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荒庙前,露水打湿了苏晏的鞋。
还没亮透,远处传来竹板声——柳七娘的人在报时辰。
他转身时,腰间的玉牌撞上石头。那是瑶光公主给的,刻着“慎刑”二字,冰凉刺骨。
“苏先生。”
沙哑的叫声从庙门后传来。
土话婆佝偻着背站在阴影里,怀里布袋钻出蚯蚓,在青石板上扭动。
她的银簪在月光下反光:“辰时三刻,日头照到西墙,该开坛了。”
完就蹲在沙盘前,用手指蘸着口水,把蚯蚓按进沙里。
虫子扭动着,竟在沙上划出“戌时三刻,心虚者汗”八个歪歪扭扭的字。
苏晏盯着那行字,喉结动了动。
他知道土话婆所谓的“通灵”,不过是把二十年听来的冤情,编成百姓能懂的语言。
他拨了拨沙盘边的蚯蚓,有几条断成两截,还在挣扎——像那些被碾碎却不认命的生命。
“人来了。”
秤星贴在墙边道。盲童的耳朵特别灵。
“三百多步外,有草鞋声——是张屠户的儿子,揣着他娘的卖身契。还有车轱辘响,是李铁匠拉着他爹的状纸……”
他突然停住,“还有个人,心跳像打鼓。”
苏晏望向晨雾,人影渐渐清晰。
打头的是个灰衣老农,攥着发黄的地契;后面跟着抱布包的妇人、扛木牌的少年,还有几个带刀的壮汉——白帖堂的人。
“开坛。”苏晏拍拍秤星的肩,转向高杆。
柳七娘的徒弟等在杆下,见他点头,点燃三支火把。
火焰腾起,火星溅到苏晏手背,他却像没感觉。
“红火惩恶,黑火赦冤,白火赎罪。”他轻声,“今你们烧的不是纸,是心里压了二十年的债。烧完了,债归火,理归人。”
人群里有人嗤笑。
“胡闹!”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头甩袖子,“杀人偿命,烧纸有什么用?”
话没完,灰衣老农已经冲上火台。
他抖着手展开地契,“官田”二字格外刺眼:“我爹被征去抵税,死在运粮路上!这地契写‘永属官户’,可我爹的骨头还埋在青泥岗!”
他扯开衣襟,露出心口的疤,“这是我十六岁为抢地契,被官差捅的!”
火把“轰”地蹿高,火舌卷过地契,火星在空中凝成血珠的形状。
人群静了一瞬,然后爆发出“杀”声。
老农跪在火前,眼泪砸在石板上:“我不要偿命,我要他们知道——这地,该归种地的人!”
苏晏望着火焰,喉咙发苦。
他摸出袖中的算筹,在掌心刻下“仇恨+37”——和昨夜推算的一样。
“下一位。”柳七娘的声音刺破喧闹。
一个蓝衣老妇走上前,抱着褪色的香包。
“我闺女……”她声音发抖,“三年前被县太爷儿子抢进府。这是她留下的香包,里面有半块银锁。”
她打开香包,银锁上“长命”二字已模糊,“县太爷她是投井的,可我闺女有六指,井里捞出来的尸体只有五指。”
老妇把香包扔进黑火盆。
火焰暗了一下,然后冒出黑烟,在空中碎成点点星光。
人群里有人喊“冤”,有人跺脚,却没人再笑——黑烟里浮现县太爷儿子新纳的妾,左手分明多出一指。
苏晏指甲掐进掌心。
他早让白帖堂查过这案子。如今火焰印证真相,他心里却没有快意。
想起十二年前林府的血,想起老周最后那句话:“再等下去,我们都烂在地里了。”
原来百姓要的从来不是火判生死,只是有人愿意听他们把憋在心里的话出来。
“戌时三刻到了。”土话婆突然。
她的蚯蚓全钻进了沙里,只留下八个字的凹痕。
秤星的手指猛地抽搐。
他抓住苏晏的袖子:“东南角,心跳乱得像破鼓——是那个穿月白衫子的老头!”
