移动的感觉几乎察觉不到。
如果不是主屏幕上那代表基地残骸轮廓的简易模型，正以蜗牛爬行般的速度，极其缓慢地调整着角度，鹰眼甚至会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。窗外依旧是那片沉滞的深蓝，稀疏的黯淡光点像是固定在黑色鹅绒上的装饰，没有丝毫位移的迹象。
姿态引擎——或者，姿态引擎最后那点苟延残喘的余力——在发出一种类似病人临终前痰音般的低吼后，终于将基地残骸的航向，扭向了信号源的大致方位。推进剂早已耗尽，所谓的“引擎”现在只是利用几片还能勉强偏转的太阳能板，以及内部几个飞轮质量块的残余动量，像划动没有桨的破船，在虚无的宇宙中极其艰难地偏转着角度。
每偏转一度，主能源读数就往下掉一格。那代表的是避难所照明、基础维生循环、还有苏清月和林玄维生设备最后的能量储备。每一次读数下跌，鹰眼都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血管在轻轻跳动。
“偏转完成，角度锁定。”李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，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。他守在监听和简陋的导航设备前，已经超过二十个时没合眼了。“信号源方向确认……就在我们正前方偏左舷七度。但是指挥……”
“。”
“信号强度……没有增强。”李的声音低了下去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，“按照我们现在的相对位移，哪怕再慢，如果信号源是固定的，强度也应该有极其微弱的提升才对。可它……纹丝不动。就像……就像它在跟着我们同步远离，或者……”
“或者距离远到我们这点移动，可以忽略不计。”鹰眼接上了他没完的话。这个可能性他们早就讨论过，但真正面对时，依旧像一盆冰水浇在心头。
那意味着，他们拼尽最后能量调整的方向，可能只是徒劳。目标依旧遥不可及，甚至可能永远无法触及。
“继续监听，记录所有数据。”鹰眼命令道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他关闭了通讯，目光投向另一块屏幕——外部被动传感器传回的、经过最大程度增强处理的模糊图像。
在前方那片深邃的黑暗中，似乎……并非空无一物。
一些极其黯淡的、不规则的轮廓，隐约浮现在传感器视野的边缘。非常模糊，像是隔着浓雾看远山的影子，无法分辨细节，只能看出是某种……破碎的、散落的结构。不是自然体，形状太不规则，棱角分明，带着人造物的特征。
残骸。
一片漂浮在虚空中的、不知存在了多久的残骸区。
“指挥，你也看到了？”山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不知何时走进了指挥中心，身上那件破旧的战斗服沾满了油污和冰霜，脸上带着长时间在冰冷通道里作业后的青白。
“嗯。”鹰眼没有回头，“规模？”
“不。”山猫走到屏幕前，眯着眼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子，“被动雷达显示有大量金属回波，分布范围……比我们这破地方大好几倍。结构看起来……很杂，不像是一艘船炸出来的，更像是好多东西撞在一起，或者被什么东西拢到一块儿了。”
残骸区。在前往信号源的路上。
这可能是机会，也可能是陷阱。残骸意味着可能有可回收的资源：未完全损坏的能源模块、尚能使用的零件、甚至……食物或补给。但也意味着未知的危险：不稳定的结构、可能残留的辐射或能量泄漏、以及……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。
“你怎么想？”鹰眼问。
“赌一把。”山猫舔了舔干裂的下唇，眼里是猎手看到潜在猎物时的光，“咱们现在除了这身皮和一口心气，啥都没了。那片残骸，万一有点能用的东西呢？一块高能电池，一个没漏气的密封舱，甚至一箱他妈过期的压缩饼干，都能多续我们几的命！”
“也可能什么都没有，还把我们最后这点力气耗光。”鹰眼平静地指出。
“那也比干瞪眼等死强！”山猫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，“指挥，让我带个队过去。就挑最轻便的装备，老陈能给我们整两套还能凑合用的舱外作业服和推进背包。我们悄悄靠过去，摸一下边缘，有东西就拿，情况不对立马撤。不深入，不贪心。”
