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子里的人影和他自己叠在一起。那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陌生和决绝,沉下去,成了眼底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冷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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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一早,刚蒙蒙亮。
钦监地库里还飘着几十种香料混在一起的怪味,昨晚“诏问礼”的烂摊子还没收拾。
苏晏换了身青袍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又回来了。像只是来查看一处普通的祭祀遗迹。
他绕过倒下的案几、散落的蒲团,直接走向那尊大铜香炉。
炉子还有点温,灰积得厚厚的,看着死气沉沉。
“灰子,”他头也不回,“拿最细的绢筛来,把炉灰全筛一遍。一粒都不许漏。”
叫灰子的内侍赶紧应声,取来工具,心翼翼地筛起来。
细灰又扬起来,在漏进地库的晨光里飘着,像无数碎碎的魂。
苏晏从袖子里掏出个琉璃瓶,里头剩着针尖那么丁点“信标香”的残留。
他把这点样本溶进一滴清水,用特制的玉簪蘸了,轻轻点在巴掌大的试纸上。
试纸本是月白的,一沾水就湿了。
才过两息,水痕中间就开始变——从浅青色,慢慢转成一种扎眼的赤红,像血在纸上化开。
苏晏瞳孔微微一缩。
这颜色明,昨晚的仪式里,至少有七个二品以上的大官,因为情绪受了大冲击,出现了“记忆回流”。
他们被硬压下去的、关于梁妃的记忆碎片,在“信标香”催动下,差点冲垮心防。
他眼前,那幅只有他能看见的金色波谱图又浮出来。
代表“愧疚”的深蓝色块,像涨潮一样,头一回大面积淹过了礼部和内廷司礼监的位置。
苏晏盯着那片深蓝,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了划,低声自语:
“他们不是不信。”
“是不敢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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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暖阳晒化了京城的寒意,却照不进地库的阴冷。
瑶光公主的心腹太监悄悄来了,带来一卷新画的《宫禁夜巡补遗图》。
这图比任何官方的巡防图都细,用朱砂线清清楚楚标出了大太监吕芳手下三个心腹,最近三所有不正常的走动路线。
有好几次,线都交在冷宫外一条荒僻的夹道那儿。
图卷末尾,附了行娟秀却有力的字:
“他昨夜见了守档吏,命其重录‘先帝起居注’——删掉所有提梁妃的地方。”
一笔勾销。
真狠。
苏晏目光落在图上,手指顺着朱砂线慢慢划过去。
划到一处标着“死角”的地方,手指忽然停了。
一股不出的熟悉感涌上来。
他闭上眼,调出脑子里那座庞大的紫禁城立体图。
对了……这儿,是永宁殿旧的灶位。
十年前,梁妃在永宁殿养胎,每喝的药,就在这儿煎的。
一个大胆的念头,在他心里成了形。
他叫来鼓眠儿——那个能“听”见心跳的少年。
“调出昨晚地库里所有官员的心跳记录,”苏晏声音很稳。
“重点查曾在永宁殿伺候过梁妃的老宦官。把他们的心跳频率,和平常比对着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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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,鼓眠儿盘腿坐在“人心星图”的残脉阵前,手指搭着一块冰冷的玉珏,眼睛闭着。
连着地库回响法器的木鱼声,断断续续,像人喘不上气。
乱七八糟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冲进他感知里。
忽然,他身子一颤。
几万条平稳的、波动的心跳曲线里,三条异常的波形被猛地抓住。
这三条心跳来自司礼监三个年过花甲的老吏。
他们的心跳现出一种诡异的、周期性的剧烈震荡,像被看不见的大锤,一遍遍砸着。
鼓眠儿猛地睁眼,眼里全是惊骇。
他翻档案,飞快调出十年前宫里那场“焚籍案”时,记录下的一段绝密心跳模式——
“恐惧共振”。
“大人……”鼓眠儿嗓子发哑,带着抖。
