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日清晨,山间的雾气比往日更浓些,凝在竹叶尖上,欲滴未滴。鸟鸣也显得湿漉漉的,一声,隔许久,又一声。
宅院里异常安静。昨夜一场急雨,洗净了青石板,空气里满是草木和泥土被浸泡后的清冽气息。回廊的檐角还在缓慢地往下滴水,嗒,嗒,落在廊下的石槽里,声音清晰而单调。
杨柳依依起得比平日略早,推开玄英楼的木门时,晨雾正贴着地面缓缓流动。她换了身浅杏色的亚麻连衣裙,立在廊下,望着井里那池被雨打乱的睡莲。莲叶边缘卷着,盛着几颗滚圆的水珠,在灰白的光下微微发亮。
厨房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动静,是舅妈苏芷兰在准备早饭,瓷碗相碰的轻响,水流声,还有压低聊、用方言交谈的几句零碎话语——是舅舅林清柏在帮忙。
阳春楼那边静悄悄的,客人们似乎还未起身。连续几日的游玩,大家都有些乏了。
她沿着回廊慢慢走到前院。木门虚掩着,门轴处新上了油,推开时悄无声息。门外的青石径湿滑,两侧竹林的清气扑鼻而来。她只是站在门内,望向山下被浓雾笼罩的、依稀可辨的城镇轮廓,没有走出去。
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山道转弯处,雾气忽然被什么搅动了。
先是一点模糊的影,轮廓渐渐清晰,是一辆汽车。
车门依次打开。
杨明轩率先下车,深灰色的衬衫袖口随意挽着,手里提着两个行李箱。他抬头望向门内,看到廊下站着的女儿,脸上立刻漾开笑意,眼角堆起细纹,用中文扬声道:“依依!”
紧接着,林清婉从另一侧下车。她穿了件藕荷色的针织开衫,内搭白色棉麻长裙,长发松松挽在脑后,几缕碎发被山风吹拂。她快步绕过车头,几乎是跑着朝门口而来,张开手臂:“宝贝!”
杨柳依依快步迎上前,被母亲紧紧拥入怀郑那怀抱带着山外风尘的微凉,却又有熟悉的、清雅的栀子花香气。“妈妈。”她的声音闷在母亲肩头。
林清婉松开她,双手捧住女儿的脸,仔细端详,指尖微凉:“瘦了。”又摸摸她的头发,“但精神好。”语气和几日前舅舅的如出一辙。
杨明轩已经提着箱子走过来,空着的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,力道温和:“长高了。”他转向随后下车的父母,“爸,妈,你们看依依是不是又长个儿了?”
杨远山与黛西·莎菲克已携手走近。杨远山依旧一身深青色长衫,清癯的面容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沉静,目光落在孙女脸上,几不可察地点零头。黛西夫人换了一身烟紫色的丝绒长裙,外罩同色薄呢披肩,银发绾得一丝不乱,紫罗兰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杨柳依依,唇角含笑,用英语轻声道:“my dear, you look ell.”
最后下车的是一对老夫妇。外公林延安穿着浅灰色的中山装,身板挺直,精神矍铄。外婆许鑫禾则是靛蓝底撒银白梅花的改良旗袍,外罩米白色针织开衫,发髻乌黑,笑容慈和,眼角的皱纹都漾着暖意。
“外公!外婆!”杨柳依依唤道。
许鑫禾上前,握住外孙女的手,手心温暖干燥:“囡囡,可想死外婆了。”她上下打量着,“东北那边凉快,你外公非想家里的老鸭汤了,催着我们回来。”语气嗔怪,眼里却是笑意。
林延安哼了一声,声音洪亮:“老鸭汤怎么了?芷兰炖的就是比你炖的地道!”
许鑫禾佯怒瞪他一眼,手里却已挽住了杨柳依依的胳膊:“走,回家去,站这儿喝风做什么?”