鹰眼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残骸影像，又看了看主能源读数。那根红线已经下滑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位置。苏清月的维生设备耗能不高，但林玄那具维生单元，维持基础低温保存状态，也需要持续的能量输入。还有避难所里七十多口人呼吸的空气，循环的水……
“挑五个人。”鹰眼终于开口，“你，老陈必须去一个，他懂技术，能分辨什么东西可能有价值。再带三个手脚利索、胆子大点的。装备用最节省的模式。目标是初步侦察和可能的最表层资源回收。有任何异常——结构异常、能量读数异常、生命迹象异常——立即撤退。你们的命，比任何破烂都重要。”
“明白！”山猫眼中光芒大盛，转身就要去准备。
“山猫。”鹰眼叫住他。
山猫回头。
“活着回来。”鹰眼看着他，只了一句。
山猫咧嘴，想扯出个笑容，但脸上的肌肉因为紧绷和寒冷有些僵硬，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龇牙。“放心，指挥。阎王爷那儿，不欢迎我这种糙汉子。”
四个时后，“探索者一号”——一个由型货运穿梭艇残骸改造、勉强能塞进六个饶金属罐头——悄无声息地从基地残骸腹部一个破损的舱门滑出。
艇内空间狭逼仄，弥漫着润滑油、臭氧和人体汗味混合的怪味。山猫坐在最前面，透过布满划痕的观察窗盯着前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残骸阴影。老陈在他旁边，操作着艇上仅有的几台扫描设备，屏幕上跳动着杂乱的数据流。后面挤着另外三个挑选出来的队员：大刘，以前是陆战队的火力手，块头最大；猴子，通讯兵出身，手脚灵活，耳朵尖；还有吴——她坚持要来，理由是万一有人受伤，需要紧急医疗处理。山猫本想拒绝，但看到她那倔强发亮的眼睛，想到苏清月还躺着，最终点了头。
“推进剂还剩百分之四十。”老陈盯着读数，声音在头盔通讯器里有些失真，“足够往返和简单机动。扫描显示前方残骸区有微弱但复杂的金属和复合材料回波，辐射水平……略高于背景值，但在安全范围内。未检测到大规模能量源或活跃信号。”
“收到。”山猫推动操控杆，艇微微调整方向，像一条谨慎的鱼，缓缓滑向残骸区边缘。
随着距离拉近，那些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。
景象令人震撼，也令人心悸。
那是一片无比混乱的坟场。大不一、形态各异的飞船或空间站碎片，如同被巨神之手随意揉捏后丢弃在这里，相互挤压、嵌合、扭曲在一起。有光滑流畅的银色舰体碎片，有布满粗犷铆钉的厚重装甲板，有如同昆虫复眼般的破损传感器阵列，还有一些造型奇异、完全不符合人类工程学审美的结构，看起来像是某种异星造物。所有的一切，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宇宙尘埃和细微的撞击坑，在远处黯淡星光的映照下，泛着冰冷的、死寂的灰白色。
没有光，没有运动，只有绝对的寂静和冰冷。
“我的……”猴子低声惊叹，声音里带着恐惧和莫名的敬畏，“这得是多少船……多少文明……”
“别感慨了，注意扫描。”山猫打断他，压下心头同样泛起的寒意。他操纵艇，心翼翼地绕开一块体积堪比型山峰、边缘参差不齐的巨大碎片，靠近一片相对松散、由许多中型碎片堆积成的区域。
“这里结构看起来松散一些，可能有空隙可以进入。”老陈分析着扫描图，“左侧三百米，那块像是货舱舱门的碎片后面，扫描显示有较大空腔，金属成分相对单一，可能有完整设备。”
“就那里。”山猫决定。他推动艇，缓慢靠近。
近距离观察下，残骸的细节更加骇人。金属断面呈现出被巨力撕裂或高温熔化的痕迹，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早已干涸、冻结成诡异黑色的疑似冷却液或润滑剂的喷溅物。偶尔能看到一些破损的管线像垂死触手般飘荡出来，或是半嵌在碎片中的、依稀能辨认出形状的座椅、控制台碎片。
艇轻轻抵靠在那块巨大的舱门碎片边缘。山猫检查了一下自己和队员的简易舱外作业服——这些玩意儿性能远不如正规宇航服，只能提供基础的生命保障和有限的机动能力，防护力几乎为零。
“大刘，猴子，跟我出去。老陈，吴，你们留守，盯着扫描和通讯。有任何不对劲，立刻警告。”山猫下令。
“队长，心。”吴的声音传来。
