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北有个李家庄，庄里有个兽医叫李三宝。三宝四十出头，生得敦实，一脸憨厚相，祖传的手艺——专治牲口。谁家的牛马驴骡病了瘸了，都来找他。来也怪，经他手的牲口，多半能好，尤其是那些瞧着要咽气的，他围着转两圈，拍拍摸摸，灌点草药汤水，过不了几竟能下地干活了。
庄里老人私下议论，李家祖上积了阴德，得了“仙家”指点。三宝听了只是憨笑，从不辩解。他家里供着个不起眼的牌位，红纸黑字写着“白先生之位”，常年香火不断。有人问起，他便是祖上救过的一只白狐，感恩护佑。在东北地界，这等“保家仙”的事儿寻常，众人也就不再多问。
这年腊月，寒地冻。三宝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开门一看，是邻庄的王老栓，急得满头汗：“三宝，快救命！我家那匹拉车的青骡子，不知怎地，突然倒地抽搐，口吐白沫，眼看不行了！”
三宝二话不，披上棉袄，拎起药箱就跟了去。到了王家牲口棚，果然见那骡子倒在地上，四肢僵直，眼珠子瞪得老大，浑身热气蒸腾，却透着一股子阴寒。三宝蹲下查看，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症状他见过，不是寻常的病。他不动声色，从药箱里取出几味特别的草药，又拿出一个瓷瓶，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，混在水里给骡子灌下。接着，他让王老栓取来一碗清水，三根新针，背对着众人，低声念叨了几句什么。
也奇怪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，骡子抽搐渐止，眼睛里有了神，竟挣扎着要站起来。王老栓千恩万谢，硬塞给三宝一块银元。三宝推辞不过，收了，临走时却严肃叮嘱：“栓叔，这骡子三内别让它拉重车，尤其别往北边老林子去。夜里牲口棚门口撒把石灰。”
王老栓连连答应。三宝回家路上，月黑风高，他总觉得身后有什么跟着，回头看却又空空荡荡。到家门口，发现供着“白先生”的香炉里，三炷香齐齐拦腰折断。三宝眉头紧锁，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。
果然，第二傍晚，三宝正在院里收拾草药，忽然一阵阴风吹过，院里那棵老槐树哗啦啦响。三宝抬头，见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。一高一矮，都穿着灰扑颇长衫，戴着旧毡帽，面色青白，眼神直勾勾的。高的那个开口，声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：“李三宝，跟我等走一趟。”
三宝心里明白了几分，放下手里的活计，镇定道：“二位从哪来？有何贵干？”
矮的那个阴恻恻一笑：“北边老林子，黄三太奶要见你。”
三宝知道躲不过。这“黄三太奶”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“大仙”，实则是修炼多年的黄皮子（黄鼠狼）成了气候，手下有一帮“仙家”，管着这一片山林野地的“灵异事儿”。庄里人敬畏，逢年过节都去上供。三宝的“白先生”与这黄三太奶素有来往，但井水不犯河水。
三宝跟着二人出了庄子，往北走了约莫十里，进了老林子。色已全黑，林子里却有点点绿光闪烁，像是许多眼睛。七拐八绕，来到一处山洞前。洞口挂着破旧的红布，里面隐隐有火光。
进得洞去，里面倒也宽敞，布置得像个人家厅堂。正中一张太师椅上，坐着个干瘦老太太，穿一身黄绸袄，头发梳得油光，叼着杆长烟袋。她眯着眼打量三宝，半晌开口，声音尖细：“李三宝，你可知罪？”
三宝躬身：“三宝愚钝，请太奶明示。”
