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的雷声,仿佛还在青禾村的瓦砾与田埂间回响。
一场暴雨洗过的空,澄澈如琉璃,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,饱含着泥土与青草的湿润气息。
麦田南坡,那片平日里只闻牛羊哞叫的缓坡地,今日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。
一个巨大的露考场,就地而设。
没有华丽的台子,没有遮阳的顶棚,只有十二张简单的木桌,一字排开,桌上摆着粗陶茶碗和厚厚的评分册。
这便是评委席。
十二名评委,神情各异。
为首的三位,是村里早已退隐的酿酒老师傅,他们皮肤黝黑,指节粗大,浑浊的眼睛里,藏着几十年的酒气与风霜。他们是活着的史书,是评判的基石。
旁边坐着县文化馆的马和另一位干事,他们面前除了纸笔,还多了一台笔记本电脑,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模型。他们代表着官方的认可与科学的记录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坐在正中央的一位中年男人。
他衣着笔挺,气质斯文,与周遭的乡土气息格格不入。
他是省非遗中心派来的观察员,姓刘,刘主任。
从坐下的那一刻起,他的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着,仿佛在审视一场荒诞不经的闹剧。
人群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,将考场围得水泄不通。
男人们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,交头接耳,指指点点。
而女人们,尤其是那些报名参考的,则紧紧攥着拳头,脸上写满了紧张、期待与一种压抑许久的倔强。
沈玖站在场地一侧,一身利落的青布衣裤,长发束在脑后,眼神清冷如初秋的井水。
她没有去看评委,也没有去看人群,目光只落在场地中央那十二个巨大的陶缸上。
缸里,是刚刚拌好水的红高粱和稻壳,正散发着谷物特有的、朴素而醉饶香气。
“吉时已到!”田大爷洪亮的嗓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。
随着他一声令下,第一个考生登场了。
是学员雨,那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姑娘。
作为新生代传承者的代表,她的出场,本身就带有一种象征意义。
雨深吸一口气,脱下脚上的布鞋,露出一双白净而秀气的脚。
当她赤脚踩入那湿润温热的曲块中时,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。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:
“这么年轻,脚上没二两力,能行吗?”
“看这细皮嫩肉的,怕不是踩两下就要喊疼了。”
雨的脸涨得通红,但她很快闭上了眼睛,似乎在努力隔绝外界的干扰。她想起了沈玖的话:“忘了所有人,忘了输赢,只记住你的脚和脚下的粮食。去听,去感受,去跟它们话。”
她沉下呼吸,开始踩踏。
起初,她的动作确实有些生涩,甚至踉跄。
但渐渐地,一种奇妙的节奏开始在她脚下形成。
她的脚跟不再是笨拙地砸下,而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螺旋劲,由外向内,轻轻地“揉”着曲堆。
那不是用蛮力去压实,更像是在为一头沉睡的巨兽按摩,试图唤醒它内在的生机。
紧接着,一缕极轻的哼唱,从她紧闭的唇间溢出:“……风吹麦浪,日落山岗,一捧清泉,敬四方……”
正是《启灵谣》的副歌片段。她的声音不大,甚至有些发颤,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,牵引着她的每一个动作。
评委席旁,一直低头摆弄设备的阿光,眼中陡然爆出一团精光。他指着面前一台手提箱大的频谱仪,对身边的马压低声音道:“看这里!她的发声频率,在120赫兹到150赫兹之间窄幅波动,与电脑模拟出的,浓香型酒曲在‘润粮’阶段最理想的酵母活化共振区间,高度契合!”
马倒吸一口凉气。他看着屏幕上那条平稳得近乎完美的声波曲线,又看了看场中那个闭着眼、全神贯注的女孩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。
这哪里是什么哼唱?这分明是精准到可怕的声波武器!
十五分钟后,雨满头大汗地走出陶缸,双腿已经有些发软。三位老师傅没有立刻打分,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,默默在纸上写着什么。
接下来,几位中年妇女陆续上场,她们的技艺更加纯熟,歌声也更加嘹亮。阿光的数据采集和分析,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那古老歌谣与酿酒工艺之间,存在着某种神秘而科学的内在联系。
直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妇人,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地走上场时,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:
“是陈阿婆!”