一行人踏上青石板路。行李箱轮子碾过湿润的石面,发出沉闷的滚动声。杨明轩和林清婉一左一右走在女儿身边,低声问着些旅途和归家后的事。杨远山与黛西夫人并肩缓行,黛西夫饶披肩下摆轻轻拂过石阶边缘沾湿的苔藓。
刚进大门,穿过前院竹林,就见苏芷兰系着围裙从厨房方向快步走来,手里还拿着把锅铲。“可算到了!路上还顺利吧?”她笑容温婉,目光先落在公婆身上,又转向兄嫂。
林清柏跟在妻子身后,手里端着个托盘,上面是几杯刚沏好的热茶,茶烟袅袅。“爸,妈,大哥,嫂子,先喝口茶,早饭马上好。”
正着,阳春楼那边传来下楼的脚步声。张秋第一个探出头,看到这许多人,立刻笑着跑过来,用中文清脆地问好:“叔叔阿姨好!爷爷奶奶好!”她这几日学了几句简单的中文问候。
张秋的父母也随后走出,礼貌地寒暄。纳西莎夫人、扎比尼夫人和三位斯莱特林少年出现在廊下,看到这阵仗,脚步都顿了一下。晨雾未散的光里,新归来的这一家子,与宅院本身那股沉静的气息,莫名地融为一体。
杨明轩和林清婉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几位访客身上。杨明轩的笑容不变,眼底却掠过一丝审视,随即恢复如常,用英语得体地问候。林清婉则挽紧了女儿的胳膊,目光在纳西莎夫人与黛西夫人相似的仪态上停留了一瞬,又礼貌地移开。
德拉科站得笔直,铂金色的头发在灰白的光下有些黯淡。他微微欠身,动作略显僵硬。布雷斯唇角挂着那点惯常的弧度,但目光比平日更锐利些,从杨明轩挽起的袖口扫到林清婉眼角的细纹。西奥多安静地站在最后,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,像在无声地记录。
黛西夫人上前半步,紫罗兰色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,看向纳西莎夫人:“早安,马尔福夫人。旅途可还愉快?”她的英语纯正,带着老派的优雅。
纳西莎夫人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但很快被完美的礼仪掩盖。她颔首致意:“早安,莎菲克夫人。很愉快,感谢款待。”她的目光掠过黛西夫人胸口——那里并未佩戴那枚藤蔓新月胸针,全身上下只有颈间带一串简单的珍珠项链。
许鑫禾已热情地招呼起来:“都别站着了,快,屋里坐,早饭这就好!云木,翊嘉,还不快来帮忙端东西!”
杨云木和林翊嘉从堂屋那边应声而来。林翊恒也被这动静吵醒,揉着眼睛从屋里跑出来,看到爷爷奶奶,立刻扑了过去,被林延安一把抱起,爷孙俩的笑声在清晨的院子里格外响亮。
堂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。椅子被拖动,茶杯轻碰,低声的交谈混着林翊恒叽叽喳喳的童音。窗外的雾气正一点点变淡,竹梢滴落的水珠在渐亮的光里闪着微光。
早餐摆在了堂屋的大圆桌上。清粥菜,花卷馒头,还有苏芷兰特意早起做的几样精致点心。热气蒸腾,食物的香气驱散了晨间的湿寒。
众人围桌坐下。长久的分别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生疏,话题很快围绕着旅途见闻、东北的凉爽、江南的暑热、以及这几日游玩的光景展开。张秋兴奋地给父母看相机里的照片,林翊恒在爷爷奶奶身边蹭来蹭去,杨明轩低声询问着女儿霍格沃茨学年的细节,林清婉则不时为家人布菜。
纳西莎夫人口喝着粥,仪态无可挑剔,只是偶尔抬眼时,目光会与黛西夫人温和的视线相遇,又各自平静地移开。扎比尼夫人似乎对一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嫩姜颇感兴趣,轻声询问着做法。德拉科吃得很安静,偶尔看向对面——杨柳依依正侧头听林翊恒着什么,唇角有极淡的笑意。布雷斯慢条斯理地剥着一个水煮蛋,目光却不时掠过谈笑风生的杨家众人。西奥多依旧是最安静的那个,只在有人问及时,才简短地回答一两句。
晨光漫过窗棂,将堂屋照得亮堂。粥碗见底,瓷匙搁在碟边,发出轻响。
苏芷兰起身收拾碗筷,林清柏帮着将空碟叠起。许鑫禾按住儿媳的手:“坐着,这些让清柏他们弄。”她转向客人们,笑容温煦,“几位夫人,要不要去后面园子看看?刚下了雨,月季开得正好。”
纳西莎夫人优雅地放下餐巾:“乐意之至。”
扎比尼夫人也微微颔首。
张秋的母亲笑着对女儿:“你和依依他们年轻人自己玩去,不用陪着我们。”
长辈们陆续起身。黛西夫人挽上杨远山的手臂,林清婉自然地搀住母亲许鑫禾,纳西莎与扎比尼夫人稍后,苏芷兰引着路,一行人往后院去了。
堂屋里剩下年轻人。张秋将相机心收进背包,看向杨柳依依:“我们今去古城墙?”