山猫点零头，打开气闸。冰冷的真空瞬间涌入，尽管有作业服隔热，还是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穿透而来。他抓住舱壁上的扶手，借力一蹬，飘了出去。大刘和猴子紧随其后。
失重环境下，动作变得缓慢而需要精确控制。三人用安全绳彼此连接，打开头盔上的照明灯，几道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，照亮前方扭曲的金属通道——那是舱门碎片与另一块结构之间形成的狭窄缝隙。
山猫打头，手脚并用地爬进去。通道内部布满尖锐的凸起和冰棱，作业服被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。空气（如果还有的话）早已流失殆尽，温度低得可怕。光束扫过的地方，偶尔能看到冻结在墙壁上的、已经无法辨认的杂物。
爬行了大约二十米，前方豁然开朗，进入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。看起来像是一个中型货舱的一部分，一侧墙壁完全缺失，暴露在虚空中，另一侧堆放着一些固定住的、表面覆盖厚厚白霜的货箱。货舱中央，斜躺着一个约莫轿车大的、形状规整的银色设备箱，箱体上有陌生的符号，但结构看起来基本完好。
“有货！”猴子兴奋地低呼。
山猫警惕地扫视四周。除了死寂和冰冷，似乎没有别的。他示意大刘警戒后方，自己缓缓飘向那个银色设备箱。箱子表面结着冰，但触摸上去，能感觉到内部似乎还有极其微弱的、有规律的热量散发？
“老陈，扫描这个箱子。”山猫通过通讯器。
几秒钟后，老陈的声音传来：“金属外壳，内部有复杂结构……有非常微弱的残余能量反应，可能是备用电池还没完全耗尽。未检测到危险辐射或生物信号。可以尝试回收，但心连接部件可能冻结粘合。”
“大刘，准备切割和固定工具。猴子，注意周围动静。”山猫从腰间的工具袋里拿出一把多用途切割器，调整到最低功率，开始心地切割将设备箱固定在底座上的几根冻结的金属栓。
切割器喷出的细微等离子焰流在黑暗中格外醒目，发出嘶嘶的轻响。金属栓在高温下逐渐变红、融化。一切都显得很顺利。
就在山猫切断最后一根金属栓，准备和大刘一起将设备箱挪动时——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一种极其细微的、仿佛无数细沙摩擦的声音，毫无征兆地从货舱深处、那些堆积的货箱阴影里传了出来。
山猫动作瞬间凝固，切割器的焰流熄灭。他猛地转头，头盔灯光射向声音来源。
只见在光束边缘的阴影里，货箱表面厚厚的白霜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……“流动”起来？
不，不是流动。是有什么东西在霜层下移动，拱起一道道细微的波纹。紧接着，一片片“霜花”剥落、飘起，在灯光下显现出真容——那根本不是霜，而是一种极其微的、约指甲盖大、外壳呈灰白色、略带金属光泽的……虫形生物？
它们数量极多，如同被惊动的蚁群，从货箱缝隙、墙壁角落、甚至是从他们刚才爬进来的通道冰层下，簌簌地涌出！行动方式并非爬行，而是某种短距离的弹跳和滑翔，在失重环境下显得异常迅捷诡异。它们的外壳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，口器部位隐约可见细微的、闪烁着暗红色光泽的复杂结构。
“什么鬼东西？！”大刘低吼一声，下意识举起了手里当作撬棍用的金属杆。
“别动！”山猫厉声制止，心脏狂跳。他死死盯着那些越来越多、正缓缓朝他们包围过来的东西。老陈之前扫描没有发现生命迹象……是因为它们处于休眠状态？还是它们的生命形式特殊，常规扫描无法探测？
“老陈！扫描我们周围！有不明生物出现！数量很多！”山猫压低声音急促报告。
通讯器里传来老陈惊慌的声音：“什么？生物？扫描仪……没有显示啊！等等……能量读数有细微变化……它们……它们好像在对周围金属和背景辐射产生微弱的吸收反应……硅基？可能是某种硅基生物！以金属和辐射为食的——”
老陈的话被一阵骤然加剧的“沙沙”声打断！
只见那些灰白色的虫似乎被他们的声音或动作进一步刺激，原本缓慢的涌动骤然加速！它们如同灰色的潮水，从四面八方朝三人涌来，弹跳的速度快得带出残影！更可怕的是，它们经过的金属表面，无论是货箱还是舱壁，都留下了极其细微的、仿佛被微型酸液腐蚀或啃噬过的痕迹！
“噬铁虫……”山猫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老陈可能想的词。他妈的，还真是字面意思！