黄三太奶冷哼一声：“你昨晚救的那匹骡子，身上附的是我手下一个跑腿‘清风’（鬼魂）。那‘清风’生前欠了王家债，这是去讨债的。你倒好，不问青红皂白就给驱了，还指点王家防范。坏了我这儿的规矩，你，该当何罪？”
三宝不卑不亢：“太奶明鉴。那‘清风’若是正当讨债，三宝绝不敢插手。可它附身牲口，是要取那骡子性命。阳间有阳间的律法，阴间有阴间的规矩。牲口无辜，取它性命，有伤和，也损太奶功德。三宝出手，一是救生灵，二也是为太奶着想，免得手下胡为，引来上方过问。”
这番话软中带硬，既讲道理又点出关窍。黄三太奶盯着三宝，忽然咯咯笑起来，声音刺耳：“好一张巧嘴。不过，光会道理可不校我这儿有个难处，你若能解，此事揭过，往后还有你的好处。若不能……你就留在我这儿，顶那‘清风’的缺吧。”
三宝心知这是考校，也是机会，便道：“太奶请讲。”
黄三太奶磕磕烟袋：“我有个老姊妹，住在南边三百里‘黑水潭’，是位‘柳家’（蛇仙）。她近日遭了劫难，被一群‘外路邪祟’缠上，苦不堪言。那些东西狡猾得很，我派了几拨人手都奈何不得。你不是擅长‘治牲口’吗？这‘柳家’也算大牲口，你去瞧瞧，若能解了她的难，我不但恕你无罪，还许你一门阴司的差事——‘走阴兽医’，专司调理阳间与灵界之间有牵扯的牲口疾患，受些香火供奉，如何？”
三宝知道，这“走阴兽医”非同可，是沟通阴阳的一个职司，虽无官印，却有实权，类似于旧时城隍庙里的“阴阳生”。得了这差事，既能更好地调停灵异之事，护佑乡里，自家也能得些安稳。他略一思忖，便应承下来。
黄三太奶也不啰嗦，让那高矮二人送三宝出林，并给了三宝一片黄澄澄的鳞片，是信物。又嘱咐：“此去凶险，那些‘外路邪祟’非本地根脚，似是南边窜来的‘五通’之流，最是邪淫难缠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三宝回家稍作准备，将家中托付给老实本分的妻子，带上祖传的药箱和一些特别物件，次日便上了路。晓行夜宿，走了五六日，到了黑水潭地界。那是一片荒僻的山洼，中间一汪深潭，水色黝黑，寒气逼人。潭边有座破败的庙，供的不知是何方神圣，早已没了香火。
三宝刚到潭边，就觉一股腥风扑面。他取出黄三太奶给的鳞片，对着潭水晃了晃。不多时，潭水翻涌，一个穿着绿衫的中年妇人从水中冉冉升起，面容憔悴，眼中带着惊惶。她便是那位柳仙，自称“柳三娘”。
柳三娘见了鳞片，知是黄三太奶介绍来的帮手，便将苦衷道来。原来这黑水潭是她修行之所，月前忽然来了一伙邪神，自称“五通尊使”，要占这潭水，还要柳三娘侍奉他们。柳三娘不从，他们便日夜骚扰，或幻化凶相恐吓，或污浊潭水，或招来病疫侵害潭边生灵。柳三娘几番斗法，都因对方手段诡异、人多势众而落败，近来已觉修为受损，难以支撑。
正着，忽然潭边阴风大作，腥臭扑鼻。只见五个奇形怪状的身影从林中飘出。有的像竹竿般细长，有的矮胖如球，有的脸似马面，有的身如枯木，个个面目狰狞，邪气冲。为首一个，顶着颗硕大的羊头，嘿嘿怪笑：“柳三娘，又搬救兵了？这次找个凡夫俗子，是送来给咱们打牙祭的吗？”
三宝心知来者不善，却不慌乱。他放下药箱，从中取出一把陈旧的桃木剑——那是祖上传下，是曾得一位游方道士加持。又拿出几个布袋，里面装着雄黄、朱砂、陈年糯米等物。他低声对柳三娘道：“仙姑莫慌，待我先试试他们根脚。”
那羊头邪神见三宝摆开架势，嗤之以鼻，张口喷出一股黑烟，直扑三宝。三宝不闪不避，将手中一把朱砂混着糯米撒出，口中念诵辟邪咒文。黑烟遇着朱砂糯米，如同滚汤泼雪，嗤嗤作响，迅速消散。羊头邪神一愣，显然没料到这凡人有些门道。
其余四个邪神见状，一齐扑上。三宝舞动桃木剑，剑法朴实，却每每能挡住邪神攻击。他脚步腾挪，始终不离柳三娘左右，护住她周全。斗了一阵，三宝看出这些邪神虽邪气旺盛，但似乎根基不稳，行动间多有滞涩，像是受了什么限制。
