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没亮透,京城静得像座空城。只有更漏滴答声,一下,又一下。
苏晏像道影子,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冷宫边上的废书库。
这地方以前桨灰烬司”,专门烧禁书密档的。
现在只剩断墙烂瓦,风一吹,烧焦的纸屑黑蝴蝶似的打转,沙沙响。
他绕过几根烧黑的房梁,在倒塌的书架下面,找到了那个人。
是个少年,瘦得只剩骨头,衣服破破烂烂。
他抱着膝盖缩在那儿,嘴唇都干裂了,却还在不停念叨同一句话:
“……庶妃梁氏,勤慎温良,特晋贵嫔,待产后再议尊号……”
声音哑得厉害,但在这片死寂里,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——这就是“影诵生”。一个被抹掉自己、只为了记住一句话而活的人。
苏晏蹲下来,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绢,上面浸满了特制的“噬忆香”。
他没话,轻轻把绢布捂在少年鼻子上。
香气钻进去,少年浑身一抖。
那双一直空洞的眼睛突然聚焦,又猛地睁大,像是看见了极恐怖、又极熟悉的东西。
他抬起头,直勾勾盯着苏晏。嘴里机械的念叨停了。
“奉承运皇帝,诏曰。”
少年再开口时,声音变了——庄重、肃穆,像换了个人:
“……庶妃梁氏,于朕病中侍奉汤药,克尽孝道,诞育皇嗣有功,特晋为贵嫔。
然朕躬不豫,恐有万一,特留此密诏,封存于钦监地库。
若朕崩后,其子登极,当追母为后,以全人伦孝道,告慰宗庙。钦此。”
最后那句本该被销毁的话,像记闷雷,炸在黎明前的寂静里。
苏晏闭上眼,手攥得指节发白。
找到了。
真相的第一个碎片,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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巳时,冬至的太阳总算爬了上来,光淡淡地铺满皇城。
钦监观星台下,地库入口黑黝黝的,深不见底。
铜镜姑早就等在那儿了。她身旁架着一面大铜镜,底下是复杂的黄铜支架。
她正低头摆弄旋钮,对照着苏晏昨给的图纸,一点点调角度。
“就是现在!”苏晏低喝。
铜镜姑手一抽,拔掉最后一根固定栓。
冬至清晨的光,斜斜射进来,撞上铜镜,反射,再穿过墙上提前埋好的水晶片——光拐了九道弯,最后聚成一根针似的亮线,正正打在永宁殿旧址地底的暗格缝上。
石缝里,几道划痕露了出来。
不是工具刻的,是指甲划的。很急,很乱。
苏晏心撒上磁粉,用羽毛轻轻扫开。
两行痕迹显了形。
一行是数字——苏晏认得,那是宫里最高机密“兰台石室”的卷宗号。
另一行,让他心往下一沉。
是枚私印的拓号,不全,但那种龙篆变体……分明是当朝首辅,裴砚的印。
果然。
假诏书不是临时起意,是早就备好的。先帝还没咽气,有人就已经在偷他的江山了。
裴砚——那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托孤老臣,从一开始,就给新君李昭造了座谎言的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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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茶室里。
柳七娘把一卷锦套包着的奏议稿推过来,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。
稿子摊开,字迹模仿得极像,是礼部尚书的手笔。
内容写得激昂,引经据典,主张追封梁妃为后,成全孝道。
末尾还盖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尚书私印。
“又让我造假,”她端起茶杯吹了吹,“不过这次,用‘真话’去骗人?新鲜。”
苏晏却没看那奏议。
他盯着面前空空的桌面——在他眼里,那里浮着一幅别人看不见的图:无数光点,代表着京城百姓的情绪起伏。
他指向其中一片。
“我不需要这奏议去服谁。”他声音很静,“我只需要让他们自己开口。”
顿了顿,又:“你看,只要街头巷尾有人议论‘孝道’‘名分’,百姓家里灶膛的温度,平均就会升零点三度。
这明,在他们心里,已经觉得梁妃该得这份尊荣。”
他抬起眼:“人心才是最大的势。我要的不是一张纸,是这股势。”
柳七娘愣住了。
她看着苏晏,第一次觉得,这人玩的根本不是权术。
是某种更大、她看不懂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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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了。
墙皮婆佝偻着身子摸进来,像只老猫。她摊开粗糙的手,掌心一包油纸裹着的灰白粉末。
“按您的,永宁殿东面第三堵夹墙,最里头刮下来的。”她嗓子沙哑,带着霉味。
“梁尚宫当年砌墙时亲手混进去的……她剪了自己一绺头发,和朱砂一块儿,抹进了墙灰里。”
老婆子抬起昏花的眼:“她还留了话。,要是哪有人来找,就告诉他——”
“‘灰中有血,墙上无名,但知道。’”
苏晏轻轻重复了一遍,心头泛酸。
他把灰粉心倒进琉璃盏,清水里,一根细黑发丝慢慢展开。
滴进一滴特制药水。
变了。
浑浊的水,从里往外泛出淡淡的红,越来越深,最后成了刺眼的血红。
——这是朱砂和头发反应的颜色。
苏晏又取出假诏书样本,刮零印泥投进另一盏水。
同样的药水滴进去,水只微微发黄。
结论明摆着。
真诏用的,是西域贡品“火焰砂”,百年不褪色,里头有特殊矿物。
假诏用的,只是市面上随便买的普通染料。
一个代表皇权正统。
一个,不过是拙劣的仿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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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,夜最黑的时候快过去了。
苏晏站在钦监地库入口,风吹得衣袍猎猎响。
身后,灰子把还在昏睡的影诵生安置在地库中央的回音井边。
“时辰到了就叫醒他。”苏晏声音冷得像冰,“让他对着井口,一遍遍念那道完整的遗诏。别停。”
那口回音井是钦监的巧思,井壁结构特殊,能把声音聚起来、放大,顺着地底岩缝传出去。
很快,少年庄重清晰的诵读声,就像幽魂低语,穿过三层厚石板,钻进档案库老吏们的耳朵里。
当夜,三个值夜的老宦官同时惊醒,个个脸色惨白,浑身冷汗。
他们凑在一起,哆嗦着做了同样的梦——
梦见死去的梁妃披着素衣,跪在太庙前,反复哭喊四个字:
“还我名分!”
千里之外,冷宫深处。
废太子太傅吕芳猛地从噩梦里坐起来,接着开始剧烈咳嗽。
他咳得撕心裂肺,最后竟从喉咙里呕出一截早已朽烂的竹签。
就着油灯,他看清了上面刻的字:
“癸卯年十二月初七——真诏封存”。
是他当年亲手刻的。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。
他疯了一样抓起笔,想在日志上补点东西掩盖,却惊恐地发现——墨迹刚落在纸上,就迅速褪色、消失。
像从来没写过。
谎言的根基,正从里头开始垮。
苏晏抬起头,看向东边际。
那儿,一线微弱的鱼肚白正在慢慢漾开。
所有棋子都落位了。
所有声音都响起了。
所有证据都齐了。
台搭好了,戏本写完了。
就等观众进场,等主角登台。
冬至的晨光,是审判的序幕。
而那第一缕刺破黑暗的光——
就是棋局开始的信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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