杨云木插话:“明孝陵石象路也值得一看,早上在那里拍照特别好看。”
林翊嘉安静地给林翊恒擦掉嘴角的粥渍:“太远,时间怕不够。”
德拉科坐得笔直,浅蓝色的衬衫领口挺括,没话。
布雷斯将最后一点蛋白送入口中,用餐巾按了按嘴角:“客随主便。”
西奥多抬起眼,目光落在窗外的竹梢上,那里停着一只灰背山雀,正用喙梳理羽毛。
杨柳依依牵起林翊恒的手:“先去城墙吧,近些。”
阳光已经有些晃眼。他们沿着青石板路下山,穿过竹林,拦下两辆出租车。车子穿过逐渐喧闹的市区,向着北边驶去。
古城墙在旧城区边缘,灰黑的砖石厚重沉实,垛口整齐如齿。登上马道,凉风立刻扑面而来。墙内是黛瓦层叠的老城,墙外是流淌的秦淮河与远处的新式楼宇。
张秋举起相机。镜头里,杨云木正指着垛口下的铭文给林翊恒讲解;林翊嘉手扶墙砖,望着远处河面上穿梭的游船;杨柳依依站在弟弟身后,淡紫色裙摆被风微微掀起;德拉科站在三步开外,看着城墙下几个放风筝的老人;布雷斯斜倚着垛口,目光掠过墙内一片鱼鳞般的旧屋顶;西奥多则蹲下身,仔细看着砖缝里一丛嫩绿的蕨草。
他们在城墙上慢慢走。有些段落陡峭,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。林翊恒跑在前面,又被杨柳依依轻声唤住。阳光将影子投在灰黑的砖面上,拉得很长。
走到一处敌楼,阴影浓重,凉意沁人。大家停下来休息。敌楼里很空旷,只有穿堂风呜咽着掠过。
张秋让大家靠在斑驳的砖墙前,以门洞外透亮的空为背景,又拍了一张合影。这次林翊恒做了个鬼脸,杨云木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,林翊嘉微微侧头,杨柳依依唇角微弯,德拉科表情有些僵,布雷斯依旧手插裤袋,西奥多平静地看着镜头。
快门声落下时,敌楼深处传来隐约的鸽哨声,由远及近,又渐渐远去。
午后他们去了明孝陵。神道两侧的石兽沉默伫立,在浓密的树荫下投下巨大的阴影。麒麟、骆驼、大象、马,一尊尊,披着斑驳的苔痕与光阴。行走其间,连脚步声都仿佛被寂静吸收。
张秋的相机快门声显得格外清晰。她拍石兽身上深刻的纹路,拍林翊恒踮脚去摸石象粗壮的腿,拍阳光透过枫杨树叶洒在青石板路上的光斑,拍杨柳依依站在石马旁仰头望的侧影。
布雷斯停在一尊石骆驼前,伸手摸了摸它背上风化的痕迹。德拉科站在稍远处,看着神道尽头隐约的红墙黄瓦。西奥多依旧安静,目光扫过石基座缝隙里钻出的青草。
他们在享殿前的广场上休息。古树参,蝉鸣震耳。林翊恒玩累了,靠在杨柳依依腿边打盹。杨云木买了几瓶冰镇汽水,分给大家。玻璃瓶外很快凝了一层水珠,握在手里冰凉。
回去的路上,林翊恒彻底睡着了,脑袋枕在杨柳依依肩上。出租车里冷气很足,窗外是流动的街景和渐沉的暮色。
回到宅院时,晚饭已经备好。堂屋里亮着灯,圆桌上菜肴丰盛。清蒸鲥鱼银光闪闪,红烧肉油亮诱人,蟹粉豆腐嫩滑,还有碧绿的炒苋菜和腌笃鲜汤。长辈们已经落座,正低声交谈。
见到他们回来,许鑫禾笑着招手:“快洗手吃饭,就等你们了。”
饭后,长辈们移步茶室。杨明轩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,茶香氤氲。纳西莎夫人与黛西夫人坐在靠窗的藤椅上,低声着什么,偶尔端起细瓷茶杯,轻啜一口。扎比尼夫人对博古架上一只青花瓷瓶产生了兴趣,林清婉在一旁轻声介绍。杨远山与林延安坐在棋盘两端,黑白子无声落下。林清柏与张秋的父亲聊着些时政经济,苏芷兰和张秋的母亲则讨论着苏绣的针法。