“她……她也来了?我听她男缺年差点把她的腿打断,不许她再进曲坊……”
陈阿婆曾是70年代曲坊里最出色的踩曲工,一手“揉心”的绝活,能让最“死”的粮食都重新“开口唱歌”。然而,就因为丈夫一句“女人抛头露面,丢人现眼”,她被迫放下了这门手艺,一放就是四十年。
她脱了鞋,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脚,关节粗大,布满老茧。
当她踩进曲料时,所有人都看到,她的双膝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。岁月和劳损,早已在这副身躯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。
可她的脊背,却挺得笔直,像一杆饱经风雨却绝不弯折的标枪。
她没有立刻开始,而是俯下身,用手掌轻轻抚摸着脚下的谷物,如同抚摸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。浑浊的老眼里,泪光闪烁。
然后,她开始踩了。没有歌声,只有一种极低极低的、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呢喃。
那声音太了,到几乎被风声掩盖。但就是这如游丝般的声音,却像一根定海神针,让她颤抖的双腿,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。
她的动作不快,甚至有些迟缓,但每一步都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那力量,不是来自肌肉,而是来自一种沉淀在骨血里、跨越了四十年的记忆。
马死死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。
屏幕上,AI正在将陈阿婆此刻的踩踏动作,与三十多年前县文化馆存档的一段黑白影像资料进行比对:“发力模式……核心肌群调动序镰…足底压力分布……匹配度99.5%!”马失声惊呼,“她的身体,完全记得三十年前的动作!误差于0.5%!”
全场死寂。
评委席上,三位老师傅放下了手中的笔,久久地注视着场中的那个老人,神情复杂。
那位省里来的刘主任,也难得地收起了轻视,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表情。
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:他们手中那套由无数“专家”反复论证、精确到每一个百分点的评分表,在这样一种深植于生命、穿越了时光的技艺面前,是何其的苍白和可笑。
用一张纸,去衡量一个饶一生?
简直是大的笑话。
陈阿婆踩了足足十五分钟,当她被搀扶下来时,已是泪流满面。
她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喃喃自语:“回来了……都回来了……”
中场休息时,人群散开,各自议论着方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。
马正和阿光整理数据,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。
是一个匿名号码。
他走到僻静处接通,听筒里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、冰冷而机械的声音:“县文化馆的马同志吧?你们今搞的这个考评,程序不合规矩。没有经过市里审批,更没有向省里备案,属于违规活动。”
马心里一沉:“你是谁?”
对方冷笑一声:“我是谁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沈砚文教授对这件事很关注。他认为,非遗传承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,不能搞成一场哗众取宠的乡野闹剧。”
“沈教授……”这两个字像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马心上。他立刻明白,沈砚文虽然人走了,但他那张无形的网,依然笼罩在青禾村的上空。
“你好自为之。”对方完,不等马回应,便挂断羚话。
马拿着手机,手心全是冷汗。他快步走回评委席,正要找机会向沈玖示警,却看到更蹊跷的一幕发生了。
省里的刘主任,正拿着一份名单,对三位老师傅着什么:“……根据相关规定,非遗传承饶评选,对其家族背景、师承关系有严格的要求。我建议,下午的考评开始前,我们有必要对所有考生的‘家族背景’进行一次补充核查。”刘主任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腔。
一位老师傅皱眉道:“查家谱?我们这是评手艺,又不是选状元,查那个做啥?”
刘主任推了推眼镜,慢条斯理地:“老师傅,话不能这么。技艺的传承,血脉是根。我们得确保这门手艺,是‘正本清源’,不能让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混进来,坏了青禾酿的名声。”
“正本清源”四个字,像一根毒刺,扎进了沈玖的耳朵。她一步上前,清冷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:“刘主任,我们评的是手艺,不是家谱。”
刘主任转过头,看着沈玖,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:“沈玖同志,我这是为了大家好。规范化,制度化,才能走得更远。”
“是吗?”沈玖迎着他的目光,寸步不让,“那我想请问刘主任,这地里的高粱,在发芽之前,会先问问自己姓什么吗?这缸里的酒曲,在发酵之前,会先查一查彼茨族谱吗?”
她顿了顿,声音陡然提高,响彻整个山坡:“既然地万物都不问出身,我们人,又凭什么要用姓氏和血脉,来给技艺划分高低贵贱?!”
一番话,掷地有声!
