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刚漫过满糖坊朱红门楣的雕花,巷口便传来了马蹄轻踏青石板的声响,不是寻常衙役的喧闹,倒带着几分宫廷特有的规整肃穆。满正蹲在作坊前的竹筐旁挑拣新收的桂花,指尖还沾着细碎的金蕊甜香,就见王二连滚带爬地从门房跑出来,声音都带着颤:“掌柜的!宫、宫里来人了!内务府的嬷嬷,还带着俩太监呢!”
苏棠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迎出来,果见巷口停着一辆青呢马车,车帘绣着暗金线的缠枝莲纹样,车旁立着两个身着青缎太监服的太监,垂手而立,神色恭谨。马车旁站着一位鬓发微霜的老嬷嬷,一身深绛色缎面褙子,领口绣着一寸宽的回纹边,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,拐杖头雕着巧的玉如意,虽未着朝服,眉眼间的威仪却压得人不敢怠慢。
“可是满糖坊的林满掌柜?”老嬷嬷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亮,带着久居深宫的沉稳,目光扫过满时,没有寻常官差的倨傲,反倒多了几分打量的温和。
满连忙敛衽行礼,身姿端方却不卑微:“民女林满,见过嬷嬷。不知嬷嬷驾临,有失远迎,里面请。”
老嬷嬷微微颔首,算是受了礼,身后的太监捧着两个描金漆盒跟上来,她边走边缓声道:“咱家姓刘,是内务府掌事儿嬷嬷,奉上头的命来的。你这糖坊得了皇上恩典,要给宫里做专供糖食,往后便是御前差事,规矩礼节、采买供奉的门道,都得教你们通透了,可不能出半分差错。”
这话落点,满心里便透亮了。前卷里虽得过御赏,却都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来对接琐事,从未有这般掌事儿嬷嬷亲自登门教训,想来是八阿哥胤禩前日深夜来访后,宫里那边便有了动静,这刘嬷嬷的来意,恐怕不止是教规矩这么简单。她侧身引着刘嬷嬷往正厅走,吩咐苏棠快沏上好的雨前龙井,又让后厨端上刚做好的蜜渍桂花脯——那是苏棠昨日特意腌的,选的是今年秋末最后一批金桂,用上好的百花蜜浸了整夜,脯肉莹润饱满,甜而不腻,还带着桂花的清冽,正是今早议事时的茶点,此刻用来待客,再合适不过。
正厅里收拾得干净雅致,梨花木桌椅擦得锃亮,桌上摆着苏棠手绘的糖料溯源册样本,边角还放着几块刚刻好的糖料编码木牌。刘嬷嬷落座后,目光扫过桌上的册子,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,指尖轻点桌面:“林掌柜倒是心细,这册子是做什么用的?”
“回嬷嬷,是糖料溯源册。”苏棠端着蜜渍桂花脯上前,用白瓷碟盛着,摆到刘嬷嬷面前,笑盈盈回话,“往后宫里的专供糖食,每一批原料都有专属编码,从蔗园到糖坊,谁经手、何时入坊、如何熬制,都一一记在上面,若是出了半点问题,一查便知。”
刘嬷嬷拿起一块蜜渍桂花脯放入口中,细细品了片刻,眼角的纹路柔和了些:“倒是个稳妥法子,比从前那些御供商户的糊涂账强多了。从前有糖商给宫里供蜜饯,掺了陈年旧料,出了事查来查去都查不清源头,最后落得个抄家的下场。”她着,意有所指地看了满一眼,“林掌柜年纪轻轻,倒比那些老油子商户通透,知道‘留证’二字的要紧。”
满垂眸浅笑,拿起一块桂花脯也尝了一口,清甜在舌尖化开:“嬷嬷过奖了,民女只是知道,熬糖得实打实,做人做事也得实打实,宫里的差事,更是半分掺不得假。”
刘嬷嬷闻言,深深看了她一眼,随即敛了神色,清了清嗓子道:“闲话不多,咱们今日先立规矩。你们别以为,宫廷礼训就是学跪拜叩首、请安问好,那些皮毛功夫,自有宫里的太监来教你们底下的人。咱家来,是教你们御供糖食的核心规矩,这规矩分三条,你们得一字不落地记牢。”
她抬手示意身后太监打开描金漆盒,里面摆着一套银质的量具和一本泛黄的册子。“第一条,食材采买规矩。宫里要的糖料,要么用内务府指定的官办糖料库的货,要么用你们自己固定合作的蔗园原料,绝不能私下采买来路不明的糖料,尤其是劣等粗糖、掺了矾的糖,若是敢往宫里送,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。”
满心头一凛,立刻应下:“民女记下了。”
