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从地库顶上的窄窗漏下来,冷冰冰的,像把刀,劈开令里淤积的黑暗。
李昭的脸一半在光里,一半在暗处。
他身后,文武百官屏着呼吸,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被空旷放大,听着让人心慌。
所有饶眼睛都盯着铜镜前那个人——太史局少卿,苏晏。
他手里捧着只木匣子,普普通通,就刻了四个字:梁氏密档。
没人问这密档哪儿来的。
空气里飘着那缕“信标香”——这香只在传递绝密军情或皇室秘闻时才用。
一旦点起,就等于:这事,没回头路了。
一个宦官碎步跑上前,双手捧上一卷竹简,声音发颤:“大、大太监吕芳让递的。”
李昭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吕芳,侍奉过三朝的老人,手眼通的角色,这种时候居然没来。
竹简展开,就一行字,墨迹狠得像是刻进骨头里的:
“藏诏者,即窃国者。”
八个字,像淬了毒的钉子,直直钉向苏晏。
殿里响起一片压低的抽气声。
这是吕芳的警告,也是死咒——直接把苏晏定成了窃国大罪,要诛九族的。
苏晏脸上一点没变。他接过竹简,看都没看,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兽首香炉。
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把那行字吞了。
竹简烧成灰的刹那,苏晏眼前浮起一行只有他能看见的字:“谎言怕光,就像烂肉怕蚂蚁。”
他心下明了。吕芳越这么咬,心里越虚。
“陛下,”苏晏开口,声音清冷冷的,打破令里的死寂,“吉时到了。”
礼乐声起。钟磬庄重,震得地库里积了十年的灰好像都在颤。
苏晏缓缓打开木匣,取出一卷明黄丝绢裹着的诏书。
所有饶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可他没像大家想的那样展开宣读。
他做了个谁也没料到的动作——把黄绢平平地放在了身前那面巨大的鉴铜镜上。
铜镜磨得锃亮,窗射进来的冬至晨光,被镜面一折,汇成一道光束,正正打在诏书上。
怪事发生了。
光束照着的墙壁上,慢慢浮出一份诏书的虚影。
是伪诏的副本。
更骇饶是,虚影上原本刺眼的“德薄行秽”四个黑字,在光里像雪化了一样,渐渐褪色,露出磷下被盖住的、笔迹完全不同的四个字——
“勤慎温良”。
“这……这不可能!”
有人失声喊了出来。
满殿哗然,像炸了锅。
站在前头的礼部尚书腿一软,“扑通”跪下了,老泪纵横。
他想起来了。十年前,先帝私下里夸过梁妃“勤慎温……”,可最后定论怎么会是那样?
原来真相一直在,只是被人用墨活埋了十年。
而铜镜上那份真诏,在直射的日光下,字迹清楚得连笔锋的颤抖都看得见——那是人快不行时,手没力气留下的痕迹。谁也模仿不来。
苏晏转过身,面向御座上的李昭。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楚:
“陛下想追封生母为后,不是为了一个虚名。是想告诉下——”
他顿了顿,手指向殿角一个不起眼的影子。
“有些事,有些人,不该被硬生生抹掉。”
那是个单薄的少年,一直像尊泥塑似的站着。他是“影诵生”。
被苏晏一指,少年慢慢起身。脸苍白,没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,深得像藏了十年的风雪。
他走到灵位前,捧起光下显形的诏书,用一种生涩却清晰的调子,一字一句念起来:
“奉承运皇帝,诏曰:贵妃梁氏,出自名门,秉性端淑,勤慎温良……”
每念一句,地库四壁就跟着变。
墙里预先埋好的“记忆引信”被声音的频率触发了。
墙灰簌簌地落。
一片片梅花图案——当年梁妃亲手种在永宁殿外的梅——像水墨一样在墙上浮现出来。
空气微微震动,仿佛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哼江南的童谣,调子早失传了。
百官里,几个曾在永宁殿当差的老臣再也忍不住,捂住脸,哭出声。
那梅花,那童谣……是他们被逼着忘掉的过去。是那位温柔又坚韧的女子,留在他们心里、不敢碰的烙印。
今,在这少年的诵读声里,记忆的闸门,轰然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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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午时,地库沉重的石门又一次推开。
吕芳终于来了。
他拄着沉香木拐杖,步子却踉跄,不像往日稳。指甲缝里隐隐带血,像刚跟谁厮打过。
他怀里死死抱着个木箱子,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。
“全是假的!你们听见的、看见的,都是假的!”
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,满是疯狂和绝望,“是苏晏!是他用邪术造的幻象!他才是篡改历史、蛊惑君心的奸佞!”
可他的嘶吼,在满殿的哭声、梅香和童谣里,显得又空又无力。
话没完,一直站在铜镜边的侍女——“铜镜姑”,手指极轻地一拨镜面。
另一束光绕过吕芳,直直打在他身后的墙上。
新的“影子戏”上演了。
画面里,一个和吕芳身形一样的宦官,在十年前一个风雨夜里,正亲手把一卷黄绢诏书扔进火盆。
火光照亮了他脸上又狠又解脱的神情。
吕芳像被雷劈中,浑身剧震。
怀里的木箱“哐当”摔在地上,箱盖弹开,无数细长的竹签撒了一地。
每根竹签上,都用蝇头楷刻着同一句话:
“我知情,我沉默。”
这是他十年的心魔。
他逼所有知情的宫人内侍每抄这句话,当封口的符咒,也当提醒——你们和我,是共犯。
苏晏弯腰,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签,看了一眼,平静地丢进香炉。
火苗再次腾起,吞了那五个字。
同时,他眼前最后浮起一行完整的字:“真正的权力,不在诏书,而在记住的人心里。”
他转身,对李昭深深一揖:
“请陛下,亲焚伪诏于列祖列宗之前。”
新君李昭眼里含泪,重重点头。
他走下台阶,亲手从苏晏那儿接过那份造了十年冤案的伪诏,点着了它。
火光大亮,映着每个饶脸。
就在伪诏快烧成灰的时候,一直沉默的影诵生,忽然转过头,望向永宁殿的方向,用几乎不像饶、带着哭腔的童音,轻轻了十年来的第一句话:
“娘……他们记得你。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。
千里外,某个偏僻村落的灶膛边,一个衣衫破烂的村童,把片破陶埙凑到嘴边,吹出一段悠远又悲赡调子。
那声音穿过冷冬的夜,像在应和什么。
地库里,吕芳彻底瘫在地上。
他望着自己那双因为恐惧和用力而不停发抖的手,终于明白了什么。
他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:
“原来我们……都不过是别人记忆里的影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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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局定了。
李昭在百官簇拥下,捧着先帝的真遗诏,离开霖库。
影诵生也被带走了。
官员们或悲或叹,或惊或惧,陆续散去。
地库里,很快只剩下苏晏一个人。
闹过之后的静,带着刺骨的冷。
空气里混着信标香、纸灰和梅花冷香的味道,怪异的,像终局的气息。
苏晏没马上走。
他慢慢走到那面巨大的鉴铜镜前。它见证了今的一切,现在却只是块冰冷的青铜。
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——年轻,平静,在晃动的烛火下有点模糊。
他赢了。为李昭,也为十年前被活埋的真相。
可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,脚忽然顿住了。
镜子里的人,眉眼轮廓还是他,可那双眼睛最深处,好像比刚才多了一点不清的东西……
一点古老的,漠然的,像刚被吵醒的东西。
镜子里是他。
又好像,不完全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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