晓雾锁汴梁,寒浸青石板。满糖坊的门扉尚未启市,后院作坊的暖光却已刺破晨霭,将檐角凝的霜花映得泛着细碎的金芒。案上那盏昨夜陪林满待到三更的油灯还余半点灯油,旁边摆着半碟没吃完的姜枣蜜糖糕,是昨夜八阿哥胤禩到访时余下的,糕饼早凉了,却还凝着淡淡的枣香与桂甜,一如昨夜那句“三阿哥胤祉”的惊雷,余震仍在人心间翻涌。
林满立在熬糖灶前,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“守甜”玉佩,玉质温润,刻的“甜”字纹路细腻,触手生温。昨夜胤禩走后,他与王二再没合眼,一人翻查旧账,一人清点糖料,越查心越沉——前卷里陈老板垄断糖市时,动辄就能调动汴京半数糖商的货源,彼时只觉他财力雄厚,如今想来,皆是三阿哥在背后调拨官银撑腰;就连父母留下的旧账本里,那笔莫名亏空的御供糖款,落款处虽盖着陈家糖行的章,纸角却隐约沾着一点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的龙纹墨渍,当年未曾留意,此刻对照胤禩的话,只觉后背发凉。
“满,你歇会儿吧,这账本我再核一遍就成。”王二顶着俩黑眼圈从账房走出来,眼下泛着青黑,手里攥着一沓账册,指尖还沾着墨汁,“你猜咋的?前阵子陈老板压着联盟商户的糖价,给的定金全是走的私账,账尾都有个不起眼的‘祉’字标记,合着全是给三阿哥递银子呢!”
林满转过身,接过账册翻看,果然每页私漳末尾都有个极的朱笔“祉”字,笔迹潦草,却与胤禩提及的三阿哥名讳对应。他沉沉吐了口气,将玉佩揣进衣襟贴身处,沉声道:“二弟,这事比咱们想的更棘手。三阿哥要的是糖市的银钱,咱们挡了他的财路,他绝不会善罢甘休。昨夜八阿哥虽给了保障,但咱们不能全靠旁人,得自己立规矩,做后手,才能护得住糖坊,护得住联盟里几十户商户的生计。”
话音刚落,院门外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,伴着一缕清润的桂香飘进来。“我猜你们俩定是彻夜未眠,果不其然。”苏棠掀帘而入,一身月白襦裙,腰间系着绣桂花的锦带,手里提着个食盒,眉眼间带着几分急切,却依旧从容,“刚从铺子里取了新酿的蜜渍桂花脯,还有热乎的莲子羹,先垫垫肚子再正事。”
她将食盒摆到木案上,掀开盖子,蜜渍桂花脯色泽金红,浸在琥珀色的蜜浆里,甜香瞬间漫开,比寻常桂花糕更添几分醇厚;莲子羹炖得软糯,撒了几粒枸杞,暖汽氤氲。这蜜渍桂花脯是苏棠新制的,与前卷的桂花糖包、桂花蜜都不同,选的是秋末最饱满的金桂,去蒂去核,用冰糖慢火炖透再封坛蜜渍,甜而不腻,还能入药润喉,她特意多做了些,本是想着给糖坊学徒当茶点,此刻倒成了三人议事的定心食。
王二早就饿了,抓起一块桂花脯塞进嘴里,甜香在舌尖化开,瞬间驱散了几分倦意,含糊道:“还是棠想得周到!这桂花脯比糖糕还好吃,待会儿得装两罐带走!”
苏棠笑嗔一声:“就知道吃,先听满正事。昨夜八阿哥到访,定是了要紧事吧?”
