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沉在血池深处,水压箍得耳膜发胀,口鼻间灌满浓冽的铁锈腥气,四肢像被无形的桎梏钉死,半点动弹不得。意识循着痛感不断下坠,撞碎一层又一层记忆的壁垒,周遭的景象彻底翻覆。
眼前再无方才的石室,也无族老围立的虚影,只剩一处幽邃到极致的地底绝境。四壁是沉郁的青铜岩层,缝隙里漏下几缕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光,勉强映出周遭轮廓。空气里飘着厚重的药腥气,缠着凉丝丝的血气,钻进鼻腔便灼得喉咙发紧发干,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。
我看见自己了。
七岁的模样,赤着单薄的身子被捆在池底的玄铁架上,手脚皆被冰冷的锁链扣死,链节嵌进细嫩皮肉,勒出浅浅的红痕。肤色是全然的惨白,褪去了后来常年奔波的麦色,湿发贴在苍白的额角,双眼睁着,没有泪,也没有半分孩童该有的惶恐,就那样空洞地凝着上方,像一尊早已认命的木偶。
池边立着个人。
张怀仁。
绛紫色的宗族长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硬,手中握着一柄青铜刻刀,刃身凝着暗红油光,该是刚浸过血,沉沉泛着寒芒。他静立池沿,垂眸睨着池底的幼影,眼底无波无澜,没有半分温度,仿佛眼下所见,不过是件待雕琢的死物。
“纯血守门人,生来为镇‘门’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穿透血滥力道,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,狠狠扎进意识里。没有应答的余地,这从不是问询,是一道钉死宿命的宣告。
他抬手,刻刀稳稳对准幼影的脊背,手腕微沉,刀尖便落了下去。
剧痛骤然从骨缝里炸开,不是利刃割肉的锐痛,是刀锋生生往皮肉里凿刻、研磨的钝痛,一寸寸啃噬着筋骨。我能清晰感知那刃锋的轨迹,从尾椎骨缓缓向上,破开皮肉,分出细密枝杈,蜿蜒爬向肩胛,缠向臂骨,再蔓延至后颈,每一笔都精准得可怖。
血珠顺着刻痕滚落,砸进池水里,漾开细碎的涟漪,将周遭的血色染得愈发浓稠。那些血并未四散消融,反倒沉沉往下坠,在池底铺展开,渐渐勾勒出模糊的纹路,像某种古老阵法的雏形,透着森然的诡异。
幼影的身子猛地绷紧,肌肉不受控地剧烈抽搐,脚趾死死蜷曲,指尖扣着锁链,将玄铁扣得泛白。牙关咬得死紧,下唇早被齿尖咬破,腥甜的血顺着唇角淌进下颌,又落进池里,和脊背的血融在一起。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棉絮,再烈的痛,也逼不出半声呻吟。
张怀仁的动作没停。
手腕起落间,刻刀稳得没有半分偏差,每一刀都落在既定的位置上,显然这纹路,他早已刻过千百遍,熟稔得刻进了骨子里。他脸上依旧无半分情绪,呼吸平稳,连眉峰都未曾动一下,仿佛眼前的剧痛与挣扎,都入不了他的眼。
“麒麟纹,以血为引,以骨为基。”他的声音再度落下,冷得像池边的青铜岩,“你活着,它就在。你死了,它也不会断。”
我骤然懂了。
这从不是什么馈赠的荣耀,是一道烙进骨血的囚印。他们从不是要赋予我力量,是要将这具纯血之躯,锻造成一件专属守门的工具。这道麒麟纹,不是加持,是锁,牢牢将我拴在那扇无形的门后,永世不得脱身。
痛感愈发刻骨,早已不止于皮肉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寸寸裂开,又被强行撕扯着缝合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脑海里闪过些零碎的残影——暗夜里跳动的幽火,阴影中交头接耳的人影,还有一双冰冷的手,死死按在我头顶,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……可那些碎片太轻太碎,刚触到便散了,连半分轮廓都抓不住。
张怀仁终于收炼。
他往后退了半步,目光落在幼影脊背那道完整的麒麟纹上,血还在顺着纹路蜿蜒流淌,顺着脊椎坠落在腰窝,积成一片暗沉的红。他微微颔首,那神情,竟带着几分漠然的满意。
“等你忘了自己是谁,‘门’就能开了。”
这句话落下的刹那,意识里某根弦骤然崩断。我彻底看清了这宿命的真相——他们从不需要一个有自我的守门人,他们要的,是一具没有姓名、没有过往、没有执念的空壳,一个只懂守着门的活祭品。只要痛还在,便证明这具躯壳尚有用;只要躯壳还在,这无止境的承受,就不会有尽头。
我想阖眼,想逃离这锥心的画面,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,连半分挪动都做不到。只能依旧睁着眼,凝着池顶那点微弱的光,那光太浅,穿不透浓稠的血气,只映得眼前一片朦胧的亮,愈发显得周遭的黑暗浓稠如墨。
张怀仁转身,脚步声轻得诡异,踩在池边的石地上,竟连半点回音都无。行至通道口时,他忽然顿住,回身又看了池底一眼,语气里添了丝不清道不明的慨叹,却无半分暖意。
“这一代资质极佳。”他低语,“可惜命格带罪。”
罪。
又是这个字。
我到底身负何罪,要受这般生生世世的禁锢与折磨?
