我们的账,要变一变了。”
司马达抬起头,不解。
“明账,继续做。给段将军看,给任何可能来查漳人看。要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,显示我们如何艰难维持,如何省吃俭用,如何忠心任事。”李世欢缓缓道,“但暗账,从今开始,要做另一本。”
“另一本?”司马达心中一动。
“记录真实。”李世欢的目光锐利起来,“真实消耗,真实存量,真实的人员变动,真实的缴获所得……所有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东西,都要在这本暗账上记清楚。包括今这五百石粮食,怎么运出去的,谁经的手,走了哪条路,到了镇城哪个粮仓,接收的人是谁……所有细节,能记多少记多少。”
司马达立刻明白了李世欢的用意。明账是盾牌,是给上头看的表演。暗账是底牌,是记录真相、也是记录罪证的铁卷。有了这本暗账,将来若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,这就是武器。
“还有,”李世欢继续道,声音压得更低,“派人出去。不要用营里熟悉的面孔,找可靠又不起眼的人,分批走。”
“去哪里?做什么?”司马达问。
“去并州。去洛阳。”李世欢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打听打听,朝廷今年,到底是个什么风向。度支是不是真的如此艰难?削减边镇春饷三成的消息,究竟到了哪一步?朝廷里,那些大人物们,如今在争什么,斗什么?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也听听市井流言。尤其是关于各地灾荒,还迎…边镇动向的。不要怕花钱,但一定要心,消息要真,人要安全。”
司马达深吸一口气,重重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此事我会亲自安排,挑选绝对可靠之人。”
他知道,将军这是不再将目光仅仅局限于怀朔镇这一隅之地了。
会议结束,司马达三人各自领命而去,分头准备。
土屋内,又只剩下李世欢一人。
他独自坐在油灯下,久久未动。
五百石粮食……
那是他和营中将士、流民们,用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果实,是度过青黄不接时节的保障,是活下去的希望。
而现在,要被拿走了。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,用一纸轻飘飘的“命令”。
愤怒吗?
当然。那愤怒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但愤怒没用。愤怒只会让人失去理智,做出愚蠢的决定,然后死得更快。
他需要的是冷静,是计算。
五百石粮食,是一个信号,一次试探,也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削弱。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李世欢:你的实力增长,必须在我的掌控之内。我允许你强壮,但强壮到一定程度,就必须放血。
而自己,能拒绝吗?
不能。至少现在不能。
那么,就只能接受,并且……记住。
记住这种被掠夺的感觉,记住这种仰人鼻息、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屈辱。
他将那份文书慢慢卷起,握在手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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