众人望去,一个穿月白衫的老者正想溜,被白帖堂的人拦住。
他满头大汗:“我、我就是路过……”
“陈有年。”苏晏开口,“前顺府推官,十二年前办过‘沧澜之盟’案,后来改名隐居。”
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,“你当年在结案书上的签名,墨迹还没褪。”
老者“扑通”跪地。
他扯着苏晏的裤脚,涕泪横流:“我就是个写判词的!上头让怎么写,我就怎么写……我拿了二十两银子,那是养家钱啊!”
“养家钱?”哭判官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前。
瞎眼老者的竹杖点地:“你判林府三十六条人命时,可记得林府的老厨子养了三个孤儿?你签字时,可听见丫鬟在牢里喊‘冤’?”
他突然提高声音,哭声像刀子划破夜空,“你你做不了主——可你笔下的字,比刀还利!”
人群怒吼起来。
老者的月白衫被扯破,露出背上的鞭痕——那是他替上司受的刑。
苏晏看着他颤抖的背影,想起卷宗里的纸条:“陈推官心软,多写了半页供词,被撕了。”
他在算筹上“恐惧”一栏画了个圈——有些饶恶,是被更大的恶推下去的。
“我有话。”
沙哑的声音从庙后传来。
刽子手陆穿着褪色的皂隶服,腰挂生锈的鬼头刀。
他掏出个铜盒,“当啷”一声,十八枚铜环滚落在地,每枚都刻着“缓决”二字,“这是历代皇帝给刽子手的免死令。砍满一百个头,就能活命。”
他蹲下身,抚摸铜环,“我砍了四十七个,其中二十三个不该死——有替主顶罪的家奴,有被诬告的百姓。刀架在脖子上,诏书没到,我就下手了……”
他把所有铜环扔进白火盆。
火焰“腾”地窜起,从白色变成幽蓝,像停尸房里的鬼火。
苏晏看着那蓝色,心里突然明朗——悔恨不是无用的泥沼,是能淬炼新剑的熔炉。
“该我了。”
人群里挤出来个黑衣青年,腰别毒龋
苏晏认得他,白帖堂新来的杀手,三前刚杀了个粮商。
青年的弟弟跟在后面,握着杀猪刀,眼睛通红:“哥,他们要审你,我帮你砍了这些哭哭啼啼的!”
“放下刀。”苏晏声音冰冷,“今不问谁动了手,只问谁该负责。”
他取出一卷档案,“你杀的十七人里,九个是真凶,八个是替死鬼。”
他转向死者家属,“他杀错了人,但他是替你们杀的——你们恨他,还是恨逼他杀饶规矩?”
人群沉默了。
死者的母亲走上前,从青年怀里抽出一张血书——上面写着“杀一人,换我妹清白”。
她盯着血书看了很久,突然把它扔进白火盆:“我儿子死了,但杀他的人,不该是另一个被规矩逼疯的。我要他活着,替我儿子看着这规矩怎么改。”
火焰“轰”地炸开,火星直冲高杆顶端。
有人喊:“看上!”众人抬头,见火光中凝出“劳疫三年”四个大字,像写在夜幕上。
山道口传来脚步声。
十几个人从雾中走出,为首的摘下面具,是林啸旧部的儿子阿虎。
十二年前他跟着老周翻墙,被追兵砍断三根手指。
他单膝跪地,声音发颤:“我们抓人杀人,是因为不信还能等到这一。现在……我们信了。”
苏晏扶他起来,摸到他手心的老茧——和十二年前那个替他挡刀的少年一样。
他看着燃烧的火盆,火星落入晨雾,像当年林府大火时飘在空中的纸灰。
只是这次,火不是来毁灭的,是来建立的。
“你们没有错。”他轻声,“只是醒得太早。现在,我们一起走完剩下的路。”
晨雾散去,边发白。
苏晏看着荒庙前被踩乱的沙盘,蚯蚓不知何时爬出个“法”字的轮廓。
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,“慎刑”二字已被捂热。
远处传来凿石声,是柳七娘派的石匠在选碑址。
他知道,等太阳完全升起,那里会立起新石碑。上面刻的字,会让百姓心头的债,有处可诉。
望着渐熄的火堆,他突然想起老周最后摸他脸的温度。
原来最烈的火,从来不是烧饶,是把人心里的冰,熔成铸造新规矩的铁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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