无人应答,唯有锁链随着躯体的轻颤,发出细碎的嗡鸣。他的身影最终隐没在通道的黑暗里,池底只剩幼影,还有那些缠缚四肢的冰冷锁链。血还在一滴滴往下落,池底的纹路愈发清晰,我能清晰感知到,那纹路在贪婪地吮吸着血气,在和我骨血里的东西牵上联系。
那不是共鸣,是蛮横的吞噬。
力气正顺着纹路一点点被抽离,呼吸愈发浅促,心跳慢得像要停摆。意识开始昏沉,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,可那些刻进骨血的痛,却愈发清晰,每一道纹路都在发烫,像是有簇无名火,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烧,灼得骨头都在发疼。
忽然,一只手探了过来。
不是张怀仁,也不是那些隐匿的族人。是我的手。
成年的我静立池边,指尖缓缓落下,轻轻碰了碰幼影单薄的肩膀。指尖刚触到那片滚烫的、沾着血的皮肉,意识便猛地剧震,像被惊雷劈郑
刹那间,两个身影彻底重叠。
我再不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,也不全是承受剧痛的幼童。我同时承纳着两种状态——脊背淌血、受纹噬骨的七岁孩童,与立于池边、窥见宿命的成年躯壳。刻刀凿骨的痛,无能为力的钝怒,两股情绪交织着撞进意识,翻搅着五脏六腑。
可无论是孩童还是成年的我,都只是沉默。
没有挣扎,没有嘶吼,只有死寂的承受,像早已被这宿命磨去了所有棱角。
池水开始轻轻晃动,并非因躯体的动弹,是池子本身在呼应着什么。沉在池底的血迹缓缓升腾,化作细密的血雾,缠上幼影的四肢,又漫过成年的虚影,那些温热的雾气贴在皮肤上,往每一道伤口里钻,带来更深之前的灼热,像是要将皮肉与纹路熔在一起。
锁链发出细碎的嗡鸣,不是松动,是震颤。某种奇异的频率顺着链节传来,一下,又一下,像缓慢的心跳,又像一道无声的倒计时,沉沉敲在意识里。
池顶的光忽然暗了一瞬,随即又亮了起来,只是这光亮里,多了几道佝偻的影子。
不止一个。
几名身着黑袍的族人立在池边,手中捧着泛黄的卷轴与青铜铃,他们垂着头,目光落在池底的幼影身上,而后缓缓屈膝跪下——不是拜我,是拜这方吞噬血气的血池,拜池底那道刚成形的麒麟纹。
低沉的诵念声响起,字句模糊不清,辨不出内容,唯有那沉稳不变的节奏,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。每念一句,池水便跟着震颤一分,血雾顺着诵念的节奏起伏翻涌,像是在虔诚地回应着他们的祷念。
脊背的痛再一次炸开,比刻纹时更甚,烈得让人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。
像是那道麒麟纹活了过来,在皮肉之下缓缓蠕动、蔓延,早已不止于脊背,顺着血脉往四肢爬,往心口钻,每一次脉动,都像是有新的桎梏,被强行钉进骨血里。
我想喊,想将这翻江倒海的痛吼出来,可嘴唇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封死,半分都张不开。视线开始模糊,视野边缘被浓重的黑暗蚕食,只剩中间一点微光,勉强映着池底的幼影——依旧被锁着,依旧淌着血,依旧睁着眼,空洞里藏着不符年岁的清明。
他什么都懂。
他懂这一切,不会有尽头。
他们会让他活着,不是出于怜悯,是出于需要。需要这具纯血躯壳,继续镇着门,继续做那永不更换的祭品。
池水的波动骤然加剧,这一次,震颤从池心而起,一圈圈涟漪往外扩散,生生打断了族饶诵念。他们猛地抬头,看向池底,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惶,身形下意识地往后退。
我也感觉到了。
有什么东西,醒了。
不是我,不是幼影,是沉在血池最深处的存在。它嗅得见血气,感知得到麒麟纹的成形,正缓缓挪动,一点点往上涌,带着古老而厚重的威压,像是要冲破池底的禁锢,破土而出。
锁链骤然绷直,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刺破死寂,刺耳得让人耳膜生疼。
幼影的手腕与脚踝被链节勒得更深,皮肉彻底磨破,血顺着玄铁链往下淌,滴落成串。池水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,从暗红转为墨黑,浓稠得像凝固的胶。
池边的黑袍族人兔更快了,无人号令,却都心照不宣地朝着通道口奔逃,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方才的肃穆,只剩仓皇。最后一人奔至门口时,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,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,可那骤然绷紧的脊背,泄露出了他心底的惧意。
他们怕的不是我,是池底那尊苏醒的未知。
光彻底灭了。
幽闭的空间陷入全然的黑暗,唯有血池本身,透出淡淡的暗红微光,从池底往上漫,映着锁链的冷光,映着那道蜿蜒的麒麟纹,透着不出的诡异与森然。我看见自己的虚影浮在血浪上,扭曲,晃动,与幼影的身形彻底重合,不分彼此。
幼影抬眼,与我对视。
没有哭,没有笑,没有怨怼,也没有祈求。
就那样静静地凝着我,像是在等一个答案,又像是早已接受了无答案的宿命。
我想告诉他别怕,话到心头,却只剩一片死寂。
我怎能劝他?他就是我,我就是他,我们早已困在这一日的记忆里,困在这方血池里,永远逃不掉。
池底传来沉闷的震动,一下,又一下,频率越来越快,越来越沉。
像巨兽的心跳,又像沉重的脚步,正一步步往上,朝着这方血池,朝着被禁锢的我,缓缓逼近。
锁链又响了,这一次的震颤,来自锁链的另一端,来自意识最深处。
我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,不是自主,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往更沉、更暗的池底拉去。
拉我融进那片黑暗里,融进那尊苏醒的未知里,融进这早已钉死的宿命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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