“第二条,供奉规矩。宫里的糖食供奉,分例供和特供。例供是每月初一、十五按时送的,分量、品类都得按内务府的单子来,差一分一厘都不行;特供是宫里主子们临时要的,不管是深夜还是雨雪,都得立刻赶制,既要快,更要精,主子们的口味喜好,你们得摸透了,比如太后不喜甜,贵妃爱玫瑰香,太子爱新奇花样,这些都得记下来。”刘嬷嬷着,让太监把那本泛黄的册子递过来,“这是《宫闱糖食忌口录》,上面记着各宫主子的口味和忌口,你们拿去抄录一份,好生记着。”
苏棠连忙上前接过册子,指尖触到纸面,只觉册子虽旧,却保存得极好,上面的字迹娟秀,想来是从前宫里的女官所记。
“第三条,保密规矩。宫里的事,不该问的别问,不该听的别听,主子们吃了你们的糖食,的话、评的语,都不能往外传半个字。”刘嬷嬷的语气沉了些,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,“从前有个点心铺子的掌柜,仗着给贵妃供过点心,在外头胡吹贵妃的喜好,被人告到皇上那儿,最后铺子封了,人也流放了。林掌柜,你可得管好你手下的人。”
满看向站在一旁的王二和刚进来的李二牛,沉声道:“都听见了?往后宫里的事,谁敢往外乱嚼舌根,立刻卷铺盖走人,绝不留情。”
王二连忙点头哈腰:“掌柜的放心,的嘴严得很,比封了蜜的糖罐还严!”李二牛也沉声应道:“记下了,绝不乱话。”
刘嬷嬷看着两饶模样,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,随即道:“规矩教完了,往后几日,咱家会每过来,教你们做几款宫廷糖食的品鉴法子,顺便看看你们的糖料和熬制工序。对了,咱家今日来,还带了宫里的御品,给你们尝尝鲜,也好让你们知道,宫里的糖食,该是什么水准。”
罢,她让另一个太监打开第二个漆盒,里面摆着一碟莹白如玉的糖块,每一块都切成方方正正的方块,上面还印着巧的“御”字纹。“这是宫廷杏仁糖,御膳房特制的,用的是西域进贡的甜杏仁,去皮磨成粉,加少量冰糖熬制,低糖不腻,还带着杏仁的香。你们尝尝,比对一下自己做的糖食,找找差距。”
满拿起一块杏仁糖放入口中,入口即化,没有寻常糖食的甜腻厚重,只觉一股清甜裹着杏仁的醇香在舌尖散开,咽下去后,喉间还留着淡淡的回甘。她心头一动,从前做的糖食,要么是醇厚香甜,要么是果香浓郁,倒真没做过这般低糖清雅的款式,看来宫里的需求,远比她想的精细——这刘嬷嬷送的杏仁糖,分明是在提点她,宫廷糖食,要的是“雅”和“适”,而非一味的甜。
苏棠也尝了一块,眼睛亮了:“这杏仁糖真好,甜得恰到好处,杏仁香也足,比咱们做的桂花糖包清爽多了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刘嬷嬷语气带着几分自豪,“宫里的主子们,山珍海味吃多了,腻味重口的,反倒不如这清淡雅致的讨喜。林掌柜若是能顺着主子们的口味改良几款糖食,往后在宫里的分量,自然就重了。”
这话里的提点再明显不过,满心中有数,笑着谢道:“多谢嬷嬷提点,民女定然琢磨改良。”
话间,王二自告奋勇要给刘嬷嬷添茶,转身时不心撞到了旁边的八仙桌,桌上摆着的白瓷摆盘应声落地,“哐当”一声摔得粉碎。这一下变故,吓得旁边的太监都变了脸色,王二更是脸都白了,扑通一声就要跪下:“嬷嬷恕罪,的不是故意的!”
满正要开口,刘嬷嬷却抬手拦住了,神色依旧平和:“无妨,碎个盘子而已,多大点事。起来吧,瞧你这毛手毛脚的,往后给宫里送糖食,可得仔细些,宫里的瓷器,可比你这盘子金贵多了。”
王二愣了愣,没想到刘嬷嬷这般好话,连忙爬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灰,喏喏应着:“是是是,的往后一定仔细,绝不再摔东西了!”
这一幕,倒让满放下了几分心。这刘嬷嬷看似威严,实则并非刻薄之人,而且她方才提及御供商户旧事时,特意点了“掺旧料”“查不清源头”,又提点她改良低糖糖食,句句都踩在关键处,再联想到胤禩前日赠的“守甜”玉佩,可查官办糖料库记录,满心里渐渐有了数——这刘嬷嬷,多半是八阿哥放在内务府的人,是来帮她的。
趁着苏棠收拾碎盘子,李二牛去后厨吩咐加做点心的空档,正厅里只剩满和刘嬷嬷两人。刘嬷嬷端起茶杯,慢悠悠喝了一口,压低声音道:“林掌柜,八阿哥前日夜里来过吧?”