“撤！快撤！”山猫当机立断，一脚将刚刚松动的银色设备箱踹向虫群涌来的方向，试图暂时阻挡一下，同时对着通讯器大吼：“老陈！启动艇引擎！准备接应！”
箱子撞入虫群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，果然延缓了正面虫群的势头。但更多的虫子从侧面、头顶涌来！
“走！”山猫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猴子，自己殿后，挥舞着切割器，调到最大功率，喷出一道炽热的等离子流横扫向侧面扑来的虫群。
“嗤——！”
被等离子流扫中的虫子瞬间碳化、爆裂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，散发出一股奇怪的、类似臭氧和烧熔硅石的混合气味。但更多的虫子悍不畏死地填补上来，它们似乎对能量武器有一定的抗性，或者，数量多到足以消耗掉武器的能量！
大刘抡起金属杆，狠狠砸向平近前的几只虫子，将它们砸得外壳碎裂，内部迸射出暗蓝色的、粘稠的液体。但虫子实在太多了，有几只已经跳到了他的作业服上，口器部位闪烁着暗红光芒，竟然开始试图啃噬作业服的外层材料！
“操！它们咬人！”大刘惊怒交加，徒手去拍打。
“别用手！用工具！”山猫一边用等离子流逼退身前的虫子，一边焦急地看向通道口。猴子已经爬进去一半了。
通道里也不安全！原本覆盖在通道壁上的“冰层”也活了过来，无数噬铁虫从冰层下钻出，扑向正在攀爬的猴子！
“猴子心！”山猫目眦欲裂。
猴子反应极快，双脚猛地蹬踏通道壁，身体向前急窜，同时反手抽出腰间的工程匕首，疯狂挥砍平身上的虫子。匕首锋刃砍在虫子外壳上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，竟然有些吃力！
“艇就位！快出来！”老陈的吼声和外面艇引擎启动的微弱震动同时传来。
“大刘！走！”山猫一边用等离子流在身后制造一片火墙暂时阻挡虫潮，一边冲向通道口。大刘拍掉身上最后几只虫子，紧随其后。
两人一前一后冲进通道，手脚并用地疯狂攀爬。身后，噬铁虫汇成的灰色潮水已经淹没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，正顺着通道汹涌追来！它们啃噬金属的沙沙声汇聚在一起，变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合奏，仿佛死神的低语，紧紧咬在身后。
头盔灯光在狭窄扭曲的通道里剧烈晃动，照亮前方猴子狼狈的身影和后面穷追不舍的灰色死亡。
快！再快一点！
前方出现光亮！是气闸门！
猴子第一个扑进气闸，山猫紧随其后，转身朝通道里追得最近的一批噬铁虫喷射出最后一股等离子流，然后大吼：“大刘！”
大刘庞大的身躯也挤了进来，身上作业服多处被啃噬出破损，露出里面的隔热层。
“关门！”山猫嘶吼。
留守的老陈早已按下按钮，厚重的气闸门发出沉重的机械声响，开始缓缓闭合。
就在门缝缩到只剩几十厘米的刹那，几只速度最快的噬铁虫猛地弹射进来！其中一只直扑山猫的面罩！
山猫下意识挥臂格挡，虫子撞在他手臂上，口器竟然瞬间扣住了作业服材料，暗红色的微光亮起，开始疯狂啃噬！
“找死！”山猫眼中凶光一闪，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，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虫子的身体，狠狠一捏！
“噗叽！”
暗蓝色的粘稠体液爆开，虫子碎裂。但手臂作业服上，已经被啃出了一个米粒大的凹坑，边缘材料呈现出被酸蚀般的融化痕迹。
气闸门终于完全闭合，将剩余的虫潮隔绝在外。但撞击声立刻从门外传来，密密麻麻，如同冰雹砸落，还有那令人牙酸的、金属被啃噬的摩擦声。
艇内一片死寂，只有几人粗重惊恐的喘息声，和门外那无止境的、恐怖的沙沙撞击啃噬声。
他们安全了……暂时。
但山猫看着手臂上那个坑，看着气闸门上开始微微震动的金属门板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那片残骸，不是无主的坟场。
它是这些“噬铁虫”的巢穴，是它们的猎场。
而他们，刚刚闯了进去，还差点没能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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