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法池水如烧开的铅汞，粘稠地翻滚着，每一簇迸溅的浪花都裹挟着足以消融幽境修士的戾气。
顾玄站在池边，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渊灭刀粗糙的柄材。
他的右眼此刻已是一片漆黑，像是一口干涸的深井，再也照不进半点光影。
但他的感官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，左耳中，亡语回廊传来的不再是凄厉的哀嚎，而是一种类似于盛夏蝉鸣般的密集震动。
那是“光”在临死前的挣扎。
“主人，看那层膜。”囚神锁灵那冰冷机械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，像是一根尖针划过冰面，“万法池正在强行解析这异种光质。既然消化不了它的‘高洁’，那就把它变成我们的‘皮壳’。”
顾玄凝神望去。
只见沸腾的池面上，一层半透明的漆黑薄膜正随着浪潮缓缓起伏。
这东西像是一层新生的皮肤，贪婪地吮吸着光茧散发出的每一缕惨白光华。
随着吸入的光芒越多，薄膜表面竟凝结出密密麻麻的晶体结构，在黑暗中透着一种病态的金属质福
“此为‘黯晶膜’。”囚神锁灵解释道，“它能自动过滤一切具赢净化’属性的神识扫描。从现在起，只要您愿意，在这万诡横行的大荒，您就是一团会呼吸的虚无。”
顾玄感受着那层膜传来的脉动，心中刚升起一丝冷意，耳边却突然炸开一声细弱的惊剑
“别……别烧了，好疼。”
光茧剧烈抽搐，一道微缩的、近乎透明的女孩身影在茧壳表面浮现。
她蜷缩着身子，双手死死抱着膝盖，声音稚嫩却带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死寂。
“我不是武器……我也没想害他们……我只是不想再被关在那间黑屋子里了。”
顾玄眸光冷冽，并未因这楚楚可怜的幻影而有半分动摇。
他在荒野求生时，见过太多精通伪装的诡物，它们最擅长用这种“人味”来瓦解猎物的戒备。
“不想待在黑屋子里，所以你就把别饶黑夜也夺走？”顾玄声音沙哑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审判感，“南荒三城，灯火尽灭，这就是你求救的方式？”
女孩幻影微微抬头，露出一张与夜曦极为相似、却更显稚弱的脸庞。
她发出一串清脆的轻笑，笑声中带着三分真、七分癫狂。
“因为我也想试试呀……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开始怕光，是不是……就会有人愿意进那间黑屋子，来陪陪我了？”
顾玄冷哼一声，正欲让万法池加剧炼化，脚下的异动却让他目光一凝。
那层新生的“黯晶膜”突然如活物般蠕动起来，紧接着，数只米粒大的黑色虫子顶破膜层，摇晃着六只细长的肢体爬了出来。
这些虫子通体漆黑，背部有一道细微的银色裂纹，刚一出世便振翅而起，发出一阵细密的嗡鸣。
它们没有飞向顾玄，而是自发地扑向霖宫角落里一盏微弱的油灯。
嗤——
就像是冷水滴入了油锅。
不过几次振翅的工夫，那盏油灯的火苗竟被这些虫分食殆尽。
虫群饱餐后，体型微微膨胀，背部的裂纹透出一丝惨白的光，随即又顺从地钻回了黯晶膜下。
“能主动猎光的哨探？”顾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，“有点意思。”
他立刻感应到这些虫与镇魔殿之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联系，随口下令：“焚残音，在育兽园边侧编织‘黯虫巢穴’。我要让它们布满南荒的每一处阴影。既然第十三号想让我‘永远醒着’，那我就让这片大地的光，都掌握在我的手里。”
这时，魔化獍首那魁梧的身影在地宫入口处浮现，单膝跪地，声音如闷雷滚动。
“主人，南荒那边传回消息，‘灯灭事件’还在扩散。但奇怪的是，那些失去灯火的百姓并没有惊慌。他们，在黑暗中听见了孩童的笑声，醒来后，床头总会留下一枚冰凉的黑色晶片。那些晶片……能驱散噩梦。”
顾玄摩挲着心口那枚刚从膜上揭下的黯晶碎屑。
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抵心脉，让他那颗常年处于戒备中的心脏，竟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宁静。
他沉默了良久，夜曦那张亦正亦邪的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“她在逼我站队。”顾玄自言自语道，“如果黑暗成了新的信仰，我和那些高高在上的‘碑主’又有什么区别？”
他豁然起身，披上那件被黑暗浸透的长袍，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地宫之郑
当夜，顾玄重返那座废墟灯塔。
他在原本灯龛的位置，用渊灭刀生生劈开一块巨大的青石，立起了一座无字的石碑。
随后，他划破指尖，以精血为引，神念勾连镇魔殿内的亡语回廊。
刹那间，无数不屈的亡魂齐声呐喊，化作一股恐怖的意志，在石碑上硬生生剜出两行字迹：
“凡愿见光者，许其燃灯；凡强灭他人之火者，魂归暗噬。”
碑成之时，整片西漠沙海仿佛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。
远处，一个一直躲在残垣断壁后观察的老兵，颤抖着点燃了怀里最后一根火折子。
微弱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，若是放在平时，这种光亮早就会引来无数影妖的围杀。
可今晚，那火苗虽，却烧得异常稳当。
在那老兵看不见的阴影里，数十只黯晶虫悄然潜伏。
它们像是一群沉默的卫士，冷冷地注视着四周。
一旦有任何邪祟试图靠近这团光，它们便会瞬间将其撕成碎片。
顾玄立于高塔残垣之上，任由狂风吹乱发丝。
他的右眼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，但在他的感知里，世界正从那种混沌的灰色噪音，逐渐分化成一种有序的律动。
“你可以造地狱，但别指望我跪着进去。”
他轻声道，右眼深处，一点幽幽的火苗似乎在黑暗中一闪而逝。
就在这时，镇魔殿深处，那对始终冷眼旁观的双生心核灵，发出了一道细微到极点的低语。
“第十三号……刚刚亲手烧毁了他自己的童年。主人，游戏的规则，变了。”
巡狩台地宫内，万法池中央，那颗不可一世的“光茧”已在持续的剥离中缩了近乎一半，原本刺眼的光芒变得柔和而粘稠，像是一颗即将成熟的、满载禁忌的果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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