年轻人在回廊下乘凉。竹椅搬了出来,几上放着切好的西瓜,红瓤黑籽,在月光下泛着水光。林翊恒已经醒了精神,正缠着杨云木讲城墙的故事。
张秋拿出相机,一张张翻看今的照片。屏幕的光映亮她的脸。“这张光影真好,”她指着一张杨柳依依在敌楼门洞前的侧影,“像古典油画。”
杨柳依依凑过去看了看,没话。
德拉科坐在稍远些的竹椅上,看着廊下悬挂的灯笼,暖黄的光晕里飞蛾扑腾。布雷斯慢条斯理地用竹签挑着西瓜籽。西奥多望着井里那池睡莲,月光下,花瓣合拢了。
夜渐深,山风带了凉意。茶室里的长辈们陆续起身互道晚安。回廊下的年轻人也散了,各自回房。
宅院重归寂静。只有竹叶沙沙,和远处隐约的蛙鸣。
八月二十五号,是个阴,云层低垂,空气闷热。早饭时,张秋的父母提出下午就要启程去机场,从那里飞回伦敦。纳西莎夫人与扎比尼夫人也表达了辞意,预订了下午的航班。
许鑫禾挽留了几句,见客人去意已决,便不再多言,只吩咐苏芷兰多备些特产让客人带上。
上午的时光过得很快。行李被收拾出来,在阳春楼下摆了一排。林清柏和杨明轩帮着将箱子提上车。张秋拉着杨柳依依在月洞门前又合了影,两个女孩并肩站着,背后是满墙的凌霄花。
午饭格外丰盛,像是践行宴。席间多了些离别的气氛,交谈声比往日低,偶有筷子与碗碟的轻碰。
饭后,张秋一家先走。在院门口,张秋紧紧抱了抱杨柳依依:“开学见!”眼眶有些红。她的父母与杨家众人一一握手道别。
车子驶下山道,消失在竹林拐弯处。
纳西莎夫人与扎比尼夫人稍后也准备动身。在堂屋前,纳西莎夫人向黛西夫人郑重行礼:“感谢您的款待,莎菲克夫人。”
黛西夫人伸手虚扶,紫罗兰色的眼睛温和:“一路平安,马尔福夫人。”
扎比尼夫人颔首致意,目光在杨柳依依脸上停留一瞬,随即移开。
三位斯莱特林少年站在母亲身后。德拉科抿着唇,对杨柳依依点零头。布雷斯唇角挂着那点惯常的弧度,了句“九月见”。西奥多安静地站着,蓝色色的眼眸看向她,几不可察地颔首。
车子引擎发动,缓缓驶离。杨柳依依站在门内,看着车影消失在竹林尽头。
院门轻轻合上,吱呀一声。
宅院忽然显得空旷起来。井里那池睡莲静静开着,锦鲤在叶下缓缓游动。回廊下竹椅还在原处,几上未吃完的西瓜蒙上了一层细纱。
林翊恒跑到杨柳依依身边,扯了扯她的裙角:“姐姐,他们都走了吗?”
“嗯,走了。”
“还会来吗?”
“也许。”
下午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,打在瓦上,汇成细流,从檐角滴落。雨水洗净了青石板,泛着幽光。竹林在雨雾中一片朦胧的翠色。
堂屋里亮着灯。杨远山与林延安的棋局还在继续。许鑫禾和林清婉坐在窗边,手里做着针线,低声着家常。杨明轩和林清柏在茶案前品茗,茶烟袅袅。苏芷兰在厨房准备晚饭,传来轻轻的切菜声。
杨柳依依坐在回廊下的竹椅里,看着雨丝斜斜地落入井。林翊嘉端了杯热茶过来,放在她手边的几上,没话,在她旁边的竹椅坐下。
雨声绵密,像蚕食桑叶。
远处山峦隐在雨雾中,只剩一片淡墨似的影子。
宅院静默着,仿佛三百年的时光,都沉淀在这七月的雨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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