林满点点头,便将昨夜胤禩的话一五一十道来,从三阿哥借糖市敛财充夺权军费,到陈家糖行是其三阿哥的白手套,再到父母败落与三阿哥隐晦相关,最后取出那枚“守甜”玉佩,告知其可查官办糖料库记录的用途。苏棠越听神色越凝重,纤纤玉指捏着一块桂花脯,却忘了入口,待林满完,才沉声道:“如此来,前卷里陈老板几次三番找咱们麻烦,从造谣咱们用陈年老糖,到拦着商户加入联盟,全是三阿哥的授意。咱们要对付的,从来不是一个陈老板,而是他背后的朝堂势力。”
“可不是嘛!”王二攥紧了拳头,眼底满是愤懑,“那三阿哥是皇子又如何?总不能仗着身份欺压咱们这些商户吧!要是他敢来硬的,我就去漕帮找张彪兄弟,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!”
“不可莽撞。”林满按住王二的手,语气坚定却沉稳,“昨夜我已跟八阿哥清,绝不卷入党争。咱们是商户,守的是本分,做的是良心糖,既不帮八阿哥对付三阿哥,也绝不向三阿哥低头。今日召集你二人,就是要定三条规矩,往后咱们依规矩行事,一步都不能错。”
他走到案前,取了纸笔,笔尖蘸饱墨汁,在宣纸上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,字字力透纸背:“不碰党争,全链留证,护盟守心。”
苏棠眸光一亮,颔首赞道:“这三条规矩定得好。不碰党争,可保咱们不陷朝堂泥潭;全链留证,可防日后被人栽赃构陷;护盟守心,可聚商户之力,不至于被逐个击破。”
“正是这个理。”林满放下笔,指着“全链留证”四字,语气郑重,“前卷咱们只知整理账本,太过被动,今日起,咱们要做糖料溯源编码,从甘蔗入田、糖料采购,到熬制成品、店铺售卖,每一步都刻上专属编码,记进溯源册里。往后不管是陈老板还是三阿哥想动手脚,咱们一查编码便知根源,绝不让他们有机可乘。”
这话一出,王二和苏棠都眼前一亮。从前账目只记钱款往来,却没跟实物对应,若是对方换了劣质糖料,或是栽赃他们以次充好,根本无从辩驳。这溯源编码,便是给每一批糖料、每一款成品都安了身份,实打实的铁证。
苏棠当即应下:“溯源册的事交给我来做。我这就回去备上等宣纸,分设原料册、成品册、售卖册三本,每册按日期编号,每一批糖料的产地、蔗农姓名、采购价格,每一款成品的熬制匠人、用料明细、售卖去向,都一一记录在案,编码统一刻成木戳,盖在账册与货单上,万无一失。”她心思缜密,从前打理自家布庄时便极擅记账,做这事再合适不过,还不忘补充,“这蜜渍桂花脯我多做些,往后宫廷采买、商户往来,都能当茶点,也能顺便试试味,往后研发宫廷果子,正好用这桂花脯调味,一举两得。”
林满颔首赞许,又看向王二:“二弟,你从前跟着漕帮张彪兄弟混过,熟络江湖门路。往后你负责对接漕帮,查一查陈老板的糖料转运密道。前卷咱们只知他从南边运糖料,却不知具体路线,想来他给三阿哥敛的银子,定是通过密道偷偷运出汴京的。你找到密道,既能掌握他的把柄,也能防着他断咱们的糖料来源。另外,联盟里的商户,你也多去走动,把三阿哥的事隐晦透个底,让大家都留个心眼,收好陈老板往日欺压他们的证词,咱们汇总起来,也是一份铁证。”
王二立马挺直腰板,拍着胸脯保证:“放心!这事包在我身上!张彪兄弟最讲义气,昨夜我就托人给他带了信,今日晌午就能见着面。陈老板那老狐狸的密道,我定能查得明明白白!证词也绝少不了,前阵子他扣着李老丈的糖款不给,还放狗咬人,李老丈恨他恨得牙痒痒,一准愿意作证!”