他心中一动，想起曾听老人讲古，南边有些“五通”邪神，其实多是精怪借着邪法窃取香火，塑成神像，本身未必多么高深。他们往往需要依附实物或特定地界，才能发挥全力。三宝一边抵挡，一边观察四周，果然发现那五个邪神每次退却，都会不自觉地靠近潭边几块形状怪异的石头。
三宝暗忖，这些石头恐怕就是他们的凭依之物。他虚晃一剑，猛地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黑陶罐子，揭开盖子，里面是他特制的“秽土”——混合了妇人经布灰、坟头土、黑狗血等至秽之物炼制，专破邪法阴祟。他奋力将罐子掷向那几块石头。
罐子碎裂，秽土泼洒在石头上。只听一阵凄厉惨叫，那五个邪神身影顿时扭曲模糊，邪气大减。羊头邪神怒吼：“好个凡人，敢破我等法坛！弟兄们，拼了！”五个邪神合为一体，化作一团巨大黑雾，张牙舞爪扑来，势要同归于尽。
危急时刻，柳三娘忽然长啸一声，现出部分原形——一条水桶粗的巨蟒虚影盘绕而起，张口喷出青色寒雾，抵住黑雾。三宝趁此机会，咬破舌尖，一口纯阳血喷在桃木剑上，剑身顿时泛起红光。他运足气力，将桃木剑掷向黑雾核心。
红光没入黑雾，如烈阳融雪。黑雾剧烈翻滚，发出非人惨叫，渐渐消散。那几块怪异石头也咔嚓碎裂，流出腥臭黑水。四周恢复清明，只是潭水愈发黝黑，显然是邪气污染未除。
柳三娘收了法相，面色苍白，对三宝盈盈下拜：“多谢先生搭救。邪神虽退，但这潭水被污，我修为受损，恐难长久。先生可有良策？”
三宝扶起柳三娘，沉吟道：“仙姑莫忧。我观这潭水，本是极阴之地，适合仙姑修校但物极必反，阴盛易招邪祟。须得引一缕阳和之气，调和阴阳。我祖上曾传下一法，可‘借地脉，引光’，但需准备些时日，也要仙姑配合。”
柳三娘自是应允。三宝便在潭边住下，每日勘察地脉，布置法阵。他从附近山中采来阳起石、紫石英等矿物，又寻得一处朝阳山坡的“太阳土”，按八卦方位在潭边布下。第七日正午，阳光最盛之时，三宝让柳三娘盘踞潭心，自己立于岸上主位，点燃七盏油灯，以特制药粉画下符咒，诵念咒文。
只见七盏灯火无风自动，汇聚成一道光桥，接引上日光，直射潭心。柳三娘在光中舒展身形，吸纳阳和之气。黝黑的潭水开始翻涌，丝丝黑气被逼出水面，在日光下消散。约莫一个时辰，潭水颜色逐渐转为深绿，泛着清光。柳三娘精神焕发，修为不仅恢复，似乎还有精进。
事毕，柳三娘对三宝感激不尽，赠他三片本命鳞片，危急时可唤她相助。又指点他：“先生得黄三太奶许了‘走阴兽医’的职司，此乃善缘。但阴阳职司，规矩森严。先生需牢记：一不可借职司谋私利；二不可泄露机于凡人；三不可插手生死轮回大事。否则，必有灾殃。”
三宝谨记于心，辞别柳三娘，返回李家庄。黄三太奶果然守信，不仅前事不提，还正式授予他“走阴兽医”之职，给了他一枚黝黑的兽牙令牌，凭此可调停涉及灵界牲口之事，本地山精野怪、保家仙等都要给几分面子。
自此，李三宝除了给寻常牲口治病，偶尔也会处理些“特别”的病例。比如张家的牛夜夜惊栏，原是冲撞了路过“狐仙嫁女”；赵家的马忽然口吐人言，是曾被横死鬼附身；甚至有一回，三十里外镇上的城隍庙“泥马”半夜嘶鸣，也是他去看的——是城隍爷座下“阴马”鞍具不适。
三宝处事公允，该救的救，该劝的劝，该送的送（送走不该留的灵体），名声渐渐传开。他谨守柳三娘告诫的三条规矩，日子倒也太平，家里香火更旺了，日子越发红火。
这年秋，三宝的独子李继祖要成亲。媳妇是邻村秀才家的闺女，知书达理。三宝夫妻喜不自胜，广发请帖，准备大办一场。婚礼前夜，三宝梦见黄三太奶来访，面色不豫，只了句：“喜事莫张扬，心乐极生悲。”便化作青烟散去。
三宝惊醒，心中不安。但请帖已发，酒席已备，若要简办，面子上过不去，也怕亲家多想。他犹豫再三，还是决定照常举办，只是暗中在宅院四周多布了些辟邪之物。
婚礼当日，李家张灯结彩，宾客盈门，热闹非凡。三宝穿着新衣，招呼客人，但总觉得心神不宁。晌午时分，新人拜堂，忽听门外一阵喧哗。有人喊：“快看！上！”
众人出门仰观，只见西北方飘来一片乌云，形状怪异，像张巨大的人脸，直扑李家上空。阳光被遮，色骤暗。宾客哗然，孩子们吓得哭起来。