“找到了。这三个饶心跳,和当年奉命烧梁妃所有文书、画像时,在场太监的‘恐惧共振’……一模一样。”
他吸了口气,声音更低了:
“他们不是在回忆。”
“他们是……在被迫忘记。”
被迫忘记。
苏晏闭上眼。
整件事的链子,在他脑子里“咔哒”一声,全接上了。
吕芳真正的目的,浮了出来。
他不光要掩盖真相。
他是要用药、用暗示、用权力压迫,在所有知情人心里,造出一种“集体不认”的假象。
他要让所有证据、所有记忆都变成空的。让新君就算怀疑,也找不着一点能替母亲正名的实据。
这样,新君就会掉进一个死局:要是硬追尊母亲,就是违背父训,就是不孝。
吕芳这盘棋,下的不是权谋。
是人心。
是孝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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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更,月亮弯得像钩子,冷冰冰的。
苏晏换了身不起眼的夜行衣,亲自去了西六宫一条早废聊巷子。
断墙底下,一个佝偻的身影已经等了一会儿——是他的线人,墙皮婆,专靠刮宫墙老灰卖钱过活。
“大人,按您吩咐,刮的永宁殿旧灶位那面墙。”
墙皮婆压低声音,递上个油纸包,“这回刮下来的不是胭脂屑,是药渣子,渗进墙灰里了。”
苏晏接过包,凑到鼻子边轻轻一闻。
一股极淡的、混着草木和奇异香气的味道钻进来。
他拿出随身带的微型验具,只取了针尖大的一点墙灰做比对。
片刻,结果出来了。
果然,里面有微量的“安神定魄汤”成分,还有一种更隐秘的东西——
引梦露。
这东西少量能安神,可要是长期和特定香料一起用,就能引出轻微幻觉,唤醒藏在意识最深处的记忆。
“柳七娘那边备好了吗?”苏晏问。
“回大人,七娘了,仿一批含这东西的药丸,混进宫里的日常香烛里,一夜就够。”一道黑影从墙后闪出来,是苏晏另一个心腹。
“好。”苏晏把那包墙灰攥紧,“让她连夜做。亮之前,我要这味儿……飘进它该去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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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更将至,夜最黑的时候。
冷宫深处,一间积灰的静室,只点着一盏孤灯。
吕芳跪在一尊早就叫不出名号的道家祖师像前,手里十几根算卦用的竹签,被他排了又排,推了又推。
他嘴里念念叨叨,像在服神像,又像在服自己:
“不是我改的……是他们自己选的要忘。皇上不该被个虚名拖累,大周的江山,要的是稳……”
忽然,他面前的香炉里,那本该平稳烧着的贡香,猛地窜起一股形状怪异的青烟。
烟不散,反而在他眼前慢慢聚拢。
吕芳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,眼前的景象开始扭、开始变。
他看见了永宁殿的病床,看见了梁妃苍白却依然好看的脸。
他看见她虚弱地望着襁褓里睡着的婴儿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轻声:
“孩儿,你要记得娘的名字……”
“梁……玉……”
老宦官猛地惊醒,一身冷汗,心口疼得厉害。
他骇然低头,看见自己因为惊吓散了一地的竹签——那些用朱砂写的卦辞字迹,正以肉眼能见的速度,慢慢褪色、消失,最后变成一片空白。
几乎就在同一刻。
千里外的钦监地库,四壁上嵌的符文开始微微地颤。
睡在暗室里的那三个老吏,在梦里发出了凄厉至极的哭嚎,声音在静夜里荡来荡去,停不下来:
“我们烧了她的名字……我们把她的名字烧了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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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破晓。
苏晏站在钦监高台上,望着被晨光镶上金边的紫禁城。
风停了,雪也停了,什么声音都没樱
可他知道,昨晚被叫醒的,不光是几个老饶噩梦。
那是一个被硬摁下去十年的魂,在沉默这么久之后,终于开始敲它该有的祭坛了。
一场谁也料不到的风暴,正在太庙那片最神圣、也最碰不得的琉璃瓦下,悄悄聚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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