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如同一张湿冷的裹尸布,覆盖着归墟村的残垣断壁。
顾玄蹲坐在一块崩塌的归命碑旁,右手五指张开,轻轻按在冰冷的碎石上。
他双目紧闭,整个世界于他而言,早已沦为一片死寂的黑白默片。
然而,在他的意识深处,那条名为“亡语回廊”的诡异通道,却在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晰、广阔。
无数模糊的姓名,如同被岁月侵蚀的墓刻,烙印在回廊两侧望不到尽头的石壁之上。
每一个名字背后,都牵引着一段不甘消逝的记忆,一缕刻骨铭心的怨恨。
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嘶吼,而是在镇魔殿的梳理下,化作了一座庞大、阴森却有序的记忆陵园。
他如同一位冷酷的巡墓人,行走于这条精神迷宫之中,聆听着只属于他的情报。
忽然,他的“脚步”停下了。
在一片充满了成年人绝望与痛苦的哀嚎背景音中,一个稚嫩、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,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困惑。
“哥哥没写名字,但他睡得最久……姐姐写了,却一直在哭。”
这声音如此特殊,仿佛是这片绝望沼泽中唯一一株干净的水仙。
顾玄心念一动,循着这缕声音的源头追溯而去。
现实中,他的身形如鬼魅般在瓦砾间穿行,最终在一堆坍塌的房梁下,找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。
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少年,衣衫褴褛,脸上沾满灰尘,正蜷缩在一个狭的空间里。
他看起来毫发无伤,只是眼神空洞,仿佛失去了灵魂。
正是数日前,在祭礼上搀扶着灰袍老尼,并他“心跳不在碑上”的那名哑听童子。
少年看到顾玄,没有寻常孩童的惊恐与畏惧。
他的目光越过顾玄冷漠的面容,死死地盯住了顾玄心口衣襟内,那枚微微凸起的漆黑符钉。
“它在跳……像碑快要死掉的时候。”少年喃喃自语,声音细若蚊蝇,却精准地传入顾玄的亡语回廊。
顾玄心中微动。
这少年,果真能感知到常人无法触及的律动。
他蹲下身,与少年平视,刻意放缓了自己的精神波动,以免惊扰到他。
“你能听见碑的心跳?”他用一种纯粹的意念发问,这是他与亡魂沟通的方式。
少年点零头,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笃定:“它们醒着的时候,心跳很慢,很稳,像老爷爷睡着了。它们生气的时候,跳得很快,像打雷。它们……怕你。”
“为什么怕我?”顾玄追问,这是一个关键问题。
“因为你从来不‘应’。”少年歪着头,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,“别人听到碑在雾里叫自己的名字,心里都会‘哎’一声。就算嘴上不,心里也会。你不会。你听到了,但是你会绕开,就像走路绕开一颗石头。”
一语惊醒梦中人!
顾玄眼底深处,一道精光骤然爆开!
原来如此!
归命碑体系的核心,并非单纯的精神控制或力量掠夺,而是一种基于灵魂深处的“回应契约”!
当一个生灵,哪怕是在潜意识的最深处,对碑的呼唤产生了“回应”,就等于默认了契约的成立,在自己的真灵之上打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后门,从此任其予取予求。
这是一种比任何禁制都更加阴毒、更加无解的规则之锁!
而他顾玄,因为镇魔殿的存在,然隔绝了一切外来因果的锚定。
他的灵魂如同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,任凭外界如何呼唤,内部都听不见,自然也就不存在“回应”的可能。
他不是靠意志力在对抗,而是从根本上,就不在对方的游戏规则之内!
就在这时,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,从弥漫的晨雾深处传来。
嗤……嗤啦……
那声音,像是用一支巨大的铁笔,在粗糙的岩石上奋力刻字。
顾玄缓缓起身,将少年护在身后。
雾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,一道孤高的身影踏着碎石走来。
来者一身墨色长衫,面容俊美却毫无表情,正是碑使·墨书生。
他的气息比上次更加阴冷、凌厉,而在他身后,十二具被密密麻麻的银色丝线贯穿四肢的尸体,如同提线木偶般,迈着僵硬的步伐紧紧跟随。
这些尸体,无一例外,都是近期试图反抗碑祭、逃离村落的人。
如今,他们却成了自己最痛恨之物的奴仆。
墨书生站在废墟的中央,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,瞬间锁定了顾玄。
“是你,毁了‘代行体·肆’。”他的不是问句,而是陈述。
他缓缓抬起右手,那支饱蘸银色墨汁的狼毫笔凭空出现。
没有多余的废话,他手腕一抖,提笔凌空,以地为纸,以法则为墨,一笔一划,开始书写两个古朴而蕴含着无上伟力的大字。
——顾玄!
当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,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风停了,雾凝了,连远处影獍巢穴中传来的低吼都戛然而止。
地间的一切,似乎都在等待一个回应。
顾玄感到胸口的那枚逆命符钉猛然变得滚烫,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,要刺穿他的皮肤,灼烧他的心脏!
这是归命碑体系的最高规则在发动,试图强行与他建立“回应契约”!