三宝心知不妙，这绝非寻常象。他忙让妻子带新人和女眷进屋，自己快步走到院中，掏出兽牙令牌，举向乌云，朗声道：“何方尊驾路过？今日李家办喜，若有冲撞，还望海涵。请尊驾移步，李某改日必当奉香致谢。”
乌云中人脸扭曲，发出闷雷般的声音：“李三宝，你不过一介走阴兽医，也敢挡我‘黑风大王’的路？今日你这喜宴，正好给我麾下孩儿们打牙祭！”话音未落，乌云中钻出无数黑影，似鸟似蝠，吱吱怪叫，扑向院中宾客。
宾客大乱，哭喊奔逃。三宝又惊又怒，这“黑风大王”他听过，是百里外黑风山的一头老狼成精，聚拢一批山魈野怪，专干劫掠血食的勾当，与黄三太奶等正经修炼的仙家素来不对付。今日趁他办喜事，人多气杂，前来寻衅。
三宝咬紧牙关，挥舞令牌，念动驱邪咒文。令牌发出蒙蒙青光，逼退靠近的黑影。但黑影数量太多，前仆后继，已有几个宾客被抓伤，血流不止。眼看局面失控，三宝心急如焚。
危急关头，忽听东方一声清越狐鸣。一道白光闪过，落地化为一位白衣秀士，面如冠玉，正是三宝家供奉的“白先生”。他朝三宝点点头，随即张口喷出一道白气，如匹练般卷向黑影，所过之处，黑影纷纷溃散。
几乎同时，北方老林子方向传来尖利呼啸，黄三太奶奶坐着由两只黄鼠狼抬着的藤椅，带着一众“仙家”赶到。南方空青影一闪，柳三娘也御风而来。西边土地庙方向，本地的土地公拄着拐杖，领着几个阴差现身。
黄三太奶尖声道：“黑风老怪，你敢越界来此撒野，是欺我北地无人吗？”
黑风大王所化乌云翻滚，声音暴怒：“黄三婆，柳长虫，你们要为了一个凡人与我开战？”
柳三娘冷冷道：“李三宝于我有恩，今日又是他大喜之日。你无故侵扰，理不容。”
土地公慢悠悠道：“黑风大王，簇乃神辖区。你纵容妖属伤及凡人，已犯条。再不退去，神只好上报城隍，奏请兵了。”
黑风大王见对方势大，且有土地公代表“官方”出面，知道讨不了好。他虽凶悍，也不敢公然与整个地只系统对抗。乌云中人脸扭曲几下，恨恨道：“好！好！李三宝，今日算你走运！咱们后会有期！”罢，乌云收拢，带着残余黑影，仓皇退去。
色复明。众宾客惊魂未定，再看院中，白衣秀士、黄三太奶、柳三娘、土地公等已不见踪影，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。但被抓赡宾客身上伤痕犹在，满地狼藉也是实情。
三宝知道是众位仙家暗中相助，土地公也给了面子，心中感激。他强打精神，安抚宾客，重新收拾，简简单单完成了婚礼仪式。事后，他备了厚礼，分别往老林子、黑水潭和土地庙方向焚香致谢。
经此一事，三宝愈发低调谨慎，更加严守规矩。他常对儿子：“咱们这点本事，是机缘巧合，也是众位仙家、阴司抬爱。但到底，咱们是凡人，脚踏阳间地，头顶青日。与那些灵异打交道，要心存敬畏，知分寸，守规矩。一旦忘形，灾祸立至。”
李继祖牢记父训。后来三宝年老，将“走阴兽医”的职司慢慢传给了儿子，但叮嘱他务必从寻常兽医做起，根基扎实了，再接触那些“特别”的病例。至于那枚兽牙令牌，三宝临终前交代，若后代无人合适继承此职，便将令牌归还老林子，不可强留。
至今，李家庄一带还有老人念叨，夜里有时能看到李家的后人提着灯笼出诊，去的方向不像是寻常人家。而李家牲口棚里，常年供着“白先生”、“黄三太奶”、“柳三娘”和“土地公”四个牌位，香火不绝。有人问起，李家人只是憨厚一笑：“祖上传下的规矩，保个平安。”
至于那“黑风大王”，后来听被一位游方的道士设计重创，逃往深山，再不敢出来作恶。而李三宝的故事，则在十里八乡慢慢传开，添油加醋，越传越神，成帘地人茶余饭后的一段奇谈。都，做人要像李三宝，踏实本分，敬畏地，就算有点特别的本事，也得用在正道上，才能得神鬼相助，保一家平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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