“还有李二牛。”林满又补充道,前卷里李二牛憨厚老实,熬糖手艺精湛,还极有责任心,是个可靠的人,“往后让二牛带队查糖坊所有分店的安防,换一批结实的门栓,添几个值守的伙计,再教伙计们些自保的法子。从前咱们只守着总坊,分店防备松懈,若是三阿哥派人来捣乱,分店首当其冲,必须提前设防。”
三人正议事间,李二牛便扛着一捆甘蔗从门外进来了,他个头高大,皮肤黝黑,额角渗着汗,见三人都在,连忙放下甘蔗行礼:“掌柜的,苏姑娘,二哥,早!南边蔗农送的新蔗到了,我验过了,糖分足,成色好!”
林满招手让他过来,递给他一块蜜渍桂花脯,将设防的事一,李二牛当即应下:“掌柜的放心,我这就去安排!分店的门栓我早看不顺眼了,今日就去换最好的硬木门栓,值守伙计我挑几个身强力壮的,再跟张彪兄弟借两把短刀,保证没人能闯进分店捣乱!”
安排完诸事,林满让众人坐下,又取来熬糖的铁锅,灶膛里添零炭火,锅里放了几块冰糖,火慢熬。冰糖渐渐融化,变成晶莹的糖稀,泛着暖光。他拿起糖勺搅了搅,看向众人,沉声:“前卷我常,熬糖要守火候,火太旺则焦苦,火太弱则淡而无味。今日我再添一句,熬糖忌贪火,做人忌贪权。”
这话字字恳切,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通透。前卷他从柴房里攥着半块馒头起步,盘下巷口摊,一步步开起满糖坊,拢起糖商联盟,靠的就是不贪暴利、不欺主鼓本心。如今面对三阿哥的权势诱惑,面对朝堂的暗流涌动,这份本心更不能丢。
“三阿哥许我富贵,许我垄断全国糖料,可那富贵是踩着商户的尸骨赚来的,那垄断是损着百姓的利益换来的,我林满不稀罕。”林满舀起一勺糖稀,糖稀缓缓落下,凝成细细的糖丝,“咱们做的是糖,甜的是人心,若是失了本心,糖再甜,也是昧着良心。往后不管风波多大,咱们都要守着这颗心,守着咱们的规矩,守着汴京这一口踏实的甜。”
苏棠眸中满是认同,轻声道:“满得对。甜从心来,心正,糖才正。我这溯源册,定给你做得明明白白,绝不让咱们的糖沾半点污点。”
王二和李二牛也纷纷点头,王二拍着案道:“对!咱们就守着本分做糖,谁来惹事,咱们就拿证据话!有规矩在,有证据在,咱们不怕!”
李二牛也憨憨道:“我好好熬糖,好好守分店,绝不让人坏了咱们糖坊的名声!”
晨雾渐渐散去,光透过窗棂照进作坊,落在案上的溯源册初稿上,落在一罐罐蜜渍桂花脯上,落在那锅冒着暖汽的糖稀里。林满看着眼前的三人,心头安稳无比。前卷他孤身一人熬糖,后来有王二相伴,再后来有苏棠相助,有李二牛尽责,如今还有糖商联媚商户相托,有八阿哥的暗中照拂,纵使前路有三阿哥这尊大佛拦路,他也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他舀起一勺熬好的糖稀,分给三人各尝一口,甜意醇厚,暖彻心扉。“来,尝尝刚熬的糖稀。往后咱们就照着规矩走,一步一个脚印,既护得住自己,也查得清当年的旧事,告慰爹娘在之灵。”
众人接过糖勺,尝着甜糯的糖稀,相视一笑,连日来的焦灼与不安,都在这一口甜里消散了大半。
苏棠当即拿起纸笔,开始草拟溯源册的格式,笔尖沙沙作响,将原料编码、成品编码的规则一一写下,还特意标注了“与官办糖料库编码格式对应”,为日后凭“守甜”玉佩查账做铺垫。王二揣了两罐蜜渍桂花脯,匆匆告辞去见张彪,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李二牛看好分店,语气里满是郑重。李二牛则扛着甘蔗,去安排分店安防的事,脚步比往日更沉稳。
作坊里只剩林满一人,他走到父母的旧账本前,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,翻开泛黄的纸页。账本里夹着一片干枯的桂花,是母亲当年做桂花糖时夹进去的。他取出桂花,放在鼻尖轻嗅,仿佛还能闻到母亲做糖的甜香。他又摸了摸贴身的“守甜”玉佩,轻声道:“爹娘,你们放心,我定会守好林家的糖,守好这颗心,查清当年的事,绝不会让你们白白蒙冤。”
晌午时分,王二先回来了,脸上带着喜色,手里拿着一张画着密道路线的图纸:“满,成了!张彪兄弟,陈老板的糖料密道从南边码头直通陈家后院,还连着一处隐秘的银库,里面定是藏着给三阿哥的银子!张彪兄弟已经派了漕帮兄弟盯着,但凡有动静,立马给咱们报信!另外,李老丈等十几户商户都愿意作证,证词我都收好了,你看!”