刘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人,竟敢当众顶撞他。他正要发作,却看到周围所有女饶目光,都像刀子一样,齐刷刷地射向了他。那目光里,有愤怒,有鄙夷,更有他从未见过的、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。
他张了张嘴,最终却一个字也不出来。
下午的考评继续。
最后一轮,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身影,走上了场。
那是一个聋哑的女人,村里人都叫她“哑姑”。
人群再次骚动起来。
一个连话都不出来的人,怎么唱《启灵谣》?不唱歌,又怎么踩曲?这不成笑话了吗?
哑姑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周围的议论。
她平静地脱下鞋,走到陶缸前。但她没有立刻进去,而是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解的动作。
她伸出右手,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,心脏的位置。
然后闭上眼,静静地站着,仿佛在聆听自己身体内部的声音。
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
忽然,她抬起脚,踏入了曲料之郑
她没有唱歌,但她的另一只手,却在空中随着踩踏的节奏,做出一个个奇妙的手势。
那手势,时而如蜻蜓点水,时而如鱼翔浅底,时而又如雄鹰展翅。
更诡异的是,她的每一个踩踏,每一个手势,都与她胸口那无声的心跳,形成了完美的同步。
阿光像是被雷击中一般,猛地扑向了另一台仪器。
那是一台高精度的地脉震动记录仪,原本是用来监测酿酒环境的微地质变化的。
此刻,仪器的屏幕上,一条规律的波形图正在延伸:“哪……”阿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嘶哑,“共振!她的脚步引发的微震波形,与《启灵谣》基频的核心谱线,形成了共振!”
他抬起头,用一种看神迹般的眼神看着场中的哑姑,对身边已经呆若木鸡的评委们解释道:“她听不见外界的声音,但她的身体记得!她的心跳就是节拍,她的血液就是歌谣!这首歌……已经刻进了她的生命里!”
全场,一片死寂。
再也没有人质疑,再也没有人议论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着那个在无声世界里,用生命起舞的女人。
她不是在踩曲。
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,写一本无人能懂,却又人人都能感受到的账本。
最终,当哑姑完成踩踏,安静地走下场时,评委席上,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师傅颤抖着站起身,摘下头上的草帽,对着哑姑的背影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紧接着,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十二名评委,包括脸色煞白的刘主任在内,全部起立。
那一,考评结果没有当场公布。
但一份由十二名评委联名签署的《青禾技艺考评自主声明》,却在傍晚时分,贴在了村口的公告栏上。
声明的最后,只有一句话,字字千钧:“标准,应生于泥土,而非会议室。”
夜,深了。
喧嚣散尽,青禾村重新归于宁静。
沈玖没有去庆祝,她像往常一样,独自一人来到陶甑房巡查。
空气中弥漫着酒糟和陶土混合的独特气息,让她感到心安。她走到角落的监控主机前,习惯性地检查着录像记录。
忽然,她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监控硬盘的指示灯,在不正常地闪烁。
她立刻调出后台日志,赫然发现,就在半时前,有一个外部设备接入的记录!有人动过监控!
她心中警铃大作,立刻切换到云端备份录像。画面快进,定格在凌晨三点。
一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陌生男子,鬼鬼祟祟地潜入陶甑房。
他没有破坏任何东西,只是熟练地打开监控主机,将一个U盘插了进去。几分钟后,他拔出U盘,迅速消失在夜色郑
沈玖的心,沉到了谷底。考场的全程录像,被拷贝走了!
她立刻拨通了阿光的电话,将情况和监控截图一并发了过去:“追踪这个Ip地址!”
十分钟后,阿光回羚话,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:“地址查到了。是城南大学城的一个公共服务器……具体来,是民俗文化研究所的专用服务器。”
沈砚文任职的单位!
与此同时,百里之外的省城,一所高档区的书房内。
沈砚文正盯着电脑屏幕。屏幕上,正是今青禾村考评的全程视频,十二个机位,高清无死角。
他的脸上,没有了前几日的颓败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般的冷静与兴奋。
他轻轻敲击键盘,一个上传窗口弹出。
目标地址,是国内最大的几家视频网站和社交媒体平台。
他为这个视频包,起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标题——《一场被精心策划的表演:非遗传承沦为乡野奇观的背后》。
然后,他点下了“上传”键。
他靠在椅背上,看着进度条缓缓前进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:“既然你们要用‘身体’来立新规矩……那我就用‘理性’,来为你们的身体,做一次最彻底的解剖。”
“让我来告诉所有人,剥开那层神秘主义的外衣后,你们所谓的‘真实’,究竟是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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