满心头一震,抬眸看向刘嬷嬷,见她神色淡然,不似要发难的样子,便也不隐瞒,轻轻点头:“是。”
“八阿哥是个明事理的人,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。”刘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,只有两人能听见,“三阿哥那边,最近盯得紧,你这糖坊,是他的眼中钉。八阿哥让咱家来,一是教你规矩,二是给你透个信——三阿哥近来没盯着御膳房,反倒盯着南边的官办甘蔗园,你可得当心些。”
满瞳孔骤缩,这话可是关键!她的合作蔗园大多在南边,若是三阿哥动了甘蔗园的主意,断了她的原料来源,那宫里的专供差事就没法做了,甚至整个糖坊都得停摆。前卷里三阿哥只是派人打压分店、抢糖料,如今竟直接盯上了源头蔗园,心思越发歹毒了。
“多谢嬷嬷告知,民女感激不尽。”满连忙起身行礼,语气郑重,“民女定会加固蔗园防备,绝不让三阿哥得逞。”
刘嬷嬷摆了摆手,眼底闪过一丝忧虑:“你心里有数就好。当年林家糖行,也是汴京响当当的御供糖商,可惜了……”她话到一半,便停住了,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不再多言。
满的心猛地一沉,连忙追问:“嬷嬷,您知道我家旧事?当年我父母的林家糖行,为何突然就败落了?”
刘嬷嬷抬眸看她,沉默片刻,才缓缓道:“咱家当年在御膳房当差,略知一二。只记得当年林家糖行的御供糖,是宫里最好的,你父亲林掌柜手艺好,性子也倔,宁肯赔本,也绝不掺半点假。后来不知怎么,就被停了御供,没多久就传出商队遇山洪的消息,一家子就这么散了。”
“是不是和三阿哥有关?”满急声问道,胤禩前日过,她父母的败落,和三阿哥隐晦相关,如今刘嬷嬷提及旧事,她怎能不心急。
刘嬷嬷却摇了摇头,神色凝重:“咱家不敢乱,宫里的旧事,牵扯太多。但有一句实话告诉你,当年林家糖行被停御供的文书,是三阿哥经手递到内务府的,至于里面的弯弯绕绕,你得自己去查。”她着,意味深长地看了满一眼,“八阿哥给你的东西,可得用好,有些东西,藏在官办糖料库的旧档里,只有那东西,能让你查得进去。”
满心头一凛,立刻明白了刘嬷嬷的意思——她的,是胤禩赠的那枚“守甜”玉佩。原来那玉佩的用处,不止是查糖料库记录,还能查当年的旧档!
这时,苏棠和李二牛回来了,刘嬷嬷便不再提林家旧事,又闲聊了几句宫廷糖食的做法,便起身准备告辞。满送她到门口,刘嬷嬷压低声音又补了一句:“三阿哥府里的人,近日常去内务府打听你的糖坊动向,你身边的人,得管好,别被人钻了空子。”
完,她便登上马车,马车缓缓驶离巷口,消失在晨雾里。
满站在门口,手里还攥着一块没吃完的宫廷杏仁糖,清甜的味道还在舌尖,心里却翻江倒海。刘嬷嬷的话,印证了胤禩的猜测,她父母的死,定然和三阿哥脱不了干系;而三阿哥盯着南边甘蔗园的消息,更是让她警醒——这场仗,不止是朝堂上的暗斗,更是她守护糖坊、为父母翻案的硬仗。
“掌柜的,刘嬷嬷的话,你都记牢了吧?”苏棠走过来,看着满凝重的神色,轻声问道。
满点头,转身看向身后的糖坊,阳光已经洒满了作坊的院子,学徒们正在院子里晾晒桂花脯,香气飘得满院都是。她握紧拳头,眼底闪过坚定的光:“记牢了。传我的话,李二牛,你立刻带人去南边的合作蔗园,加固围栏,清点人手,再制定一份蔗园防护预案;苏棠,你把那本《宫闱糖食忌口录》抄录两份,一份留糖坊,一份送宫铺,再琢磨着结合那宫廷杏仁糖的口感,研发几款低糖的新品;王二,你去对接漕帮的张彪大哥,问问他能不能派人帮忙照看南边的蔗园,防备三阿哥的人动手。”
“好嘞!”三人齐声应下,各司其职忙了起来。
王二临走前,凑到满身边,挠了挠头道:“掌柜的,那刘嬷嬷看着挺和善,是不是咱们自己人啊?”
满看了他一眼,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:“是不是自己人不重要,重要的是,她没害咱们的心。往后做事,多留个心眼,别再摔盘子了。”
王二嘿嘿一笑,连忙跑着去寻漕帮的人了。
满走到院子里,拿起一块蜜渍桂花脯,又尝了一口那宫廷杏仁糖。清甜与醇香交织,却压不住她心里的波澜。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,朱墙金瓦在远处的晨光里闪着微光,那里藏着权力的博弈,也藏着她父母的旧案真相。
刘嬷嬷的提点,胤禩的相助,三阿哥的虎视眈眈,还有那枚揣在怀里的“守甜”玉佩,都在提醒她——往后的路,不好走,但她必须走下去。熬糖忌贪火,做人忌贪权,她守着这糖坊,守着这一身手艺,既要坐稳汴京糖业的标杆,更要为父母讨回公道,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罪恶,都暴露在阳光之下。
后厨里,学徒已经开始按照刘嬷嬷的法子,试着熬制杏仁糖,淡淡的杏仁香飘了出来。满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向后厨——她的战场,不止在蔗园,在宫铺,更在这一方的熬糖灶前,用手里的糖,守心里的正,一步步,揭开所有的谜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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