林满接过图纸和证词,细细翻看,密道路线标注得清清楚楚,证词上各商户的手印清晰可见,心头愈发有底。“好!二弟做得好!张彪兄弟那边,你多送些蜜渍桂花脯和糖糕过去,多谢他出手相助。”
“放心,我都安排好了!”王二笑道,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,“张彪兄弟还给了我一块漕帮令牌,往后咱们糖坊的糖料运输,漕帮都给咱们保驾护航,没人敢拦!”
不多时,李二牛也回来了,分店的门栓都换好了,值守伙计也安排妥当,还跟张彪借了四把短刀,分放在四个分店。林满听着,愈发安心,当即让后厨做了一大桌菜,犒劳众人。
席间,苏棠起蜜渍桂花脯的妙用:“这桂花脯除帘下酒菜,熬制宫廷果子时加一点,既能提香,又能中和甜度,往后咱们研发宫廷新品,正好用得上。另外,我已经跟内务府的容了话,咱们糖坊有新制的茶点,想来过几日便会有人来品鉴,这也是咱们打入宫廷的好机会。”
林满眼前一亮,前卷他们虽得了御赐匾额,却还没真正踏入宫廷采买的门槛,若是能靠蜜渍桂花脯和后续的宫廷新品拿下专供资格,既能提升糖坊地位,也能借着宫廷的名头,让三阿哥投鼠忌器,不敢轻易动手。
“这事想得周全。”林满赞道,“往后宫廷的事,就多劳你费心了。”
午后,阳光正好,满糖坊的门扉准时开启,伙计们将新熬的糖糕、糖油果子摆上柜台,甜香飘出巷外,引来了不少主顾。百姓们笑着买糖,伙计们笑着招呼,一派安稳祥和。没人知道,糖坊后院刚刚定下了关乎生死存亡的规矩,没人知道,一场牵扯皇子与陈年旧案的风波,已在这安稳的甜香里,悄然布下了应对的棋局。
林满站在柜台后,看着往来的主顾,指尖摩挲着衣襟里的玉佩。他知道,往后的路定不会好走,三阿哥和陈老板定然会伺机反扑,但他不再畏惧。规矩已立,证据打底,兄弟相伴,知己相助,他守着这一口甜,守着这颗本心,便敢与任何风波抗衡。
暮色渐浓时,苏棠将整理好的溯源册初稿送来,三本账册装订整齐,编码规则清晰明了。林满接过账册,看着上面娟秀工整的字迹,心头暖意更甚。他拿起木戳,在账册上盖下第一个编码,朱红的印记落在宣纸上,如同一个郑重的承诺。
而此刻的陈家糖行,陈老板正对着三阿哥派来的使者惶恐请罪,听着使者带来的“尽快除掉林满,夺回糖市控制权”的指令,眼底闪过一丝狠戾。他看向窗外满糖坊的方向,咬牙切齿道:“林满,你坏我好事,挡三阿哥的路,我定要你不得好死!”
夜色再次笼罩汴梁,满糖坊的灯依旧亮着,与陈家糖行的阴鸷形成鲜明对比。那盏灯,守着汴京的甜,守着商户的本,也守着一份即将被揭开的陈年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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