然而,顾玄的脸上,却浮现出一抹冰冷的、近乎残忍的讥诮。
他非但没有回应,甚至连防御的姿态都懒得摆出。
他只是缓缓抬起脚,对着脚边一块刻有残破名字的碑石碎片,狠狠踩了下去!
“咔嚓!”
清脆的碎裂声,在这死寂的地间,不啻于一道惊雷!
这是最狂妄的挑衅,最赤裸的蔑视!
墨书生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,眉头终于第一次微微皱起。
他笔尖一颤,一滴银色的墨汁从狼毫上滴落。
那滴墨并未落在地上,而是在半空中瞬间活化,扭曲、膨胀,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通体银白、长满吸盘的碑芯虫母虚影,带着吞噬一前违逆”的贪婪本能,朝顾玄猛扑而来!
“来得好!”
顾玄不退反进,竟主动伸出两指,将那枚滚烫的逆命符钉从衣襟内悍然拔出!
嗡——!
束缚被解除的瞬间,他意识中的亡语回廊轰然洞开!
不再是涓涓细流的聆听,而是如同黄河决堤般的全面爆发!
“杀了他……别让他写我的名字……”
“我的魂……还给我!”
“不甘心!我不甘心啊!”
万千亡魂的咆哮、嘶吼、哭嚎与诅咒,在这一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低语,而是凝聚成了实质性的、肉眼可见的灰白色音浪风暴,席卷了整个废墟!
那只不可一世的碑芯虫母虚影,一头撞进了这片由纯粹的“不屈”与“怨恨”组成的洪流之中!
它靠吞噬“违逆”而生,可这些亡魂,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违逆。
他们是已经被规则抹杀,却因不屈执念而永存的终极烙印!
“嘶……!”
虫母虚影发出无声的惨叫,银色的身躯如同被投入王水的金属,瞬间被无数张牙舞爪的怨念撕扯、啃食、吞噬殆尽!
以毒攻毒?
不,这是用真正的剧毒,去淹没一个自以为是毒药的赝品!
墨书生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眸里,终于第一次,流露出了一丝名为“震惊”的情绪。
他毫不犹豫,疾退百步,墨色大袖猛地一甩。
“爆!”
身后那十二具尸体傀儡轰然炸开,化作十二股混乱而庞大的神魂能量,如同烟花般四散,瞬间将簇的机搅得一片混沌。
借着这片刻的掩护,墨书生的身影已然化作一缕淡墨,融入晨雾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战斗结束得快如电光石火。
顾玄缓缓将那枚已经冷却下来的逆命符钉,重新插回心口。
外界一切试图锚定他真名的法则烙印,再次被屏蔽。
他转身,看向身后面色苍白的哑听童子。
“带我去最近的碑源之地。”顾玄的声音通过意念直接传递,“你们叫它‘碑胎井’的地方。”
“那里……是虫母产卵的地方,新的碑,都是从井里长出来的……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但是,所有进去的人,最后都变成了碑的一部分。”
“那便让我看看,”顾-玄的意念冰冷如铁,“是谁在给夜曦,提供这些源源不断的‘粮食’。”
当晚,顾玄将少年暂时安置在一处隐蔽的影獍巢穴中,并命令魔化獍首亲自守护。
同时,一道指令通过镇魔殿传达给了坐镇焚轨高塔的焚残音。
“封锁方圆三百里内所有与我相关的机与消息。我要让我的下一次行动,成为她视野中,一个绝对无法预见的盲区。”
三日后,北方荒岭深处。
一口深不见底的巨大枯井,如同一道大地的疤痕,静静地矗立在群山之间。
井壁之上,密密麻麻爬满了正在微微搏动的白色虫卵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。
顾玄孑然一身,立于井口,俯视着下方那片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。
忽然,一阵整齐划一的吟诵声,从井底深处幽幽传来。
那声音仿佛有亿万张嘴在同时开合,反复呼唤着同一个名字。
“顾玄……顾玄……顾玄……”
这是整个碑网体系在对他发出最后的通牒,也是最恶毒的诅咒。
顾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他翻手取出一枚暗淡无光、仿佛由碎石熔铸而成的菱形晶体——正是那三块被他炼化的碑芯残渣,所熔铸成的“诱碑引”。
没有丝毫犹豫,他将这枚“诱碑引”轻轻投入井郑
下一瞬,异变陡生!
整个巨大的井壁剧烈地抽搐起来,无数虫卵疯狂搏动,仿佛受到了某种极致的诱惑!
轰隆隆——
井底的黑暗翻涌,一只比顾玄之前所见任何形态都庞大百倍的巨型头颅,缓缓从深渊中探出。
它通体乳白,皮肤褶皱,但在它额头的正中心,竟赫然浮现出半个血红色的诡异烙印!
那是一个古老的巫文,笔画夭矫如龙。
——“夜”!
顾玄黑布缠绕的左耳下,一线鲜血缓缓渗出,但他毫不在意。
他凝视着那巨大的头颅,以及那半个熟悉的烙印,低声自语:
“原来,你不是她的工具……”
“你是她的一部分。”
井口边缘,顾玄盘膝而坐,左耳缠绕的黑布已被新渗出的血液彻底浸透,颜色深沉如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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